李清轩站在那张巨大的七弦琴上,崖底的风吹起了他的发,如岁月拂过眼尾,留下浅浅的细纹。

  他垂眸,目光落到腰间的雷霆力剑上,他淡淡开口:“你还是为了清轩神剑。”

  这是陈述句,可赫海却道:“不对,这回是为了清轩。”

  李清轩听了先是短促地哼笑了声,又憋不住摇着头,苦笑了起来:“赫海你演得可真好,若非知你为人,老子差点又要信了。”

  上方舞池缝隙里的红色液体还在流淌,离前排观众不过几步之遥了。

  李清轩没再迟疑,他飞身至琴身左侧,将剑鞘按在了弦上,他面上带了些讥讽,叹了一声,说:“赫海长老,弹吧。”

  赫海配合着李清轩,他用剑也挑起了那根弦。在琴声厚重间,李清轩听到赫海轻声地说:“这次没有演,贫道真的是为了清轩。”

  这话讲得极真诚,李清轩倏地看向赫海,眼里闪过错愕又涌起迷茫。

  这人的狡诈藏在真挚的皮囊下,是登峰造极、浑然天成的戏子,他践踏过自己的信任,若是今日再信……

  李清轩懊恼地回过头,剑鞘按着那根弦,极快往下一滑,将之前的琴音延续的悠远绵长。

  琴曲千百,李清轩只会这一首。

  明华山庄成立千年,向来只收达官显贵为徒。

  可李清轩不是,他是因为天资聪颖才被破格录取。他穷得格格不入,剑法道法又都学得极快,偏偏那些小姐公子擅长的风雅音律他一窍不通。

  被欺辱、被嗤笑,被嫉妒,被他们嘻嘻哈哈地按进湖里玩耍。功课再好,他到底也是个孩子,只会举手无措,拼命挣扎。

  是赫海赶走了他们,把他拉出湖面,对他说:“小师兄不哭,我教你弹。”

  丝弦发出幽光,琴身再次向前滑行,很快就到了两崖的中间,上方的红色液体也有了回撤之势。

  这首曲子李清轩跟着赫海弹过太多次了,就算他离开明华后再未碰过琴,可手指还是能跨过光阴,清楚记得下一个音在何处。

  但赫海出错了,他勾错了音,他错得突然,错在从来没错过的地方。

  机关立刻开启了保护机制,岸上那些影影绰绰的舞女倏地散去,连脚下的琴舟也开始剧烈摇晃,甚至出现了极深的裂痕。

  李清轩支着剑,勉强保持平衡:“你这是故意弹错的?”

  赫海勾起嘴角:“贫道是想和清轩打个赌。”

  李清轩道:“什么赌?”

  赫海还没来得及讲,那七弦琴就彻底断裂了。两人失了支点,一同向下坠去。两面峭壁之间瞬间拉起高低错落的钢线,如一张张长着刀刃的渔网。

  李清轩的心被猛地揪起,他伸出手也没能拉住赫海。

  赫海直直地看着他,那狭长的眼里却没有半分慌张。

  李清轩恨恨地想:他就是故意弹错的音,又故意摔下琴舟,故意逼自己出剑救他。

  他竟如此恶劣!

  可这世上越是在乎的人就越没有胜算,看透和本能是两回事,李清轩对自己生出了剧烈的恨意,泪珠被风带走,又被带走。

  他痛苦地闷哼了下,在那些钢线就要触碰到赫海时,终于失声大喊:“阿海!!”

  雷霆力剑从锈迹斑斑的剑鞘中飞出,极快地接住了赫海。李清轩如大鸟般倾身而下,他拉起赫海,又御剑而上。

  密密匝匝的钢线在身后穷追不舍,李清轩动作很快,但闪避间还是被划出了好几道口子。

  赫海在李清轩身后,这些口子只有发丝这般细,这对受了无数苦难的眼前人来讲根本不算什么,可不知为何,此刻在赫海眼里竟变得十分扎眼。

  赫海眼里涌起层层云雾,他凝视着李清轩,随后突然伸出手,一把从后面揽住了李清轩。

  他呼吸很重,话里带着点咬牙切齿,颤声道:“我赌清轩出剑!”

  他又挥下了孔雀羽剑,割断了源源扑来的钢线,拥着李清轩落到了对岸上。

  李清轩才一落地,就转过身面对着赫海,剑尖拖着地后退了几步。

  他拧起眉笑了起来,他笑到失声,好像赫海刚刚说了天下最好笑的笑话,他眼眶发红,说:“那我也想和赫海长老打个赌。”

  赫海道:“清轩想赌什么?”

