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安街巷在姚海昌恶毒的叫骂和血腥的疼痛中陡然散去。等画面再次聚起,桑为已带着白纱斗笠来到了牢狱。

  严彦被关在最里面的隔间,这里光线昏暗,桑为刚到时都瞧不清里面有人。

  严彦的罪名是盗窃,这原也不是要杀头的大罪,可巧就巧在,之前有批走私的法器流进了黑市,在市面上掀起了轩然大波。

  要知道法器没有官府的批文是不可售卖的。可这批走私的法器,不仅价格低廉还质量上乘,这让市面上获了批文的法器无人问津,断了不少人的财路。

  那明华玉佩桑为也见过,它由灵力刻成,虽不是普通美玉,可和走私的法器实在是八竿子打不到一起。

  可这府衙这会正苦于找不到那批走私法器的幕后主使,姚海昌此时诬陷严彦,真真是给府衙送去了个现成的替罪羔羊。

  走私法器是重罪,严彦死罪难逃,不株连九族已是轻判。桑为人微言轻,他毁了脸成了姚海昌的侍从,费尽心机也只能争取到今天的这场相见。

  他站在走廊里,隔着铁栏,隔着白纱,他一眨不眨地瞧着人,说:“严彦,你胡子长了。”

  严彦来到门边,他浑身血污,分明是受了刑,应是极痛的,可他却笑着,煞有其事地摸摸胡子,逗他道:“因为好久没人给我修了,你怎么带着白纱斗笠?见我还要怕羞?”

  桑为道:“……是怕吓到你。”

  严彦招招手,轻声道:“你过来些。”

  桑为犹豫了会,还是走上了前。他才靠近,严彦就咧嘴一笑,不由分说地将手伸出铁栏,要去揭桑为的斗笠。

  桑为人往后仰,急急捉住严彦的手腕,阻止道:“严彦,别这样!”

  严彦撇撇嘴,委屈道:“可我有些日子没见着你了,很想再见见你。”

  狱里有的是屈打成招的手段,这砍头的刑期都提上了日程,可那招认的供状还没能画上押,严彦至今抵死不认,这其中辛苦桑为不能细想。

  可严彦没提这些,他像不愿与爱人分享痛苦的贴心人,和自己的话里只带着轻松的撒娇和耍赖,仿佛他们还身处那间小屋,扯着家常闲话。

  但桑为哪儿能不懂呢?

  是告别太难了,离别太苦了,严彦只能用这份轻巧才能缓解疼痛。

  桑为心软了,他顿了顿,就松开了严彦的手。他垂下头瞧着鞋尖,最终还是摘下了斗笠。

  严彦微微一愣,指尖伸过去,轻轻碰了碰桑为斑驳的侧脸,问:“痛吗?”

  “还是别看了。”桑为慌忙偏过脸,要把斗笠带回去。

  严彦一把握住他的手腕,又把他拉得极近,他呼吸急促,像是这刀割在了自己的脸上,他唇齿颤抖:“肯定很痛。”

  桑为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见严彦侧了侧头,唇已轻轻点上了他的。

  斗笠掉在了地上。

  桑为倏地睁大了眼睛,严彦的眉眼近在咫尺,他的脸颊蹭着冰冷的铁栏,唇上却是滚烫的,严彦这般小心翼翼,就如羽毛轻抚而过。

  蜻蜓点水间,热烈和轻柔在共存。

  桑为差点没站住,连心跳都要停止了。严彦的指腹还在温和地摩挲着自己的那半张脸,听他道:“我说要和你共结连理,不为别的,只是因为你是桑为。”

  他话里带着份如履薄冰的珍重:“此生若是错过,你……可愿许我下一世?”

