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息对着桑为兜头砸下。

  “快收识魂!”严彦闪到桑为跟前用荧蝶暂挡。

  识魂闻言蓦地撇了眼严彦,接着立马窜进了桑为脸颊的裂痕里,只留下一道极淡的细纹。

  魔雾中发出一声冷笑:“不自量力,还敢阻我?”

  只见那雾中忽地伸出一只纤纤玉手,这手不过在半空虚晃了下,就激得荧蝶全部消散,而严彦也仿佛被蒙头敲了一棍,两眼一翻直直往后倒去。

  “严师兄!”桑为上前要扶,却被严彦一块带倒在地,他见严彦双眼紧闭,自己都来不及起身,就颤颤地探手试了试鼻息。

  幸好,气息微弱却平稳,只是如何叫唤都没有反应。

  桑为松了口气,复又愠怒地抬头,对那魔团道:“毁你魂魄的人是我,你做什么动他!”

  回答他的是魔雾中传来的轻笑。

  接着那雾渐渐散去,从下而上显出个人形来。先是一双小巧玲珑的绣鞋,然后是紫色的丝绸裙摆,最后露出了白纱斗笠。

  桑为怎么也没想到,姚海昌身边的浅盏姑娘竟会是魔修。

  这魔树主人才一露脸,那些枝条就窸窸窣窣地滑了过来,它们攀上浅盏的身体,如情人般亲昵地趴到她的肩头。

  浅盏饶有兴致地看着桑为,说:“没料到小道士伤了自己也要去救别人,拿你的魂魄来修复阿郎,我都有些于心不忍,可你们到底坏了我的好事,总得赔我吧。”

  桑为一愣,又像想起什么似的,他伸手张皇地覆上严彦的额头,来来回回地试探,却真的找不到严彦的魂魄。

  冷汗瞬间爬了满背,桑为不信,又反复探了几回,可依旧找不到严彦的魂魄。

  桑为全身抖得厉害,他双目赤红,挥剑指向浅盏:“你消耗了他的魂魄?”

  浅盏双指夹住剑尖,不费吹灰之力就卸了桑为的剑。

  她讥讽道:“我见过这世间所有的恶,可独独没见过你这样的善,你心上人的魂魄我暂时也没拿去消耗。因为我好奇,你能保持良善到何时?”

  桑为心脏重重地跳了下,他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矢口否认:“我他、没……”

  他突然噤了声,浅盏正从那白纱斗笠里静静地打量着自己,把自己的慌乱尽收眼底。

  桑为想起李清轩的话,魔性狡猾,你暴露在外的弱点,都会成为它拿捏你的武器。

  桑为眯起眼,又勉强捡回了冷静:“你一个明华的普通侍女怎能轻易入魔?是谁撺掇了你,让你害了那么多无辜百姓?”

  浅盏呵了声:“不过各取所需,谈何诓骗?况且……”她语气陡然冰冷,“他们也并不无辜!”

  桑为摇摇头:“人死如灯灭,就算你用全城百姓的魂魄做药引,也修复不出原来的阿……”

  他猝然瞪大眼睛。

  浅盏一把扯下了斗笠,露出张斑斑驳驳的脸庞,那眼尾下方的海棠胎记在坑坑洼洼里若隐若现。

  桑为震惊的说不出话来,这是姻缘堂那画中宛若仙人的女子!

  浅盏凄凄笑了起来:“小道士,你没有经历过那些惨痛,不知无处发声的愤怒,不懂哪怕不是最初的阿郎,”她那双杏眼里蓦地挣出大量血丝:“它也能够,安抚吾心!”

