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彦万万没料到昨晚自己竟是捅了马蜂窝,还是个嚣张跋扈、身份尊贵的马蜂窝。

  这姚海昌什么时候不能暴毙?非得挑在和自己打架后暴毙。

  他还没想好对策,就见林贤南已经向前走了一步。

  林贤南颇有些临危不乱的架势,对赫海行了个礼,说:“赫海长老,在下清轩神派林贤南,昨日姚道长走前,除了——”

  他虽停留了一瞬,口气却未变,“除了肤色焦黑,并未出现其他不妥,这里的十几位道友当时均有在场,没有确凿证据怎可认定姚道长的死是我们所为?”

  林贤南这番话说得是有理有据,奈何明华根本不屑一顾。

  “这是想抵赖了?”有个小修恶狠狠地指摘道,“天下有哪个正经道修没得道丹就有附灵的?你们就算耍了什么不为人知的邪门手段也不稀奇!”

  严彦察觉不妙,这明华来势汹汹,烂摊子甩得毫不脸红,歪理也编得有鼻子有眼,这要真随他们上了明华,还不得屈打成招,不认也得认?

  “明华山庄何时沦落到要让几个散修来顶罪的地步?”一清越的女声从人群身后传来。

  严彦抬眼瞧去,是个身披红色轻衣的女子正跨步而来,她脚腕系着铃环,随着步伐叮当作响,那眼波流转里全是灵动娇俏。

  她气势十足,脆生生道:“紫仪倒要向赫海长老讨教一二,以后我们凌云门若有些上不得台面的事,也可做个参考。”

  赫海只装听不懂,笑道:“原来是凌云门少主大驾光临,少主来前怎不通知贫道一声,贫道也好为少主接风洗尘。”

  这年头的魔修魔物就如雨后春笋,各地大大小小的官府都需仰仗修道门派的庇佑。

  有点脑子的都知道修道是件只赚不赔的买卖,除了清轩神派穷的头上出角,大多江湖骗子举个幡就能自成一派。

  可要论有钱有势、名望地位,顺带有点真才实学的,谁也绕不过明华山庄和凌云门两家。

  众人皆知,凌云门的法器,明华的剑法均是天下无双。

  这会先不提明华的剑法,就说凌云门的法器。据坊间流传,这凌云门连地里也都埋满了法器,随便撬块石头回去都价值连城,可保永世平安。

  而眼前这娇俏的姑娘居然就是这富可敌国的凌云门少主。

  她看起来也就同桑为一般大,但举手投足间已有不怒自威的气势,根本不屑与赫海虚与委蛇。

  她道:“赫海长老莫要打马虎眼,你可有亲眼见到那姚海昌是死于清轩神派众人之手?”

  赫海笑道:“未曾。”

  这紫仪姑娘闻言冷哼:“那赫海长老又怎能仅凭揣测就将人带走?”

  她手搭在腰间的赤红长鞭上,“赫海长老要是今日说不出个理来,我凌云门也绝不会袖手旁观!”

  “紫仪少主莫怪。”赫海还是慢条斯理地摇着孔雀羽扇,“昌乐侯的脾气少主不知,贵派老门主必是知的,倘若今日少主错放了凶手,以昌乐侯那难缠的性子,老门主的头疼病可又要犯了。”

  紫仪最烦人家提她父亲,她秀眉蹙起,斥道:“赫海长老少拿我爹和昌乐侯压我,直接说是否亲眼所见即可!”

  “行吧。”赫海“啪”得收了扇子,对李清轩笑了笑:“既然是凌云门少主亲自开的口,那贫道就给清轩一天时间自证清白,若是明日此时还不能查明真相,那就不得不请你们上明华一趟了。”

  他又看向紫仪姑娘,垂眸装得恭敬,“紫仪少主,您看这样可好?”

  赫海话都说到了这份上,紫仪姑娘虽觉得还是不够妥帖,但也不能再过多干涉他派私事了,于是她点点头,说:“既然如此,赫海长老可不能反悔。”

  事情到了这儿,清轩神派也该表个态了,可赫海等了半晌李清轩还是一句话也没有。他没耐心等了,转身要走之际,却又听到李清轩出离愤怒的冷笑。

  “明华几十年如一日的喜欢栽赃陷害,若老子拿出不是我们所为的证据,赫海长老又打算如何道歉?先声明,老子不要明华的臭钱。”

  赫海顿住脚步,又转过身来,也不知是什么法术,那双狭长的眸子里竟涌起奇异的海浪,如梦如幻的。

  “若不是清轩和你弟子所为……”他牵起嘴角,“贫道想邀清轩再练剑。明华后山那片枫林常年火红,不知清轩是否还愿意赏光?”

