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为这会正坐在桌前气鼓鼓地奋笔疾书,这加抄的一百遍《清静经》,果不其然也落到了自己头上。

  他越抄越恼火,不知不觉就在纸上画了只龇牙咧嘴的小狗,完了还尤觉不够,又在小狗身上补了个龟壳,“乌龟王八狗东西”,不是严彦又是谁?

  他把纸举起来端详着自己的“杰作”,嘴角忍不住微微翘起,这虽是幼稚的蠢事,倒让他有了些同龄人的生气。

  只是这点生气转瞬即逝,他很快收回了笑,把这画团成球丢进了衣柜深处,权当个樟脑丸使。

  那日,李清轩见严彦附灵快成,终于指派了历练任务,名正言顺地把严彦赶下山去。

  这荒山脚下的村子与道观一脉相承,大魔没有,小魔偶尔,可据说最近连小魔也不太安生,闹得颇为厉害。

  于是严彦这肚子里只有半瓶墨的道修,就揣着自己的小木牌大摇大摆地去除魔了,走前还贱兮兮地对桑为说:“小呆子好好在家抄经,二师兄给你带烧饼。”

  烧你个头!

  桑为索性把笔重重一搁,出门去找林贤南,他在纸上写道:师兄,严师兄什么时候能回来?

  林贤南笑道:“小魔要不了人命,可有时候也十分难缠,他三天还没回来也属正常,小桑担心他?”

  桑为面无表情地写:绝对没有。

  语毕,他就一头扎回屋里继续埋头苦干。

  要说这桑为修道,就和他读书一样用功。他白天抄经练剑,到了晚上就翻看林贤南给他的阵法图册,完全一副不把防御法阵学会绝不善罢甘休的姿态。

  阵法需以精神力开阵,再以灵力维系,是修道中最为艰难的派系。先不说灵力,就桑为天生强悍的精神力,也不能如愿开出一星半点的阵罩来。

  可他偏偏犟得很,在严彦滚蛋的第六天,总算让自己做的木制雀鸟往前蹦了小小一步。

  而到第九天时,这经也抄完了,雀鸟也越蹦越欢,甚至能偶尔吐出绿丝结个小网之类的。

  但严彦这杀千刀的还没回来!

  桑为狐疑:这人不会弱到连小魔都搞不定吧?还是他觉得修道无趣,所以趁机跑出去玩了?就算这样也得先把木牌还回来吧!

  桑为艺虽不高,人却胆大。他越发觉得跑出去玩这种荒唐事是严彦能干出来的!他思忖了片刻,最后竟背着李清轩和林贤南,趁着月黑风高摸下了山。

  ***

  此刻,严彦正躺在村舍屋顶,他双臂枕着脑袋,翘着脚假寐,若是再来壶酒,可真就悠哉的不像在除魔了。

  可怪就怪在忽然刮起了一阵大风,那闲的不成样子的严彦竟仔细地耸了几下鼻子,在如愿闻到了那股淡淡的魔腥味后,他蓦地睁开眼,握紧了那把黑色小刀。

  终于来了。严彦想。

  他敏捷地翻身伏在屋顶,敛了气息,眯眼看着下面。

  院外站着个四五岁的男童,这男童长得粉雕玉琢,却没有影子。只见它直接穿过矮墙来到了院中。

  那男童站定后,二话不说张开嘴就贪婪地吸起气来。

  空气随着男童的吸气开始不正常地波动,从下头的窗户里冒出一连串粉色泡泡,晃晃悠悠地要涌去男童的嘴里。

  这些泡泡严彦听李清轩说过,是专门用来装载梦境的。

  严彦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折磨这村子半个月的小魔竟是只魇魔,怪不得白天怎么也寻不到它!

  魇魔以吸食美梦为生,尤其喜爱小孩子的。这虽要不了命,但被吸食过的孩子就会噩梦缠身,被折磨的面黄肌瘦,除非将这魇魔除咯,不然就永无宁日。

  严彦极静,那把黑色小刀上淌着冷冷的月光,刀锋瞄准了魇魔的脖颈。

  下一刻,小刀如离弦的箭,“噌”得一声刺破了泡泡,它丝毫没有减速,又逼向了魇魔。

  可魇魔还是发现了,它猛地侧让,小刀只在它的脖颈处划出一抹黑色血痕。

  它急忙环顾四周,警惕道:“谁?”

  “你爷爷!”严彦霍地落到地上,他在讲话间抬臂,黑色小刀打了弯,又回到了手里。

  那魇魔打量了下严彦,咯咯笑了起来,不屑道:“一个道丹都没有的道士,还千方百计想阻我?”

  严彦露出嫌弃地表情:“孙儿太高看自己了,对付你哪儿用得着道丹?”

  他反手握刀,在迅猛挥臂时,刀风就又贴到了魇魔眼前,魇魔闪躲不及,腮帮子肉被小刀整个儿剜了下来,白骨森森,黑血淋漓。

  严彦厉声道:“你害得那么多孩子再无美梦,还好意思问我为什么阻你?我今儿就站在这了,看你还如何盗取美梦!”

  按道理寻常小魔也只敢欺负欺负百姓,看到道修都会退避三舍,可这只魇魔被割了肉也没显惊慌,反而阴恻恻地笑了起来。

  它道:“一只小小的魇魔确实奈何不了你,那这样呢?”

  话音刚落,这男童身形的魇魔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成两层屋舍高的怪物,灰蓝的皮肤,粗壮的手臂。

  这只丑陋的怪物笨重地抬起脚,踩下时连地面都凹陷了,它对着严彦吐出肥硕的舌头,那腥臭的舌苔上竟站着刚刚那个男童。

  严彦大惊,直呼要遭!

