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这才初夏,小院已热得发烫,树上躲着聒噪的蝉。

  桑为和林贤南在院里过招,他手里聚起碎石,挡住了林贤南递来的剑。他比五年前初来道观时拔高了不少,眉眼间洋溢着书卷气,已是个俊俏的少年。

  林贤南手腕一转,剑锋绕过桑为的手臂,直取他的肩窝。

  桑为后退几步,袖口突然飞出几只木质雀鸟,它们绕着桑为双手飞旋,模样足够以假乱真。

  桑为双手结印,嘴角微微翘起,说:“师兄看招!”

  雀鸟吐出绿丝,从半空利落地形成一透明阵罩。

  桑为剑法不精,阵法却玩得风生水起。原先李清轩见他用功,又有天生的精神力,料他定能早早修出道丹,可也不知哪儿出了问题,自家徒弟一个两个都和道丹绝缘,这小徒弟愣是五年都没能正式入道。

  林贤南的剑挺在防御法阵前,他无奈地笑了笑:“可小桑今天也没尽全力呀。”

  话音刚落,琉璃剑里就凝出几朵红莲,它们涌到剑尖。

  “啊!”桑为无措地低呼。

  他还未来得及补救,防御法阵就被烧化了。几只雀鸟“啾”地躲回了桑为袖子,只探了个脑袋出来偷看。

  桑为输了,可他看起来一点不在乎,反倒露出一口白牙,说:“全力是要对着敌人的,我和师兄只是切磋,又怎好尽全力?”

  林贤南让他:“行吧,你都有理。”

  桑为刚要辩解,忽地想起什么来,于是问:“对了,师兄何时同师父再下山?”

  这几年到处都有魔修和魔物闹事,林贤南几乎每个月都要和李清轩下山。

  林贤南收起剑,提到除魔,他神情也变得严肃起来:“过几天就走,有些地方魔物闹得太厉害,不去不行。”

  桑为道:“那师兄要——”

  林贤南知道桑为要说什么,他直接接过话来讲:“要注意安全,要盯着师父别让他多喝酒,要帮你留意新的阵法图册,还有什么?”

  桑为哑然。

  林贤南笑了笑,继续道:“你若也想下山除魔,总得练出道丹,到那时候我便会和师父一起带你去历练。”

  桑为五年前任性了回,让师父整整找了一宿,之后就再也没下过山,对魔物的认知还停留在双生魇魔上。

  他点点头:“好。”

  天气太热了,林贤南无意间看到有滴汗珠沾在桑为的脖颈上,又蓦地滑到了锁骨窝。

  他眨眨眼,不知怎么了,他着了魔似地盯着那汗珠。严彦当年没说错,桑为确实是个美人胚子,这种他在女人身上都没想过用的词,却觉得桑为是名副其实的。

  林贤南不由眯起了眼,可很快他就恢复如常了。他拿出方帕子,顺手要帮桑为擦掉汗珠,他看似随意道:“不知不觉,我们小桑已经那么大了。”

  桑为情爱不通,只当林贤南是兄长,没从他温和的神情里察觉出丝毫不同,他接过帕子,说:“谢谢师兄,我自己来。”

  他擦完汗想把帕子还给林贤南,又突然觉得脏兮兮的还回去不妥,索性把帕子收了起来:“这帕子等我洗干净了再还给师兄。”

  “无妨。”林贤南说,“小桑收着吧。”

  ***

  平日里,桑为与林贤南练完剑是要回屋再看会书的,可这山里天气阴晴不定,他还没走到屋门前,雨就兜头倒了下来。

  这雨浇掉了热气,密匝的雨声又形成独特的安宁。桑为觉着舒服,临时决定不回屋了,直接靠在廊下的长凳上小憩。

  他很快睡着了,却做了个噩梦。

  不知怎么的,他又回到了儿时的村口,那里已经没有活人了,只有一个挨着一个的坟堆,他站在其中,低下头,能看到埋在地里的,是一张张鲜活的脸。

  他全身寒毛都炸了起来,抬腿想要跑,谁知那些脸的主人们从地里伸出血淋淋的手,紧紧抓住了桑为的脚踝。

  桑为想要叫喊却发不出声来,身后偏偏又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像催命似的,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近到那人已经把手搭到了自己的肩膀。

  他在胸口剧烈起伏间霍地睁开了眼。

  “……呼。”桑为控制不住地喘气,一时反应不过来眼前瞪着自己的人是谁。

  这人的马尾垂在自己脸上,扎得很痒,而这人手正好拍在自己的肩膀处。

  “傻啦?”严彦皱着眉问。

  桑为抬手挥掉了那截讨厌的发尾,人也坐直了,他恢复了平静,半点看不出刚才的惊慌,淡淡地回了句:“严师兄有什么事?”