  这语调和做派都足以让人恶心到毛骨悚然,严彦掉了几层鸡皮疙瘩,原以为李清轩又要破口大骂了,却看李清轩破天荒地看着赫海,久久不发一言。

  真是奇哉怪哉。

  ***

  等明华留下盟约符远去后,那紫仪姑娘才重重地松了口气,她咧嘴一笑,说:“贤南哥哥,李道长,我们又见面了。”

  她笑得顽皮,双颊露出可爱的酒窝,哪还有刚刚的半分威仪?

  林贤南也忍不住地笑:“今天多谢邵姑娘,若不是邵姑娘出手相助,我们定是无法与明华抗衡的。”

  邵紫仪面上一红:“贤南哥哥还和我客气,要不是先前李道长和你救了我,我也早命丧那魔修之手了。”

  她说到后头又看到林贤南受伤的手,不由地问:“贤南哥哥之前受的伤怎么样了?”

  “已无大碍。”林贤南将手背到身后,极快地转移了话题, “之前听你说门中有急事,怎地还不回家?”

  邵紫仪一愣,答得有些急切:“我只是正巧路过此处,又恰巧看见你们罢了,我是要立刻回家的。”

  她一副忙着辩解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这小破客栈似的模样,有些欲盖弥彰。

  她又解释道,“不怕大家笑话,我爹近日迷上一个花娘,非得纳她为妾,我若不赶紧回去,母亲定会闹出人命。”

  按理说凌云门是名门大派,门中私事更不该随意说道。可邵紫仪担忧这会不解释清楚,人家定要误解自己帮忙不帮到底,姚海昌这事还没彻底解决,自个就甩手回家了。

  何况这个“人家”还是救命恩人。

  于是她也就坦诚地直说了,末了又道:“若明日大家真拿不出证据,我不日也定会上明华帮你们的。”

  邵紫仪可谓十分义气,如此这般,就算事情再坏,这安乐侯看在进贡的法器份上,怎么也得给凌云门几分薄面。

  但李清轩在发呆,像没听见似的。

  好在林贤南不动声色地接过话头,说:“紫仪姑娘费心了,清轩神派感激不尽。”

  ***

  明华这“一天”的条件开得十分玄妙。

  这点时间找出真凶就如大海捞针,完全是赫海用来打发凌云门少主的,可清轩神派也不能坐以待毙,眼下他们正坐在一块商量对策。

  “师父可知遥仙阁?”桑为忽地想起早上的所见所闻,虽不能确定这明安城内的大魔和姚海昌的死是否有关系,但仔细琢磨也能寻出些蛛丝马迹。

  桑为道:“这遥仙阁魔息浓厚,绝不是寻常的歌舞馆,而姚海昌又是见色起意之人,他到明安城多半是冲着遥仙阁来的,或许可以从此处查起。”

  李清轩听完桑为的话,心想这小徒弟虽没修出道丹,但脑子却是极好,他赞许地点头:“为师来明安城正是为了此事。”

  李清轩正儿八经了起来,认真同自家的几个徒弟分析,“这遥仙阁已做了阵法,却依旧挡不住魔息外泄,这种等级的魔息绝不是一个顶级魔修或一个大魔能够做到的。”

  他顿了顿,“为师曾与你们提过魔源内核,这东西不是传说,它真实存在,是众魔魔能的来源,若为师猜得没错,这魔源内核此刻就藏在遥仙阁里。”

  “林贤南。”李清轩提高了音量,“我得去一趟遥仙阁,你带桑为一同去查看姚海昌的尸体,切记不要和明华道修再起冲突。”

  林贤南和桑为点点头,起身要走。

  严彦等了片刻,却没等到李清轩指派自己任务,急道:“那我呢?”

  李清轩道:“一、你身体还得养。二、明华正抓着你没道丹有附灵的事找茬。所以你去明华不合适,去遥仙阁老子又得护着你,你给老子省省心,就老老实实呆在客栈。”

  “可……”严彦指指林贤南又指指桑为,“可他俩他俩……”

  李清轩拧起眉头,纳闷道:“他俩怎么了?”

  桑为自然知道严彦满脑子都是些什么玩意,他回过头,此刻看严彦的眼神像是要提刀杀人。

  严彦瞧桑为的架势,嘴张了半天,终是把话又吞了回去,只道:“没什么师父,我只是想为清轩神派做点事。”

  严彦这话倒不全是油嘴滑舌,他确实觉得这篓子是自己捅的,就不该在房间里好吃好睡。

  他思来想去,又诚恳地加了句:“师父,让我同大师兄他们一起去吧,我绝不给清轩神派再添麻烦。”

  可李清轩不接翎子,说:“既然你那么想出力,索性就替老子去一趟明安城的义庄吧。你去看看那儿的尸体,查查近日死的人里有什么特殊情况。这活你总不能再出岔子了吧?”

