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李清轩。

  严彦重重松了口气,他头回发觉李清轩是这般可靠,这种可靠与权势无关,而是在日积月累里,悄无声息形成的依赖。

  雷霆力剑上的电光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劈向姚海昌。只听“霍擦”一声,姚海昌连来人都没瞧清,就已发丝倒竖,满脸焦黑。

  他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李清轩把那生锈的破剑挂回了腰间,又听他嗤笑道:“明华这种破烂地方你也有脸举着牌坊出来招摇?要不要老子陪你过过招?让你明白自己就是个阿猫阿狗?”

  姚海昌渐渐回过神来,他气得发抖,颤颤地指着李清轩,憋了半天道:“你……你!”

  李清轩嫌弃道:“你什么你?还不快回去照照自己是什么熊样。”

  “你……你们给我等着!我师父不日就到,你们有种别跑!”姚海昌总算把话说全了,他怒气冲冲地拖起浅盏,又指着他的一众小修,骂骂咧咧道:“一群丢人现眼的玩意,还不快走?”

  一眨眼的功夫,姚海昌就带着人跑得干干净净。

  李清轩忍了忍,回头咆哮:“小兔崽子翅膀没硬就敢带师弟下山闯祸!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换作以往,严彦是定要回嘴的,可爆裂符的后劲过于凶悍,他被炸得经脉皆损,皮肤下正蔓延出大片大片的可怖血印。

  李清轩一愣,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蹙眉道:“严彦?”

  严彦瞳孔涣散,胸口起起伏伏,只下意识地抓着下面桑为胳膊。他张了张嘴,却蹦出一连串的咳嗽,每一声都混着血。

  这伤比想象中的还重,不死也必残。

  李清轩深吸了口气,到底只是恨骂了句,就大步来到严彦跟前,从胸口摸出个硬币大小的纸袋。

  这纸袋有点岁月了,大概是一直被人拿着把玩,泛黄的袋边都起了毛。

  李清轩利落地拆开纸袋,里面躺着颗乌黑发亮的药丸。他拿起药丸,指腹绕着它极快地摩挲了圈,就把它塞进了严彦的嘴里。

  李清轩言简意赅:“吃了。”

  严彦想都没想,乖乖吞了。

  他原不指望李清轩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山野散修能有什么救命好药,不过是把自己看作死马当活马医里头的死马。

  可这药丸偏偏不同寻常,才下肚,严彦就在迷迷糊糊间觉得一股温热灵力涌了上来,又瞬间淌进了四肢百骸,叫他疼痛骤减。

  喘了数息后,居然能断断续续的讲话了,他忙不迭地说:“师父……桑……”

  李清轩冷哼着打断:“桑为没事,他没有实打实的挨上爆裂符,就是灵力透支严重。若真有事了,老子定把你扫地出门,你这逆徒不要也罢。”

  李清轩带大严彦这些年从没夸过严彦几句,嘴里不是“扫地出门”,就是“劈死你这逆徒”,但也没见他真的行动。

  严彦这会劫后重生,又哪会把李清轩的话真放在心上?他听到桑为没事,只觉心里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他眼皮愈发沉重,终于撑不住合上了眼。

  林贤南走了上来,看着倒在地上的俩人,急切问道:“师父,那严师弟可有大碍?”

  “他能有什么大碍?”李清轩先是哼笑,他把纸袋小心叠好放回胸口,又想是回忆起了什么,口气变得淡淡,解释道,“木香谷大隐于市,谷内药修神出鬼没,每隔百年才炼出一颗能起死回生的木香丹。刚给严彦的这颗,是为师曾经……”

  他顿了顿,“曾经挚友赠予。”

  林贤南也是一愣,随后惊讶道:“师父竟有这般慷慨的挚友,怎从未听师父您提起过?此人现在何处?应该好好感谢才是。”