  她猛地挥袖,周围黑幕霎时褪去。

  桑为忽觉身边的严彦消失不见了,有模糊的人影在自己身边来来往往,地面长出无数线条,它们向上延展,眨眼就勾勒出摩肩接踵的热闹街市。

  这是浅盏心中的明安城。

  桑为惊道:“你要……”

  浅盏弯腰,伸指点在桑为眉心,魔雾骤起。桑为的脑海顿时涌入无数画面,他在头疼欲裂间听浅盏说:“小道士,你心上人的魂魄就在其中,你去体味我的苦楚,见见这丑陋的世间,若那时你还能维持本心,认为我是错的,还愿放过这些人。”

  她目露怜悯,“那我,也就放过你们。”

  ***

  李清轩大口呼吸着久违的空气,他人还泡在潭里,就一把推开了赫海。

  赫海“嘶”了声,往后仰了仰,委屈道:“刚刚清轩还揪着贫道袖子不放,这才浮出水就不要贫道了?”

  李清轩噎了半晌,才道:“你给老子闭嘴,再敢坑老子一次,老子要你偿命!”

  他气都没缓顺却又急着说话,于是这语调和内容相比,就显得不怎么有力。

  赫海眨眨眼,笑得乖巧:“哦,贫道听清轩的,不动便是了。”

  李清轩太阳穴跳了跳,他觉得赫海不动还不够,最好把嘴也给缝上。

  此时,远处传来“咕噜咕噜”液体滚动的声音,李清轩抬眼望去,这潭水之外,除了几步石子路就是悬崖峭壁,石子路上停着张七弦琴,如小舟般大小,像是唯一横渡到对面的载具。

  而对面山壁上嵌着颗巨大的黑色心脏,它连接着无数血管,能看见鲜红液体在其中涌动,这咕噜声就从此处传来。

  李清轩瞳孔微缩,他记得古书上的记载,这就是魔源内核。

  他单手撑岸跳出深潭,可脚尖才触地,那石子路里就射出一排接着一排的荆棘刺刃。

  这刃尖与李清轩的鞋底只有一线之隔,换作旁人定是要后退的。

  可李清轩哼了声,偏要反其道而行,他轻踩刺刃,仅借这一点点的力,就在星罗棋布的刺刃中来回穿梭,分明是在躲闪,却更似闲庭信步。

  至始至终,他都没有动过雷霆力剑。

  可那张七弦琴却开始嗡嗡低鸣,它震动剧烈,眨眼就摇摇欲坠。这种机关多为联动,这会儿要是再不上那琴舟,这琴舟就得自个摔下深渊。

  “赫海!”李清轩分不出身,他怒不可赦,“你杵在那里看戏吗?看不见那琴要掉下去了吗?”

  赫海泡在水里毫不作为,他满脸无辜:“看见了。可清轩说,贫道要是敢动,他就要贫道偿命。”

  李清轩在心里把赫海十八代祖宗都问候了一遍:“……你他妈的!”

  赫海看着李清轩气急败坏的模样,忍不住笑出了声,他这才姗姗出剑,剑速却是极快。

  只见他从水中旋身而出,肉眼仅能捕捉到些残光剑影。

  剑影四散,将那些荆棘刺刃顷刻化为齑粉,赫海缓缓落在七弦琴上,琴身发出一阵淡淡的幽光,总算停止了晃动。

  赫海回头:“清轩为什么一直不出剑?”

  李清轩一边飞身上琴,一边恶声道:“赫海长老废话太多,还不快去对岸。”

  赫海道:“清轩如此厌恶贫道,连剑都不愿再出,倒愿和贫道一块涉险啊?”

  李清轩冷冷地看着赫海,忽地扯了下嘴角,哼笑道:“自作多情。老子是为了自家徒弟,赫海长老既然已替我找到了魔源内核,若是心里害怕也可以回去。”

  赫海头摇成拨浪鼓,笑道:“不好,这次贫道是定要陪着清轩的。”