  “……”

  严彦满脸写着不高兴,但时间紧迫,清轩神派必须得分头行动。

  临出门,桑为拿出两只木质雀鸟分别交给李清轩和林贤南。

  他道:“这是我最近新研究的小法术,这两只子鸟若是感知到危险,我的母鸟就会立刻知道,做的还不算完善,可或许也能派上用场。”

  严彦:“……”

  桑为满意地看到严彦面露不爽,过了好一会才拿出第三只来,说,“严师兄,你也拿着吧。”

  ***

  夜晚,桑为和林贤南正在昏暗的小路上前行,距离明华道修暂住院子还差好几条小巷。

  这小院在繁华街市后层层叠叠的巷子里,属于闹中取静又雅致便利的地儿,一时倒并不好找。

  桑为哼哧哼哧地跟在林贤南身后,他灵力还未完全恢复,今日种种又都叫他心中烦闷,便有一句没一句地同林贤南聊着,好排解那些不畅快。

  只听桑为随口发问:“师兄先前是不是救过那位邵姑娘?”

  又听林贤南言简意赅地答:“之前下山除魔时她深陷困境,我和师父便设法救了她。”

  桑为又问:“那师兄是不是喜欢她?”

  桑为只是闲聊,谁知林贤南反应那么大,他忽地停下脚步,桑为都差点撞到他背上。

  林贤南回过头来,瞧着桑为的眼神深奥莫测,与平时很是不同,桑为不知为何竟觉得恐惧,不由地心头一跳。

  可林贤南很快就恢复如初,他随即笑道:“小桑说笑,邵姑娘是凌云门门主的独女,我同她犹如云泥之别,怎是我能高攀得起的?”

  桑为认定是自己眼花,听了林贤南的话又若有所思了会,最终道了个“哦”字。

  林贤南见他欲言又止,便问:“小桑想说什么?”

  桑为道:“师兄不试一试怎知不行?若真喜欢,就不应被门第地位所束缚,我看那邵姑娘分明对师兄是有情的。”

  林贤南微微眯起眼,问:“若是小桑有了心上人会怎么做?”

  桑为脱口而出:“若我有心爱之人,那人又恰巧心悦于我,就算千难万难,我也定会努力争取。”

  林贤南道:“若你做了努力,那人却如何都不喜欢你呢?”

  “那就……”桑为想了想,斟酌道,“记住她,再离开她。”

  林贤南淡淡道:“小桑能做到那么豁达?我听说有种仙酒,饮下后除了能结得道丹,更能忘却前尘,有人耗费十年寻它,并非要那颗道丹,只为了把得不到的爱人一忘了之。”

  他神情忽而一松,调侃道,“小桑这样天真,以后定是要被欺负的。”

  桑为想起儿时和那些梦境,认真道:“我不这样认为。过去再痛苦,那也是真实存在的,想要遗忘只是逃避现实罢了,况且我还有师父和师兄在,又怎会轻易叫人欺负了去?”

  林贤南目光锁在桑为脸上,瞳孔暗若无光,轻声道:“真的?若是很不堪的痛苦记忆,小桑你……也不会选择遗忘?”

  桑为看到林贤南的影子在月色下拉得很长,它似乎微微地、极小幅度地晃了晃。

  他猝然睁大眼睛,随后猛地眨眨眼,影子分明还牢牢粘在地上,桑为只道自己灵力还没恢复,又是一时眼花。

  他还看着林贤南的影子,有些犹豫,可依旧道:“……不会。”

  林贤南轻笑了起来:“小桑出汗了。”

  他掏出帕子要帮桑为擦拭。

  桑为想起严彦说的话,他眼下已知赠送帕子的含义,人就不由地后退一步,说:“谢谢师兄,我自己来。”

  他飞快接过帕子,只胡乱擦了下,就递还给林贤南。

  可林贤南没接,只道:“既然小桑灵力还没恢复就不要进明华的院子了,姚海昌的尸体我去查看即可,你在此处等我吧。”

  “师兄!”桑为见他要走,忙急急地叫住林贤南。

  今夜的林贤南不同寻常,桑为有些难以启齿,但还是举起帕子问了出来,“这是……这是什么意思?”

  林贤南先是没做声,过了好几瞬,他才勾起嘴角,暧昧地回答:“你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