  李清轩捞起腰间的酒囊喝了口,他沉默了会,垂下眸遮掩住了情绪,冷声道:“不必了,这人已经死了。”

  ***

  桑为又做噩梦了。

  他在床上翻来覆去,他痛恨那些墓碑也可怜这些亡魂。

  “小桑?”有人在不远处喊他。

  那年瘟疫来时,他也是不愿独活的,但天不遂人愿,他偏偏活了下来。可活着也不能让亡魂安息,它们怨气冲天,在梦里纠缠,把人逼入绝境。

  “小桑!”那声音更近了。

  桑为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安神香,道观的安稳岁月突然纷沓而至,冲散了那些不切实际的梦境。

  他忽地睁开眼,看到林贤南正在床边俯视着自己。

  他眨了眨眼,随后猛地坐起,一阵目眩后又倒了回去,诧异道:“师兄?!”

  “醒了?”林贤南帮桑为擦了擦汗,“我见你睡得不安稳,怕你是被魇了,这才把你叫起来。”

  桑为心虚,虽说也不是自个儿想下山,但脚到底长在自己身上,总不能说是严彦绑着自己溜出来的吧?

  他嗫声道:“师兄怎会在此处?”

  林贤南转身去桌上拿了汤药,又坐回了床头,轻声责备:“你还问我,我倒要问你怎会和严彦偷溜到这儿的,你不知外面现在很不安生吗?”

  桑为一时语塞,这下山的缘由实在难以启齿,他眼睛打漂,胡扯道:“我就是……想下山买些阵法图册。”

  林贤南看着他:“就这事?”

  桑为欲盖弥彰地重重点头:“嗯,就这事。”

  林贤南不由笑出声来:“我们小桑还是撒不来谎,这阵法图册哪有那么好找?就算要找,也得往修道门派找,又怎会来明安城?”

  桑为愣愣地张张嘴,磕磕巴巴地辩解:“我不是……我其实是……我……”

  林贤南摆摆手道:“罢了,小桑不想说,我也不为难你,我就当你是贪玩才下的山。”

  他把药碗递到桑为跟前,“这是补气的汤药,对灵力恢复或有帮助,你先服下吧。”

  桑为只觉逃过一劫,他忙不迭地坐起,接过汤药,刚要喝下就见林贤南的手上裹着厚厚的纱布,他一惊,问道:“师兄受伤了?”

  林贤南的手一抖,他没立刻说话,像在思索什么,他沉沉地看了桑为半晌,才道:“叫那爆裂符烫的。”

  他讲得理所当然,温和的脸上叫人看不出半点端倪。

  桑为自是知道有人在最后关头替自己挡了爆裂符,这会他看到林贤南的伤,心里内疚得很。

  “是我给师兄添麻烦了,师兄伤得重么?可否让我看看?”

  林贤南没给桑为看,他很自然地站了起来:“不算重,也已经上过药了。我去弄些清粥吧,晚些时候你能喝。”

  桑为急道:“那……”

  他欲言又止,最终只憋出了个“好”。

  林贤南帮桑为掖了掖被子,说:“小桑要好好休息,其他的事你无需操心。”

  桑为点点头,他目光追着林贤南转身,又见他走到门口就要离去,还是忍不住出声唤住了他:“等等!”

  林贤南回头:“小桑还有事?”

  “那个……”桑为觉得脸有点烧,吞吞吐吐道:“那个严师兄……他怎么样了?”

