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为呼吸一滞。

  严彦这种话放到平时不过就是愤愤不平,可如今他魔息缠身,意义便截然不同,稍有不慎就会走火入魔。

  桑为暗道不好,他倏地起身,掰正严彦的脸,探究地问:“严师兄,你可知自己刚刚说了什么?”

  严彦抬眼看着桑为,汗水将他的脸冲刷出一道道血痕,他蹙眉轻笑:“我不仅知道自己说了什么,我还知道那些人渣都还好好活着,师父一生清正却已魂飞魄散。”

  他忽地目露凶光,“可该死的分明是他们!”

  桑为眼眶酸涩,他到这会儿才发现严彦眼中的红色碎光已愈发明显,他犹豫了下,还是颤抖地伸出手,揭开严彦的衣领。

  那贯穿严彦左肩的伤口立刻暴露了出来。

  桑为瞳孔一缩,果不其然。

  这是一个被利爪戳穿皮肉的血洞,叫人看了头皮发麻。此刻上面糊满了汗水血水,黑色的魔息正源源不断从中溢出,非但没有减少,反而比先前更浓了。

  桑为久居深山,涉世未深,甚至从出生至今就没入过城镇,没见过那么多人。这是他头一回下山,谁知会遇到此等变故,他内心早已张皇失措,却不敢在这个时候再乱方寸。

  他当机立断,拉起严彦的一条手臂环到自己肩背,又摸着墙壁勉强撑身站起:“别说话了,我们先去找个药修。”

  可还没跨出一步,就听远处有人喊道:“他们在这儿!”

  桑为定睛一看,那两个明华道修已匆匆奔到草棚前。

  这是两个没有御剑的道修,可见剑法稀疏连道丹都尚未结得,只能算得上是小修,但他们各自的剑鞘上倒是镶满了琉璃宝石。

  这俩小修瞧严彦受了伤,桑为又灵力衰竭,只觉是老天开眼要叫自己立功,完全不带怕的。

  他们二话不说就“噌”地亮出配剑指着人,挑衅道:“好你们两个乡巴佬原来在这儿躲着呢,还不快束手就擒!”

  严彦从喉咙深处里发出一声怒吼,他浑身颤抖,要不是被桑为竭力扶着,此刻他已挥剑而出。

  桑为拇指抵在弟子剑的剑鞘上,冷声道:“恕在下难以从命。”

  话音刚落,弟子剑已然出鞘。

  谁知这俩小修非但不怕,还失笑出声。

  他们认得桑为的弟子剑,此剑质地轻软,剑锋滞钝,在明华都是给刚入门的小修练习剑法之用,并不能真的拿来应战。

  这小阵灵师根本就使不好剑!

  他们再也无所顾忌地冲了上来,明明剑法粗糙,却也逼得桑为节节败退。

  桑为架着比自己高一个头的严彦本就十分勉强,此刻还要同时与两人周旋,不过几个来回就败下阵来。

  明华小修心中得意,嘴里也更加不三不四:“挣扎个什么劲?乖乖和我们走吧,没准明华看在你阵灵师精贵的份上,还能留你们狗命!”

  他们再次挥剑冲来,桑为已无计可施,他握住袖里的木制雀鸟,脸颊上突然浮现出一条淡淡的裂纹,有绿色的光芒正从里面缓缓渗出。

  严彦猝然瞪大了眼睛,他一把抓住桑为的腰,大声呵斥:“不许裂魂!”

  他又一个旋身,将人带进臂弯,自己则以背抵挡小修狠劈下来的利剑。

  后背顿时鲜血飞溅,严彦却一声不吭,他只左右摇晃了下,便缓缓侧过脸来,他冷冷地看向明华小修们,那双眼睛已彻底赤红。

  明华小修们的后背倏地起了一层冷汗,他们本能地想要后退,却见严彦左肩的魔息在瞬间暴涨,又见他勾起一边的嘴角,听他轻笑出声:“你们也配?”

  空气仿佛静止,却又在下一刻被明华小修们的惊叫打破:“……魔、魔修?”

  桑为亦大惊失色,他语速飞快:“严师兄凝神静气,魔息扰乱心智,莫要叫它左右你!”

  可他手还没触到严彦左肩,整个人就被失控的魔息弹坐在地上。

  严彦眼前血红一片,肆虐的魔息化作朵朵黑火缠绕周身,他神智混沌,在短短的时间里已分辨不出眼前人究竟是谁。

  “无人左右!”他出手如电,“是他们活该!”

  只听那两小修“啊”得惨叫一声,还没来得及后退,就被黑火迅速绕上了脖子,被严彦隔空提了起来。

  桑为难以置信地摇头喃喃:“你今天若杀了他们堕落成魔,也就坐实了与魔修勾结的事实,到时候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严彦不为所动,指骨因用力在微微发抖。

  那两人脸色逐渐发紫,悬在半空的双腿拼命踢蹬,手徒劳地扒拉着无形的勒绳,嘴角流出白沫,竟是垂死之兆。

  桑为急得拍地而起,他胸口激烈起伏,嘶声道:“严彦!师父的剑法是守护之剑,如今师父大仇未报,你却在这杀人泄愤是要与之背道而驰吗?”

  他双手颤颤地握住弟子剑,剑尖直指那两个明华小修,恨声道:“他们确实该死!所以我今天先替严师兄杀了他们,然后在替师父杀了你!”

  此话如雷贯耳,严彦手上倏地一顿,耳边竟响起师父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

  “严彦。”师父站在那悬崖边上,失望地说,“你平时到底有没有好好练剑!”

  严彦眼中的红色碎光骤然减退,他猛地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忍了又忍,随后狠狠把那俩小修掼到地上,黑火骤然缩小,又一溜烟地回到了自己左肩。

  严彦盯着小修们,从喉咙里艰难地压出一个字:“滚!”