  严彦如今已褪了稚气,个子也往天上蹿,站在桑为跟前,能把人整个儿罩在影子里。

  他直起身,抽出条帕子,略带嫌弃道:“这是你刚走路时掉下的。”

  这帕子有股淡淡的熏香,角边还绣着莲花,一看就是林贤南的东西。严彦对这矫情玩意能起层鸡皮疙瘩。

  桑为一愣,他立马摸了摸胸口,那帕子确实不在身上,他眼皮都没抬就对严彦摊开了掌心,惜字如金道:“多谢。”

  严彦无语,不可思议道:“你刚是不是又去找大师兄了?他给你这种贴身私物,你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吗?你竟还收下随身带着?”

  桑为被他问得莫名其妙:“是什么意思?”

  严彦从这帕子里,硬是琢磨出了些子虚乌有的蛛丝马迹,他觉得难以启齿,于是压低了声:“你别装傻了,他一回来你就时时刻刻和他粘在一块,没事还傻笑。”

  桑为道:“这又如何了?”

  严彦见桑为一脸坦荡,更是坚定了自己的想法:“你脑袋是不是疯魔了?他可是个男子,你们这般是有悖伦常的事!”

  “我知他是个男子,可这和伦常有什么关——”桑为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他蓦地站起,脸涨得通红,切齿道:“……荒谬至极!”

  他懒得和严彦啰嗦,伸手去拿帕子:“帕子拿来!”

  严彦呕死这帕子了,并没有收藏它的癖好,他拎着帕子边抖到桑为面前:“小呆子,这断袖是病,有病就得治,不能讳疾忌医。”

  到底是谁有病?!

  桑为一把拿过帕子,冷笑道:“听闻山下村里的姑娘总盼着你去,严师兄若是太闲又不想去前院练剑,大可去山下除魔卫道,省的在这里胡乱揣测。”

  严彦道丹至今没成,为了不碍李清轩的眼,倒是时常下山除些惹麻烦的小魔。

  这一来二去,村民就愈发喜爱他了,尤其是那些姑娘,总能变着法地送他东西,馒头鸡蛋,香囊手绢什么都有,严彦是不堪其扰。

  可他刚想到此处,突然就开了窍似地拍了下大腿,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了!”

  桑为道:“你又知道什么了?”

  严彦道:“你这毛病就是姑娘见少了!”

  “……”桑为深吸了几口气,抬脚要走。

  严彦闪身拦住他,继续道:“哎哎哎!你听我说!你看咱们师父收徒就像收流浪猫狗,还只挑公的捡。你来时也就是个小萝卜头,这些年待在道观,虽说没魔物侵扰吧,可姑娘也没有啊。”

  桑为冷若冰霜地打断他:“严师兄,不用你操心,我不是断袖。”

  严彦摸了摸下巴,摆出一副了然于胸的欠揍模样:“我知道你脸皮薄,这事是死也不肯承认的。这样吧,等师父和大师兄过几天下了山,我带你去见见姑娘怎么样?”

  桑为一口回绝:“不去,不看。”

  严彦觉得这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啊!他依依不饶道:“你为什么不去啊?环肥燕瘦各有千秋,你看都不看怎么知道自己喜欢哪款?你看看你都十八了,若不修道都得有娃娃了!”

  桑为和他没什么好说的,他硬绕过严彦,大步流星地走到自己屋门前,他“哗啦”一下拉开门,斩钉截铁道:“不去。”

  又“砰”地关上了门。

  ***

  从这天起,桑为的好日子就到头了。严彦自认为帮小师弟找回正确的恋爱观是自己应尽的责任。

  于是他开始锲而不舍、孜孜不倦地骚扰桑为。这回他学聪明了,没亲自凑到桑为跟前自找没趣,而是采取了迂回战术。

  前些天,桑为的桌上开始冒出各种粗制滥造的话本,大都是贵族小姐和穷酸书生轰轰烈烈的爱情故事。

  桑为翻都不翻,就原封不动统统打包扔回了严彦屋下。

  但过不了多久,这些玩意就像长了脚似的,出现在各种意想不到的犄角旮旯。

  这回不仅是在书桌、衣柜、抽屉,就连被子里、床底下都没能幸免,甚至有回桑为正坐桌前吃饭,有一本还从房梁上好巧不巧地掉下来,正正好好地砸在他脑袋上。

  桑为:“……”

  这一天天的,还叫人好好过日子吗?!

