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彦愣了愣,随后飞快把人放下,急忙回头,不可思议道:“你竟不是哑巴?”

  桑为看着严彦,瞳孔里印出爆裂符烧起来的火光,一蹿一蹿的。

  严彦“啧”了声,像真怕似的:“你这眼神看得我慎得慌。”过了会,又腆着脸哄道,“好嘛,我错了,我赔你还不行么?一个不成,十个总成吧?”

  桑为抬了抬眼皮,他试着又发了次声,居然还是成了!他虽是稚童的声线,可说起话来气势却一点不差,他冷冷道:“赔么?可你赔不起。”

  严彦辩解:“怎么就赔不……”

  他想说这种骗小孩的玩意满大街都是,做起来也不难,他也能做的。可桑为眼中的厌恶不加掩饰,自己话到嘴边突然生出一丝不确定来,那本要脱口而出的话,又原封不动地咽了回去。

  而那边的双生魇魔像个火球似的还在院里打滚,严彦叹了声,对桑为道:“你先在这等我,我去去就来!”

  他说完就奔向了双生魇魔,对着男童的双手挥下了剑。

  魇魔这会已无反抗之力,大股的黑血喷溅而出,紧接着,一个又一个的梦境泡泡从男童身体剥出。

  小小的村落上空漂浮起大大小小无数的粉色泡泡,它们接二连三地飞走,去寻找自己的主人了。

  双生魇魔对着严彦怒目而视,可它再也说不出话来,那丑陋又笨重的身子渐渐化成了黑沙,最终消失不见了。

  严彦如释重负,花了那么多天,自己总算完成了李清轩的任务。

  他才松口气,这天突然就下起了雨,他暗骂这次出门是没挑日子,倒霉事一桩接着一桩。

  那爆裂符还没被雨浇灭,它在地上闪着微弱的火苗,严彦在火光晃动里,看到了裂成两瓣的小木牌。

  这小木牌从那天起就一直扔在自己的袖袋里,严彦压根就没在意过。现在它被火熏得发黑,但仔细瞧,能看到上面刻着一家三口,雕工堪称粗糙,但中间的小孩一幅板着脸的别扭模样,倒很是传神。

  小师弟是师父亲自带上山的,自己也从未听过他提起家人。严彦心里“咯噔”一下,他转身冲着桑为刚刚站的方向脱口而出:“这是你爹娘给的?”

  可回答他的只有哔啵作响的爆裂符,这院门口已经没人了。

  “小呆子?”严彦唤了一声。

  ***

  雨点渐大,山路变得更不好走了,旁边就是斜崖,滑得很,桑为却走得极快。

  “喂!小呆子你等等我!”严彦火急火燎地追了上来,伸手就去够桑为的肩膀,“听到没有啊?”

  桑为停下脚步,他只是侧过身想躲开严彦的手,谁知被突起的树根结结实实地绊了跤,身子好巧不巧地往外侧斜崖一歪。他只来得及抓了把杂草,就顺着泥石摔了下去。

  “我去!”严彦惊呼。

  他吓得魂飞魄散,想也没想就一道扑了下去,眼明手快地抓住了人,可他到底低估了惯力,竟被一道拉着飞滚下了坡。

  满坡的碎石树根硌得骨头生疼,严彦嘴上虽骂骂咧咧,可到底是自己做了亏心事,哪能怪人家小师弟不当心呢?

  他最后用了个老母鸡护小鸡崽的姿势,把人拱怀里,一路滚到了坡底。

  严彦那件外袍被磨的稀烂,身上全是深深浅浅的划痕。他腰酸背痛地趴在地上,气还没喘匀呢,就听那头小白眼狼冷冷地开口:“严师兄,你压到我腿了。”

  严彦闻言立马把腿挪开,他气鼓鼓地翻坐起来,吐掉一嘴泥,控诉道:“夜路危险,你同我置气也不该自己摸黑上路!”

  桑为勉强站起,拍了拍袍子上的灰土,冷着脸垂着眼,他公事公办地作了揖:“多谢严师兄关心。”

  “……”严彦一时语塞。

  接着,他眼睁睁地看着这人一瘸一拐地走到坡边,抬起脚一意孤行地想要爬坡。

  这小师弟脑袋不灵光。

  他忍不住上前抓住桑为的胳膊,急道:“你脚都扭成这样了,自己硬爬怎么可能上得去?”

  桑为一把扯回胳膊,扭过头瞪着严彦,那眼里的憎恶和委屈铺天盖地的,他咬牙道:“放手!与你无关。”

  “你这小孩……”严彦有些恼火了,“怎么不讲道理啊?”