  他们已到黑色心脏的岸边,魔源内核近在咫尺,能看到红色液体在血管里涌动时,滚出的小小气泡。

  李清轩迎着风,飞快地说了一句。

  赫海没听清,他还没来得及再问,就见李清轩已抬起雷霆力剑,电光蓦地缠上了剑身。

  十五年了,赫海都没再见过李清轩出招。

  他眼里的云雾褪去,瞳孔里印出李清轩被电光照得煞亮的脸。这张脸除了多了些沧桑,和年少时爱哭鼻子的模样也没什么区别。

  电光凌厉,直劈连接着魔源内核的血管,那些血管如婴儿手臂般粗细,此刻更是触电般剧烈扭动起来,带起一阵魔息浓烈的腥风。

  赫海的衣袍被风吹起,他想,如此霸道的附灵,与它主人的性子真是极不相称。

  ***

  浅盏编写的场景变得支离破碎,姚海昌的脸在扭曲和惊恐中变得模糊,化成碎沙散得一干二净。

  场景褪去,桑为和严彦又回到了魔树边,浅盏已不在这里,那些魔树枝条正无精打采地垂在地上。

  桑为收起青鸾,他脸上斑驳的皮肉已经脱落,只留下之前的细微裂痕。严彦就在身边,他比自己恢复的慢一些,人还未全醒,但那身血污也在逐渐淡去。

  桑为先急着去探严彦的魂魄,发现严彦的三魂七魄都已安安稳稳的回来了才真的松了口气。

  可新的烦恼很快又来了,桑为的视线忍不住落在了严彦的唇上,那柔软炙热的触感依然十分鲜明,他脸上蓦地烧了起来。

  这场景里的一切皆不是严彦自己的意愿,也不知他是如何看待的,若是被他耻笑,自己这张脸还真没地方搁了。

  桑为还在不知所措,严彦已经醒了,他才撑身坐起来,就觉得全身的骨头像散了架似的,疼得他龇牙咧嘴。

  桑为紧张到心脏就快跳了出喉咙,可他没等到严彦关于浅盏和阿郎的疑问,而是见他怒气冲冲的对自己道:“你刚刚那是什么自残行为?识魂可以拿来消耗吗?你是从哪儿学来的这套邪门法术?”

  “啊?”桑为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准备了好些个说辞,居然一个都没用上。

  严彦瞧着桑为这呆愣的模样,觉得他简直像犯错后又装失忆的小狗,可怜又蔫坏。

  总之严彦教训不下去了,只好悻悻地换了话题:那魔雾去哪儿了?它刚刚还在这里,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

  桑为问:“严师兄不记得了?”

  严彦道:“不记得什么?”

  桑为不知是窃喜还是失望,他试探着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严彦:“就是姚海昌和浅盏的事,你和我成了……”

  他卡在了“道侣”这词上。

  严彦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姚海昌?这人不是都死成枯木了?你不会是魂魄受了损,所以出现幻觉了吧?快让我看看。”

  他想也没想就去碰桑为脸颊上的裂痕,按照以前,桑为定是不许的。

  可这次桑为竟让他碰了,严彦自个儿也觉意外,但他没想那么多,捏着那片肉掰来掰去地检查,接着眉头拧得更紧了:“你的脸好凉啊。”

  桑为心跳得很快,或许是刚从浅盏编织的幻境里出来,心里还抱着些不切实际的想法,他小心地问:“严师兄,你是不是……”

  他不知不觉把衣袍搓皱了,“也喜欢男子?”

  他眼下用了“也”字,是坦诚接受自己是断袖的事实了。

  可严彦哪儿能注意到这些细节?

  他听了桑为的话是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又触电般地收回了手,不管是明安城客栈的那晚,还是刚刚在魔树下,他都没来由地心虚。

  他转过身背对着桑为,慌忙地清了清嗓子,装模作样地辩解:“你严师兄我确实玉树临风,人见人爱。可我真的只喜欢女人的。我刚刚是出于对师弟的关心,看看这安魂法阵会不会有什么后遗症。”

  严彦连珠炮似地说了一堆,却没能如愿等来桑为恼羞成怒的反驳。

  还真是奇了怪了!