  桑为忍无可忍,严彦这些年修道都修到破烂阴沟里去了!

  于是桑为给房门挂了把大锁,还加了道防御法阵。

  他没有道丹,灵力受限,为了维系这道法阵,他累得头晕眼花,竟破天荒的在李清轩讲道时头点课桌睡了过去。

  但这方法还算奏效,严彦进不来,自然屋里没再出现过乱七八糟的书。可谁知风平浪静了没几日,就又出了幺蛾子。

  这天桑为下课回屋,才收了防御法阵,就见一本阵法图册落在了门口,他不疑有诈,想都没想就捡了起来。

  阵法图册哗啦啦地翻动,里面不知为何会夹着一簇橙色毛发,它飘落在地,眨眼就在桑为面前幻化成了一个宫装丽人。

  这女子穿着薄透的橙色轻纱,隐隐约约间,能见到叫人血脉喷张的玲珑曲线。只见她向桑为抛了个媚眼,就扭着腰肢盈盈走来。

  桑为哪儿见过这阵仗?他大脑瞬间一片空白,随后“轰”得一下,红潮从脖子根冲到了头顶心,几乎就和块木头一般僵着退到了墙根。

  可那女子并不善罢甘休,她黏糊糊地凑过来,将柔软的身体紧紧贴着桑为,含情脉脉道:“小公子,可还喜欢奴家?”

  桑为心噗噗地直跳,吓得眼睛也不知往哪放,手也不知往哪搁,只好在那女子做出更过分的事情前,聚起碎石抽破了这道幻术。

  那毛发变得女子烟消云散了好一会,桑为才缓过神来,他颇为狼狈地整了整道袍,随后怒气冲冲地去了严彦屋里。

  “严彦!!!”

  严彦正坐在桌前捧着本道法书,好似看得认真,可书都是拿倒的,分明是在等着看戏。

  他见桑为来了,还一本正经地问:“你有何事?”

  桑为把那簇橙毛扔在严彦身上:“这都是些什么东西?!”

  严彦撇了眼那毛,装得一脸无辜:“什么什么东西?”

  “就……”桑为实在说不出口,拂袖道,“严师兄心里明白!”

  严彦装不下去了,他看着炸毛又说不出来的桑为,终于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他笑得眼泪直流,直到桑为已经亮出了弟子剑,才摆摆手道:“别别别,是我干的。”

  他又顺了顺气道,惋惜道,“可惜这狐狸毛发是我之前下山,用好些道经千求万求才换来的,我自己都没见着。”

  “你……!”桑为语塞,他到底骂不来人,翻来覆去也就只会一句“乌龟王八狗东西”,他憋了半天,终于很没气势地蹦出一句:“你怎能把道经去换这种……这种……”

  严明知故问:“哪种啊?”

  桑为:“……”

  严彦自从弄坏了桑为的小木牌,这几年都很是消停,可他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桑为被气得两眼发黑,骂道:“你简直厚颜无耻!”

  严彦道:“喜欢姑娘算无耻吗?你要是不肯下山见姑娘也无妨,我下次再给你带狐狸毛,也总能找到你喜欢的类型,一样一样。”

  桑为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这些年相处下来,他清楚在这等无聊的事情上,这位严师兄确实有着惊人的毅力。

  “所以。”严彦穷追不舍地问:“到底下不下山?”

  桑为不愿认栽,死撑着不点头,但脸却因窘迫变得通红起来。

  严彦觉得有戏,又伸出手指比了个一,趁热打铁道:“就一次!”

  他把“一”这个字念得长长重重,“若你还是看不上姑娘,我就作罢,保证以后绝不烦你!”

  桑为实在吃不消严彦的纠缠,这会听他保证,索性狠下决心,准备豁出去好一了百了,他恨恨道:“这是你说的。”

  严彦眨眨眼,遂反应过来,兴奋道:“真的?所以你是答应了?你终于想明白要治病了?”

  桑为:“……”

  严彦两眼放光,他搓搓手一副要大干一场的架势:“严师兄这就带你下山长长见识,天下那么多漂亮姑娘,何必吊死在个男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