  林贤南的手指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他勾起嘴角,答得轻巧:“我和师父来得巧,严彦也没什么事,此刻估计正在被师父教训吧。小桑就莫要担心了。”

  ***

  桑为喝了药,用了粥,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夜,好不容易养足了精神,可天刚泛白他就又摸出了门。

  这回倒不是不听劝了,他是想着要给师父请罪,同时也惦记着林贤南手上的伤。

  他虽没钱,但木制雀鸟却做得以假乱真,倒还真给他在集市上换到了一小坛酒和条活蹦乱跳的鱼。

  这会儿,他正提着东西穿过热闹的早市,匆匆往客栈赶,心里盘算着过会要借客栈的灶头做些小菜。

  突然毫无征兆地刮起了一阵风,这风不大,桑为却猛地顿住脚步,拧起了眉。

  这风里夹杂着丝竹声,极轻,却无比清晰地钻入耳内。仔细再听,居然还有嬉笑声。

  桑为瞬间毛骨悚然。

  他和严彦昨日到的匆忙,还没好好逛过这明安城。他环顾四周,早市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都在大声吆喝,摊位店铺皆琳琅满目,人来人往里是一片繁华景象。

  可这乐声说不出的古怪,总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桑为本不想再惹事,可他抬腿走了几步,那乐声不减反增,像催魂似地纠缠在耳边。桑为不堪其扰,索性从袖口抖落一只雀鸟,拍拍它的脑袋,吩咐道:“去探。”

  这雀鸟的双眼霎时发亮,扑棱着翅膀盘旋而起,所见之物一丝不拉,全都落入桑为眼中。

  说来也奇怪,桑为作为个道修,讲他聪慧吧,他如此刻苦也没能修得道丹和附灵;可讲他愚钝吧,他又总能折腾出些连大能都未必会的奇怪法术来。

  此刻,桑为瞳孔中飞快闪过各种画面,神识随着雀鸟追着乐声而去,最终落在一阁楼面前。

  这阁楼墙壁布满精美雕花,飞檐翘角上雕着琵琶舞女,无数宫灯绕楼漂浮,窗纸里透出人影,他们扭动着身体,正在放纵狂欢。

  雀鸟想要探个究竟,却撞上一道瞧不见的空墙,上面荡漾出一圈圈淡色灵流。

  桑为瞳孔微缩,这是……结界?一个观赏歌舞的地方,竟有阵灵师为之布上结界?

  “嘻嘻嘻……小道士对我们遥仙阁如此好奇吗?”

  什么东西!桑为一个激灵,那声音半男半女,绕在雀鸟身边,只闻其声不见其形。

  那东西咯咯笑道:“不如你进来看看?只要付出一点点无伤大雅的代价,我就能让你如愿以偿。”

  桑为汗毛倒竖,他定睛一看,墙面和地板之间扭曲变形。而这里的人群、音律、雕花、乐舞、甚至飞檐都渗透出细微的暴虐魔息。

  这就是大名鼎鼎的遥仙阁?

  桑为惊恐,里面分明藏着大魔!

  这大魔与他曾经在村里遇到的双生魇魔截然不同,它魔息倾巢而下,压得他双膝发软,直想跪地臣服。

  那声音还在继续蛊惑:“小道士不心动吗?除了摆脱噩梦,我还能让你心心念念的严……”

  “……住口!”桑为大喝一声,猛地切断与雀鸟的联系。

  他心口砰砰直跳,全身无法遏制地剧烈颤抖,比起灵力透支时有过而无不及。

  银铃般的笑声带着余音,回荡在耳边:“你又不知我要说什么,为何要这般害怕?你也定会喜欢这里的,没有人能拒绝遥仙阁,我就在此处等你……”

  早市的喧嚣重新回到耳边,日头已经上来了,带着夏天的劲道。

  桑为出了满身的冷汗,他抬起脚,逃一般地在鳞次栉比的屋舍间奔跑,要把那雌雄莫辨的声音甩出脑海。

  那些不好讲出口的心思,自己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这都是他第一天入清轩神派,在梨花树相遇的那刻起就存起的心思。

  他藏了很久,藏得谁都没发现,他根本没打算告诉任何人,也根本没奢望过,如今却差点被这大魔点破,他羞耻地恨不得找个洞把自己埋了。

  自己也一直晓得魔物可怖,原只道是因其有强悍的魔气,如今才领教到它们洞察人心的骇人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