  到底谁不讲道理?桑为发出重重地冷笑。

  这会儿雨落得越来越密了,他们的衣服湿得都能绞出水来,严彦在雨雾里看到桑为的眼眶似乎红了。

  他心下一横,也不顾桑为的意愿了,把人狠狠拽了过来,托着人家的双腿就把人背到了身后。

  严彦住在道观好些年,知道这破山的德性,但凡大雨,河道必会涨水,此处正是低谷,过会就会被河水淹没。

  桑为刚想挣扎,就听严彦凶巴巴地说:“别再闹了!这里快要发大水了,你要杀要剐也得等上去了再说!”

  桑为小小年纪,却也是知道轻重缓急的,他听严彦这样一说,这会再气也得憋着忍着。

  严彦掂了掂他,吓唬小孩似的:“你抓牢点,万一摔断腿,我们清轩神派没一个会正骨的,残废会被师父扔下山的知不知道!”

  桑为是根本不想听他讲话,他“啊呜”一口,毫不留情地咬在了严彦的肩膀上。

  严彦疼得倒抽一口凉气:“……”

  桑为用少年老成的口吻道:“严师兄,闲话少讲。”

  于是严彦闭嘴爬坡。

  这坡虽然不高却分外陡峭,这种坡换任何一个有道丹的道修不过就是御剑而上的事情。可惜严彦没有道丹,他只能同常人一般,老老实实徒手去爬。

  可这坡爬得也很不顺利。

  泥土泡在水里,早就变得湿滑松软,严彦爬几步,就要滑下来些,都过去半盏茶了,他俩也只往上挪了些许,连整个崖面的一半都还没到。

  糟糕的是,此刻哗啦啦的水声由远及近,河水猛地俯冲了下来,水道眨眼暴涨,很快就没到了严彦脚踝。

  真要来不及了!

  严彦急得发慌,他唤出乌黑小刀,抬臂掷入上方两块石头的夹缝里,他拽拉着小刀低喝一声,脚尖点在泥坡上,硬蹬了上去。

  水道变得愈发湍急,桑为被暴雨糊住了视线,人也被浇得昏沉。

  弄坏自己爹娘的遗物的是这人,这会儿奋力保护自己的也是这人。

  他眯起眼,严彦的衣服紧贴在身后,透出好看的背脊,连勾着自己的手,都生出点和冰冷雨水截然相反的温度。

  桑为本能的喜欢这份温热,尤其在这么的冷的雨里,他整个人都冻僵了,牙齿也在不停地打颤,忍不住想要挨得更近。

  可他还没凑近呢,人就像突然被蛰了似地僵住了,仿佛刚刚的念头就是一种不争气的妥协。他看起来有些恼怒,身子也往后仰了仰,刻意保持了距离。

  严彦哪会知道小师弟的心思在短短的时间里已经百转千回。此刻他正一手托着人,一手抓着乌黑小刀,整个人上不上下不下的,吊在半路都勉强,更别说上坡去了。

  而卡着小刀的石块在这节骨眼上也承受不住重量,开始出现了松动,河水又冲断了下方细小的树干,在脚下发出震耳欲聋的轰轰声。

  严彦心中分外焦急:再如此下去,他们势必都要被冲走了!

  桑为也看出了严彦的艰难,可他除了增加严彦的负担,什么忙也帮不上。桑为熟悉这种无力,在爹娘死的时候,在村里的人越来越少的时候,在一片寂静的时候。

  他是那场灾难的幸存者,也是无力的旁观者。他不想拖累他人,也不想欠人性命。

  桑为看着严彦抓着小刀,青筋暴突的手,在仓促间做了个重要的决定。

  他手中猝然聚起气劲,猛地挥臂。碎石猝不及防地抽在严彦勾着自己的手背上。

  严彦根本猜不到会有这茬,冷不丁地松了手,他心头大震,回头就看到桑为直直跌下去的画面。

  他心脏骤然缩成一团,大骂了一句脏话,同时飞身下去抓人。

  桑为睁大了眼,严彦没按他想的那样自己上坡,而那乌黑小刀似乎也感应到了主人的心意,它从石缝里“噌”地落出,同主人一起,追着桑为直奔下来。

  刃尖与空气擦出凌厉气流,蓝光像流星一样,它们渐渐化成影影绰绰的翅膀,越来越清晰,乌黑小刀霎时蓝光大盛,那些翅膀瞬间蜕变成无数荧蝶。

  是附灵。

  这世间没有道丹却有武器附灵的道修,严彦是独一个。

  荧蝶们贴着河面接住了桑为。

  严彦顿在桑为上方,瞳孔里印出桑为吃惊的模样。他强硬地提起桑为的后领,又愤怒地甩臂,荧蝶就带着桑为一道上了坡。

  严彦一个人爬坡到底轻松了很多,很快也上来了。他垂手握着乌黑小刀,雨滴顺着刀尖滴落,上头还绕着荧蝶。

  他嘴唇发白,全身因后怕还在微微发抖,他直直看着桑为,怒斥道:“人只有一条命!”