  严彦也意识到桑为真有些不同寻常,不由地回头去打量,这一打量就更觉得桑为是魂魄受了损。

  眼前这小师弟的脸色惨白的像冰面,那双眼也茫茫然的,显然是在发愣,他一副没想到自己会忽然回头看他的模样,急忙抱着膝埋下了头。

  严彦以为桑为这下是要说什么了,可到头来只听他闷闷地说了个“哦”字。

  严彦:“……”

  这唱戏的骤然没了搭子,严彦也尴尬了起来,他开始找台阶下,胡乱安慰道:“没事的,这断袖虽是病吧,但也不是不能治,你也不用太过担忧,我作为师兄一定……”

  “我没有病。”桑为还把脸埋在膝盖里呢,却冷不丁地打断严彦,“不过恰巧,喜欢的人是个男子罢了。”

  严彦嘴上总说桑为断袖,这会却是头回听他大大方方的承认,心里居然格外生气,气得很想把他怎么样了。

  他道:“我刚还以为你是想明白了要改,没料到你是真真的执迷不悟。大师兄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他不过就是抽空陪你练练剑,给你买了几本阵法图册,这又不是难事,你就……”

  桑为抬起脸,幽幽地说:“确实不是难事。”

  严彦一时语塞,这不是难事的事,自己是从来没有做过。而桑为先前低着头,这会他才发现这人的眼眶是通红的。

  大概是气的吧?

  严彦想,可也没见他要冲自己动手。

  不远处的魔树枝条原本是懒洋洋地趴着,可听到他们在谈论林贤南,忽地有了兴致,它们嚯嚯笑着,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你们说的大师兄好像已经碰过树人尸体了。”

  “他还在靠修为硬撑,可他总会成为我们这树干上的一个树痂。”

  “这个道修的魂魄是我的!你们不许同我抢!”

  “你上次不是已经吃过道修了?”

  “我吃过吗?”

  “你没吃过?”

  枝条们很快扭打在了一起,从桑为开安魂法阵到现在,那树干上的树痂竟又多了些。

  桑为视线转向那些枝条,只觉得恶心透顶。

  他缓缓站起,冷声道:“我见过真正的阿郎,你们永远也替代不了他。”他又抬起手中的弟子剑,“无树便无痂,若是砍了这棵树,你们又如何能吞噬魂魄?”

  ***

  此时,遥仙阁上方的舞池出了事。

  原先那些舞女正好好的跳着舞,谁知那地板里竟藏着要人命的红色液体。

  就在刚刚,这些液体受到千尺之下琴舟机关的波及,说失控就失控了。它们猛地跃出地板,根本不容反应,就朝坐在第一排观众席中间的中年男子扑去。

  那男子大惊失色,还未逃出几步,就被这些液体缠住了双脚,眼见着自己的皮肉在瞬间枯萎,长出一个个树痂。

  刚还在欣赏乐舞的百姓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吓傻了眼,他们爆发出阵阵尖叫,观众席间霎时乱作一团。

  有人认出了男子:“天哪,那是知府大人!是知府大人被抓住了!”

  知府此刻已是惊恐万状,他弯下腰拼命去剥双腿上的树痂,指甲剜进肉里,却只抠出模糊的血团。

  他满头大汗,朝上空怒吼:“浅盏!我助你登上遥仙阁阁主的位置,你杀了那么多人说要救你那劳什子阿郎,我睁只眼闭只眼,还帮你兜得滴水不漏!如今你竟敢杀我?!”

  浅盏从半空中幻形而出,她带着白纱斗笠飘落在知府面前。今日这红色液体不是自己触发的,是有人动了底下魔源内核的机关。

  “大人误会了,今儿可真不是我。”她笑道,“但大人从遥仙阁抽取的钱财十辈子都花不完,我们明明是各取所需,您怎么说的像是在助我一般?”

  那树痂长得极快,不过三俩话语,就已蔓延到知府的手臂,知府激烈摇头,朝周围的人群喊道:“不要……我不要变成树人!谁来救我?你们不要走,本官可以给你们钱,我有很多钱!”

  可人们纷纷后退,无人敢接近他。

  浅盏叹声:“知府大人杀的人太多了,早就不记得我是谁,更不记得我阿郎是谁。姚海昌这畜牲帮你解决了法器走私案,你转头就愿与我联手,想要把他灭了口。”

  “可惜啊。”浅盏道,“百密一疏。”

  知府拼命在脑中搜寻浅盏这个名字,可那些胡乱判了刑的供词塞满了好几个小木箱子,放在自己的柜子里,哪能记得清这些蝼蚁分别是谁?

  树痂一眨眼已到脸上,他竭力伸出枯木般的五指,喉咙里发出粗噶怪叫:“我可以把遥仙阁赚来的钱统统给你们!快来救……”

  他还没有说完,整个人已化为一截枯木倒在地上。

  浅盏伸出手,指尖上聚起光,就见那枯木上浮出个淡淡的魂魄,她蓦地捏碎了它,轻道:“好脏。”

  那些百姓瑟瑟团缩在最后,看着渐渐漫上来的红色液体,惨叫此起彼伏。

  浅盏轻蔑地看了他们眼,哼笑了声,化作黑雾直飞地底深处。

  作者有话说:

  真没想到严彦会那么笨啊≥﹏≤,我好想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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