  桑为看着他,一瞬间想不起现实里的严彦是什么模样。他胸口剧烈起伏,有什么东西热热的,就要呼之欲出。

  他颤颤地伸出手,猛地揪住严彦的衣襟,将人一把拽下,仰起头,重重地吻住了严彦。

  严彦就是自己的阿郎,他必死无疑。桑为比浅盏更懂什么是绝望,越是知道结局的人,就越会贪恋片刻的温情。

  唇瓣辗转,唇齿相贴,真真假假都沦陷在这场急躁的撕咬里。没有朝朝暮暮,只有现在。

  桑为喘着气,稍稍离开他些,看到严彦眼里很亮,像攒着星星。

  在十三岁的初见里,严彦就是这样,散着发靠在梨花树上瞧着自己,好看的就像话本里走出来的仙君。

  桑为没意识到自己在哭,他说:“好。”

  他哽咽着,声音哑得不像话,“我答应你。”

  ***

  再次相见已是刑场。

  作为黑市走私的大案,这场刑行由明安城知府亲自监斩。姚海昌是此案功臣,又身份显赫,知府给他在侧边搭了凉棚,摆了茶水,不像是看斩,倒像是看戏。

  街市上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人,他们都伸长了脖子,议论纷纷。

  “他和他表弟连宅子都没有,就借在我们隔壁那破屋子里,你说他也赚了不少,这钱都去哪儿了?”

  “平时装得像个好人,没想到胃口那么大!”

  “……可我总觉得严彦哥哥不是这样的,他之前……”

  “闭嘴!你知道你在帮谁说话?想死吗?”

  严彦全身血淋淋的,在一片沸沸扬扬里被拖了上来。

  知府把供状甩在地上,说:“犯人严彦为一己私欲,盗取大量法器符咒买卖于黑市,数额上达千万两,徇私枉法,罪大恶极!你可是认?”

  桑为站在姚海昌身边,离得不近,也能闻到严彦身上浓郁的血味。

  严彦勉强抬起头,发丝被血一缕缕的黏在脸颊,他眼神涣散,在茫茫人海里寻找着什么,直到看到桑为才恢复了些光彩。

  他视线胶着在桑为身上,似要刻意记住他的模样,片刻又看向知府,说:“我认!可你之前答应我的事也得做,你要还他自由!”

  台下顿时一片哗然。

  桑为猛地抓住桌沿,忽然明白过来,严彦之所以先前忍着不认罪,是在等知府的允诺。

  他想要知府允诺什么?什么自由?无非就是让自己离开姚海昌。

  可……浅盏到最后还是呆在姚海昌身边啊!这份允诺根本没有实现过。

  桑为怔怔地看向姚海昌,说:“你今天逼我过来,就是为了迫他认罪?”

  姚海昌闻言哈哈大笑起来:“你才知道啊?不过他认或不认都是要死的,我为何不卖给知府大人一个人情?”

  桑为的肩膀在剧烈颤抖,之前施安魂法阵时,留在脸上的裂痕在隐隐作痛。

  此时知府的声音再次响起:“今日明华姚道长亲自前来,给这鬼头刀上添了一道镇魂符咒,好让这恶人魂魄永镇地府。若有人胆敢徇私,定当一同论处。”

  下面无人敢不叫好。

  桑为犹如被兜头浇了盆冷水。浅盏曾说,严彦的魂魄就在其中,这不仅仅是个虚构的故事,这鬼头刀是真真切切要镇在严彦魂魄上的!

  桑为下意识地往前急走了两步,却被迫顿住,他差点忘了,他被束缚在这些情节里,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

  也对,姚海昌做这些事完全不留后路,就咬准他们是普通人,只能任人宰割,掀不起任何风浪。

  “不能……”桑为摇头喃喃。

  那知府还在废话,可桑为一句都听不见,他看到令签落在地上,见那侩子手往嘴里倒了小半坛酒,又尽数喷在了刀刃上。

  桑为忽地大喊:“你们不能杀他!!!”

  他想要冲上前去,可很快就被姚海昌按住。

  姚海昌掰着他的肩膀,叫他面对着刑台:“贱人!你救不了他!”