  这玩意不是寻常魇魔……而是巨怪和男童相结合的双生魇魔。只要被它吸走了美梦,那就不仅是梦里,哪怕白日也不会再快乐。

  只见那怪物和男童同时摊开手,它们的手心里居然都藏着一张嘴。这几张嘴发出刺耳的笑声,又一同对严彦道:“我们还没吃过道修的美梦,不如就拿你的尝尝吧!”

  它们不等严彦反应就开始奋力吸气,严彦想要后退,可那股吸力大的惊人,自己身上极快地泛起粉色薄雾,眨眼就聚成了一个透明泡泡。

  严彦急忙伸手要捞回泡泡,却又堪堪顿在了半路。

  眼前的泡泡轻轻地悬浮在月色里,从里面渐渐印出个极漂亮的女子,和一个同严彦长得一模一样的小男孩。

  严彦的双眼瞬间失焦。

  他在看到这枚泡泡前,自己都不清楚会被吸出怎样的美梦。

  泡泡中的梦境如幻如真,那女子正笑着把一张热腾腾的鸡蛋饼塞在小严彦的手里,看他吃得狼吞虎咽,还伸手怜爱地帮他擦了擦嘴角。

  这是严彦埋葬在内心深处,和现实截然相反的美梦。

  那年饥荒,到处都是饿死的人,严彦永远记得那段和狗抢食的日子,那是吃着饱饭的人无法想象的绝望。

  这种绝望也击垮了这对母子,血亲在苦难面前也要变得脆弱。那个心狠的女人最终还是牵着小严彦的手,一步步地把他哄骗上山,没有解释一句,就把他扔在了李清轩的道观门口,再也没有出现过。

  严彦太久没见娘亲了,要不是这梦境被强行唤了出来,他自己都快想不起娘亲的模样了。

  这会,他近乎痴迷地看着泡泡中的女子,左手也无意识地垂下,黑色小刀松松地握在手中好似随时就要落下。这梦境泡泡都快挨到双生魇魔的嘴边了,他还是魔怔地看着。

  双生魇魔原是志在必得,可就在这节骨眼上,有只木头做的雀鸟跌跌撞撞地飞了过来。

  这鸟在翅膀扑棱间,慌慌张张地结出一张海碗大小的残缺阵罩,竖在了梦境泡泡和双生魇魔的中间。

  双生魇魔顿时如临大敌,它虽不是什么叫得上名号的大魔,但也知道阵灵师的存在。

  它几乎想都没想就放弃了严彦的梦境泡泡,转而把所有魔气都集中起对付这阵法来。

  可这阵罩像是新手的花架子,只挡了两挡,就不争气地长出密密麻麻的裂纹,劈哩叭啦的碎得渣都不剩。

  严彦如梦初醒,他刚一定睛,就见到了院门口的桑为。

  这小师弟脸色白的吓人,脸皮子上冒着汗珠,他双手交叠在胸前,摆着一个结印的手势,从中发出微晃的绿光。

  严彦使劲地眨巴眼,又抬手用力地揉了揉,他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末了才惊呼出声:“小呆子?!”

  桑为刚到村口就嗅到了魔息,他顺着味寻过来时就看到严彦一脸呆愣、束手无策的蠢模样。

  他本想大喊,可无奈自己还是发不出声,情急之下只好开了三脚猫的防御法阵。

  此刻法阵被击碎,他忍不住“哇”得喷出口血来,但他没有停下动作,而是在手中聚满气劲,挥臂,叫碎石像鞭子一样抽向男童的双手。

  男童猝不及防,它捧着双手惨叫了声,严彦的梦境泡泡就悉数蹿了回去。

  桑为真没见过像严彦这般没用的人,他都来不及擦下嘴角的鲜血,就着急地对严彦大幅地挥起手,他指了指男童,又指了指自己的手心。

  严彦终于心领神会,桑为这是告诉自己,这男童双手是魇魔的弱点。他举剑跃起,剑锋对着男童的那双手挥下,喊道:“万剑归一!”

  男童一直淡定的脸终于变得狰狞,它飞快地缩回巨怪的大嘴里。

  这巨怪的皮肤坚硬无比,几乎刀枪不入。严彦这剑只是平时练习用的普通铁剑,砍在巨怪身上,不过是挠痒痒。

  严彦一个脑袋两个大。就算是双生魇魔,只要伤不了人命,道修就把它划为小魔范畴,谁知它居然会这般棘手?

  他实在没辙了,伸手在袖袋里掏出张皱皱巴巴的爆裂符。

  这符咒贵如黄金,一张可以买下三个清轩神派。严彦果然是个败家玩意,这张李清轩珍藏了多年,给他防身用的符咒,他就这样毫不犹豫地丢了出去。

  更糟糕的是,那袖袋里,桑为的小木牌不小心也一道落了出去。

  桑为看到了,他的心瞬间缩成了一团,抬腿就要冲过去。

  严彦却跑了过来,一把拦起他的腰,把人往后推带:“小呆子!那是爆裂符!不可以过去!”

  桑为喉间竟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哼,他疯了似地推着严彦的手,卯足劲要往前冲,甚至挥了一鞭子碎石在严彦背上。

  严彦衣服被抽破了,他疼得抽气,索性将人一把抗在肩上,跃到院外,他喘着气喊:“你要是真那么喜欢这小木牌,回头二师兄再给你做一个!”

  桑为还想说什么,那爆裂符已经“轰”得炸了开来。整个院子刹时火光冲天,魇魔被炸得皮开肉绽,疼得在地上疯狂打滚。

  桑为瞬间僵成一根棍子,手指揪起严彦的一小片背脊,那很久没有共振过的声带开始蠢蠢欲动。

  过了好一会,有些干涩的声音从齿缝里吃力挤出,他咬牙切齿地、恨恨地说:“严彦!你这个——王八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