  话音刚落,他便跃至一弦,抬腿勾出清越的琴音,七弦琴在琴声中缓缓向前移动了一小步。

  而琴舟出发的同时,对岸上突然浮现出许多晃动的人影。

  李清轩定睛一看,居然是些穿着薄纱舞裙的女子,她们正在翩翩起舞,还能隐隐瞧见台下坐着不少观众。

  这是海市蜃楼,显示的是遥仙阁上方此刻正在进行的乐舞表演。

  那舞池的地板细纹里藏着红色的粘稠液体,这液体似与七弦琴心有灵犀,一旦终止了琴音便蠢蠢欲动,开始缓缓向观众席流动。

  这遥仙阁里的机关法术设计的环环相扣,从进来到现在,李清轩几乎就没得到过片刻喘息。

  赫海没勾下第二个音,他老神在在地瞧着李清轩,夸张地叹了口气:“清轩既然不愿出剑,那可愿与贫道一同弹琴?”

  ***透杜家出车祸

  浅盏消失了,桑为被留在在这个虚构的明安城里。他不能自如行动,如牵线木偶般跟着浅盏安排的剧本行走。

  浅盏要的是感同身受,她没说自己的过去,却把相似的情节扣在了桑为头上,势必要他亲身经历。

  桑为按部就班地走进一条街巷,转过弯,那小小的屋子没关门,他在门口就看见了严彦。

  他穿着桑为从未见过的交领窄袖,袖口和裤脚都用细绳绑着,腰间没挂剑也没挂左手刃,额上倒多捆了条汗巾,肤色也稍深些,正蹲在地上修桌脚。

  这人是严彦,又不像严彦。

  桑为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严彦也看到了桑为,他站了起来,露出一口白牙:“怎么才挑好木料?”

  桑为不知他和严彦在这个故事里是如何相处的,但这里的桑为显然明白,他走上前,随意拿起桌上喝了一半的水,仰头一饮而尽。

  他擦了擦汗道:“嗯,好木头难选。天热,你还不去工地?过会日头上来容易中暑气。”

  严彦道:“这不等你回来瞧了你,我再去吗?”

  桑为笑了声:“矫情。”

  极家常的对话。

  严彦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说:“桌子修好了,你别等我吃晚饭了,今天这工一定得做完,不然工头要扣我钱了。”

  桑为道:“嗯,我会给你留饭。”

  严彦取下门口挂着的篓子,刚要跨出门,又忽地一笑收回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转身揽过桑为,将人一把抱进怀里。

  桑为整个人都僵住了,头皮也在发麻,他从未和严彦那么亲近过。

  他本能地想推开他,可身体却背道而驰地抱住了严彦,甚至笑道:“你怎的还不走?下午我还要给张小公子送今年的瑞兽样稿,还有些没有刻完。”

  严彦道:“你做的没人会不满意,那张小公子之前光看图纸就赞不绝口了。”

  “也就……你觉得。”桑为被他抱得透不过气,“快放开我,门都没关。”

  严彦松开桑为,说:“怕什么?下个月我拿到工钱,我们就攒够了买这小屋的钱,到时候我们不用再借着住,我会告诉大家,我要与你共结连理。”

  桑为的脸蓦地通红,内心也掀起了惊涛骇浪,大脑像突然炸开了般慌乱,这该死的情节太不好对付了!

  他鬓角渗出了细汗,忍不住提了提灵力,可全身就如针扎般疼痛,别说灵力,就连半分力气都使不出。

  这会他非但不能把眼前这登徒子推得远远的,还听到自己小心翼翼地,半点没有骨气地回答:“好。”

  这剧情里的严彦显然也很满意桑为的反应,他亲昵地捏了捏桑为的脸颊,还仔细嘱咐着:“我做了你爱吃的佐菜,就放在灶台上,可别忘了吃。”

  严彦在现实里从没那么温柔过,也没那么腻歪过。

  严彦磨蹭了好一阵才肯走,可他还没走出太远,门口就围来了群人,为首的果不其然是姚海昌。

  姚海昌斜眼瞧了瞧严彦,说:“你就是那桑为的相好?”

  严彦停下脚步,皱眉道:“你是哪位?”