  桑为仰起头看,那鬼头刀已被举起,除了被拖上刑台的片刻,严彦就没再看过他一眼。

  浅盏她……她就是这样眼睁睁地看着爱人死去的。

  桑为脑中的弦断了。

  严彦不能死,他不能死!

  桑为不管不顾地调动全身灵力,疯子一般任由它们在体内横冲直撞。他满脸都是汗珠,像从水里捞出似的,却毫不停歇地寻找灵力的出口。

  终于在精疲力尽前,灵力冲破了桎梏,从脸颊上的裂痕中渗了出来。

  浅盏编写的故事到这会出现了分歧,连空间都开始倾斜,姚海昌感受到桑为的灵力,他如触电般猝然放开了人。

  桑为回身,甩下斗笠,露出毁掉的脸,那几近透明的识魂从裂痕中越体而出。

  他又对着识魂掷出雀鸟,识魂与雀鸟撞在一起,霎时爆出青蓝火焰,在清啼声中竟飞出一只青鸾凤鸟。

  这只青鸾是桑为的附灵,可又不全是,它是桑为用识魂之力幻化而来的。

  姚海昌惊跳而起,他祭出剑指向桑为,厉声道:“你是道修?”

  空间倾斜的愈发厉害,不断有人跌倒,人群开始骚动,刑行也停止了,无论是知府、侩子手、百姓还是姚海昌身边的小修,他们都发出尖叫,纷纷往上坡跑去。

  青鸾从半空俯冲下来。桑为眼里烧着怒火,对姚海昌喝道:“滚开!”

  青鸾蛮横地扫倒了姚海昌,又拉起桑为直奔刑台。

  严彦头疼欲裂,他趴在地上动弹不得,被刻意抹去的记忆和强行灌入的片段在脑海中疯狂拉扯,他一时分不清今夕何夕。

  恍惚间感到有人拉起他,有温热的水珠一颗颗落在脸上,他想抬手抹去却使不出一点力气。

  他只能屈屈手指,迷迷糊糊地说:“这爆裂符怎么那么疼啊……小呆子薄情寡义,我都这样了,你就给我喝清汤……也……也太偏心了。”

  桑为的手猛地顿住,他双唇轻颤道:“那天的人……是你?”他心跳如擂鼓,“为什么?”

  为什么豁出命救我?

  严彦双目渺茫一片,他似是不懂,蹙起眉思考:“因为……”

  因为什么?

  空间的边角出现了沙化,已经有人被吹散了,这个空间就要崩塌。

  这里的严彦太温柔太好了,若是可以,桑为很想留在这里,可这念头仅仅一闪而过,他还是将严彦拉到了青鸾背上。

  姚海昌坐在地上爬不起来,他手仓皇伸进袖袋摸着什么,恶狠狠里夹着急促:“你他妈的藏的够深!”

  青鸾载着人疾飞而去,流光溢彩的灵尾狠狠抽在姚海昌的右肩窝。

  姚海昌发出一声尖锐的惨叫。

  “姚小公爷。”桑为冷冷道,“这就要拿爆裂符了吗?”

  爆裂符从姚海昌的手中散了一地,他往后缩了缩,终于露出畏惧的神情,他瑟瑟道:“你要、要做什么?”

  姚海昌的剑也顺着斜坡滑向了桑为。在这之前,桑为从未想过杀人,青鸾飞得很低,桑为弯弯腰,就拾起了剑。

  他抬剑指着姚海昌心窝,问:“你可认识浅盏姑娘?”

  “……谁?”这里的姚海昌一脸茫然,“你今日若敢伤……”

  桑为笑了笑,剑倏地没进姚海昌的胸口,又极快地抽了出来。

  他看着姚海昌半张的嘴,抬手抹了抹飞溅在脸上的鲜血,说:“你不用知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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