  桑为以为他还要教训自己几句,可严彦没再多说,反而垂下头,像在纠结什么,过了好一会才缓缓摊开手心,伸到自己面前。

  那手心里躺着自己的小木牌。那两半木牌此刻已经合在了一处,上面有条淡淡的蓝色粘痕。

  桑为看着严彦。

  严彦吸了几口气,闷闷地说:“对不起。”

  桑为觉得严彦狡猾,一个人在救了自己后再来道歉,他又怎能继续生气呢?

  他内心五味陈杂,不由地甩了甩头,晃了严彦满脸水珠。他极快拿过木牌,仿佛拿着块烫手山芋,没再看一眼就把它收了起来。

  桑为觉得为难,不知是要说原谅还是要说感谢,他张了半天的嘴,还是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

  桑为崴了脚,严彦同他到天发白时才回到道观。他们很远就看到李清轩顶着黑眼圈,抱剑靠在道观门口。

  李清轩抬了抬眉毛,把两人落汤鸡的模样尽收眼底,语气嘲讽:“你俩终于把魇魔给除了?”

  严彦在这上扬的语调里察觉出不妙,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李清轩接着道:“还凝得附灵了?”

  严彦眼观鼻鼻观心,点点头。

  李清轩拖长尾音“哦”了下,继续道:“能耐了,那《清净经》你也抄完了?”

  严彦头皮发麻,他绞尽脑汁琢磨如何作答,就听李清轩说:“你回答这问题前先给老子解释下,为什么你桌上的纸笔都会跑到桑为的桌上?”

  严彦:“……”

  李清轩哼笑一声,目光又移到桑为身上:“还有你,为什么大晚上一声不吭下山?”

  严彦快速承认错误:“是我让他帮我抄经,他抄完就来……”

  李清轩喝道:“老子问你了?!抄经你都能抄出幺蛾子,你们两个从今天起,每天再加练一个时辰的剑!老子看谁还敢找代练!”

  严彦只觉晴天霹雳,本来每日练剑就够烦了,再加一时辰,这劳什子清轩神剑他得练到做噩梦!

  严彦垮着脸哀嚎道:“不要啊师父!半个时辰!只加半个时辰好不好?!”

  “桑为等脚好了开始。”李清轩阴恻恻地笑了笑,“你!今天就开始!”

  在严彦石化之际,他又指着他们湿淋淋的衣服,一脸嫌弃道:“你俩先去把衣服换了!咸菜都比你们看着舒服!”

  随后,李清轩风风火火地进了屋。

  桑为顿了顿,拖着腿也进了屋,只留严彦在风中萧瑟。

  林贤南很快就给桑为拿来了替换衣服,他本是不想多说,把衣服放在桑为屋里的桌上就要走,可到了门口还是忍不住转过头来。

  “小桑。”林贤南道,“师父刀子嘴豆腐心,他罚严彦下山是因为他附灵将成,就应乘热打铁好好磨练一番。”

  桑为没吱声,看着衣摆在地上攒起一摊水渍,听林贤南继续道:“但你下山怎能招呼都不打?师父昨夜发现你不见后,急得在山里找了整晚,也才刚回来罢了。”

  桑为闻言抬起头来,苍白的脸颊慢慢红了,眼里流露出羞愧。

  林贤南见他这般,也知他后悔,便无奈地叹了口气:“算了,你换了衣服就去厨房一趟,我刚备了些下酒菜,你给师父拿去吧。”

  末了又怕桑为太过单纯反应不过来,还补充了句,“师父他爱酒如命,自然也喜欢下酒菜。”

  桑为一愣,所以这菜是大师兄给自己准备的赔礼吗?

  他视线又落在那堆换洗的衣服上,这衣服有淡淡的安神香,摸起来还是热的,显然是怕自己淋雨着凉,事先就一直烘着。

  桑为心头一热,他不知其他门派的师父是否对徒弟这样上心,也不知其他师兄弟间是否也这样相帮。可在这刻,桑为是实实在在在感受到温暖的。

  于是他点点头,诚恳地说:“多谢师兄,我马上就去给师父赔罪。”

  林贤南听到桑为开口,面上闪过一丝讶异,但转瞬他就恢复了原样,轻笑道:“不用谢我,以后不要再犯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