  姚海昌嗤笑一声,他不屑与严彦多啰嗦,直接就抛出张捕灵网。捕灵网闪烁着金色灵流,眨眼就网住了严彦。

  哪怕清楚这是浅盏改编的剧本,桑为还是大吃一惊。

  捕灵网造价不菲,除了抓捕百年难遇的大魔,一般不拿来使用。被它捕获后,就连道修都难以施展灵力,何况眼下他们只是手无寸铁的寻常百姓。

  严彦被那灵流压得直接晕了过去。

  桑为跨出门,对姚海昌道:“你做什么!”

  他急着要去看严彦的情况,却被姚海昌出剑拦住。

  姚海昌道:“之前你去张小公子处送图纸时爷就见过你。你虽是男子,可爷对你还是念念不忘,这人不过一介平民,又能给你什么好处?还不如跟了爷吃香喝辣。”

  这种恶心到反胃的感觉,比桑为第一次遇到姚海昌时更甚,他道:“我根本不认识你,也没得罪过你,对你说的更没丝毫兴趣,你青天白日下随意捉人也不怕我去报官吗?快放了他!”

  姚海昌拍了脑门,恍然大悟道:“哦,你提醒爷了,爷得给他按个罪名,要不就说他刚在街上偷了我的明华玉佩怎么样?”

  桑为愣了下,没想到此人竟可猖獗至此,诬陷之事张口就来。

  “荒谬!”桑为怒极,“他今早一直在家呆着,根本就没上过街,这里的街坊邻居皆可作证,官府老爷也绝不会信你这种无聊的栽赃。”

  姚海昌道:“你们是新来的还不知爷是谁,这样吧,今天只要有一个人敢出来作证,我就放了你们俩,如何?”

  桑为不假思索:“好,你说的!”

  他回过头,街坊邻居都关着门窗,早在姚海昌落下捕灵网时,他们就都回了屋,桑为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敲门。

  “吴叔,我哥清早有帮你送过菜,你知道他没有去过街上,麻烦您出来帮我做个证!”

  桑为等了片刻,门里却没有一丝动静,他只好去隔壁继续敲门。

  “张婶,我哥在工地上一直帮张生扛货,他从来都只知道吃亏,又怎会偷东西?求您开开门,以后我们定会记得这份恩情!”

  依旧没有动静,桑为似是不信,他疾步跑去下一家,喊道:“我知道阿玉姐你在家!你屋顶这些天漏水,他今儿早上抽空都给你修了!你能不能行行好,帮我们作个证?”

  但这些街坊都像说好了似的,刹那间全部失了声。

  桑为不甘心,他辗转于每个屋子前,渐渐的,他嗓子喊哑了,手也拍肿了,可这里鸦雀无声,这些一直都热心亲切的左邻右舍竟无一人愿出来为他们作证!

  桑为难以置信,自己是个半吊子道修时还能负隅顽抗,若是单打独斗也能开阵法确保全身而退。

  可现在他即推不开姚海昌的剑,也够不到那张补灵网。

  他被逼无奈只好对着那些紧闭的房门跪下,他眼泪滑落,声嘶力竭地恳求:“他是什么为人你们都清清楚楚!求你们……看在他平时一直帮忙的份上,求你们也帮帮他,求求你们!”

  整条街巷只有空荡荡的回音。

  桑为想:原来,沉默也是能杀人的。

  “别白费劲了。”姚海昌得意道,“爷看上你,是你三辈子修来的福,他们羡慕还来不及呢,还出来作证个屁。”

  桑为缓缓站起,他脚步虚浮踉跄了几步,鄙视地看着姚海昌,问:“你只是看上了这张脸?”

  姚海昌邪笑道:“颠鸾倒凤自然要和美……”

  桑为冷笑,没等姚海昌说完,他突然掏出把一指长的小刀,这是他平时用来雕刻摆件的工具,他毫不犹豫地挥起它,落下时,已带下一片脸颊上的肉,顿时半张脸鲜血如注。

  他痛得双目模糊,咬牙道:“你休想!”

  作者有话说:

  感谢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