  明华小修被掐得满脸通红,却连咳嗽都不敢大声,他们仓皇从地上爬起,抬起腿连滚带爬地跑了。

  这场变故耗尽了严彦所有力气,他在瞧不见那俩小修之后就踉跄了几步,身子一歪,滑坐在地。

  他颓唐地靠回了墙,见桑为白着一张脸,三下五除二地拿自己的衣摆撕出好些布条。

  严彦气息微弱:“他们都走了,你怎么不走?你没沾到魔息,要混出城不难,况且你会布阵,他们舍不得杀你。”

  桑为已将那些布条都施了净水咒,他踱步走来,蹲下,只干脆利落地回答了两个字:“不走。”

  严彦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痛,他扯了个很难看的笑:“我这次压制住了魔息,但难保下次还能压制住它,难不成你想留下来被我大卸八块?”

  “无妨,下次我一定不留情面,在你动手前先砍了你。”桑为将严彦的领子略略扯开,用布条给他包扎左肩的伤口,“那两个小修很快就会搬来援兵,此地不宜久留,但你满身血腥必须马上处理,不然狗闻着味都能找——”

  严彦疼得轻“嘶”,皱眉道:“你就不怕缺胳膊少腿?不怕掉个眼珠少根舌头?”

  桑为面无表情地哼了声,又指了指他的衣裳,说:“把衣服脱了,背上的伤也要包扎。”

  可严彦没动,眼下别说脱衣服了,就连这样坐着都很勉强,而所谓的站起来逃命更是天方夜谭。

  “别弄了。”严彦不耐地催他,“我走不了,你自己走。”

  桑为挑起了眉毛,见他不动,索性深吸一口气,亲自来解他衣襟。

  严彦猝不及防,他差点喘出声来。那指尖若有似无地擦过皮肤,激得那好不容易压下去的魔息差点又要翻涌起来。

  严彦汗出如浆,他不得不费尽力气拂开桑为的手,强撑道:“这些年你不是一直看我不顺眼么?其实我也一样,不然也不会盯着你欺负了。你要是还没忘,咱俩就到此为止,不好聚但好散!”

  桑为一僵,那张苍白的脸上迅速烧起奇异的红晕。这些年只要是遇见严彦,自己这日子就过的不痛快。

  他自然是没齿难忘,甚至还清楚记得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形。

  ***

  桑为是十三岁时被师父带回来的。

  他原先也是个不怎么出门的乡巴佬,初来乍到难免不安,可看他小小的人却偏偏喜爱强装镇定。

  这不?才放好行囊他就偷跑到道观后山去透气了。

  可谁曾想这破败不堪的道观后面竟是另一副好光景。成坡成坡的二月蓝瞧不见尽头,不远处还立着一棵巨大的梨花树,正一簇簇地怒放着。

  桑为奇怪,现在也不是梨花盛开的季节,这树莫不是成了精?

  他心里这样想着,人也不由自主地挨近了那树,却见那梨花树枝忽然簌簌颤抖,无数花瓣如雨般落下。

  桑为“咦”了声,他诧异抬头,竟看到有个少年懒洋洋地靠在树上。

  少年披着发,发间落着星星点点的梨花,那双眼睛载着星星似的好看,他一手撑着树干,先前那场花瓣雨原是这人摇下的。

  他正好奇地打量着桑为。

  桑为愣神,不自知地微微张唇。

  “这是哪儿来的女娃娃?”严彦随手折了支梨花,将它衔在嘴里,一个旋身从树间轻轻落下。

  明明也是一身破旧的粗布道袍,衣襟也松松垮垮地没有穿好,桑为却觉得他就像话本里走出来的仙君。

  桑为看呆了,心跳到了嗓子眼。他以前住的小村子哪会有这样的人物,自己竟生出了些自惭形秽来。

  严彦问:“你就是师父信里提过的新弟子?”

  他边说边走了过来,从嘴边拿下那枝梨花,在桑为脸上来回比划,评价道,“长得倒不赖,瓜子脸,含珠唇,还有一对桃花眼,是个小美人胚子。”

  他也不等桑为反应,就顺手将梨花别在桑为的耳后,又端详了番,皱了皱眉挑剔道:“可惜就是瘦了点。”

  “……”桑为还呆在原地,愣愣地回不过神来。

  “噗!长得挺俊俏的小女孩,怎么是个傻的?来,先把口水擦擦!”严彦咧开嘴道。

  桑为瞬间大窘,他想说自己不傻也不是女孩,他拼命想发出声音,可父母死后他就突然得了哑症,眼下无论如何努力,都没蹦出一个音来。

  严彦恍然大悟,浮夸道:“哦!我知道了,你还是个小哑巴!”

  桑为中了邪似地迅速涨红了脸,他连摇头否认都忘了,不管是书本还是师父,都没教过他如何应付这种莫名其妙的兵荒马乱。

  严彦看着呆若木鸡的桑为,笑得快直不起腰来。

  他拉起桑为的长袖,帮他擦掉了口水,随后伸出双手捏起他的脸颊,先向上把桑为扯成只狐狸,再向下把桑为扯成张苦瓜。

  最后煞有介事道:“人家门派收徒弟,三审五考还收介绍金。我师父收徒弟怎么就像捡流浪猫,什么人都往道观里带?你一个又傻又哑的女娃娃是有什么修道天赋吗?”

  桑为摇头,嘴里发出些哼哼唧唧的声音。

  “严彦!你个狗东西!”这时一个三十出头的道士举着沓纸从远处呼啸而来。

  “师父来了。”严彦对桑为眨眨眼,坏笑道,“小师妹帮我江湖救个急。”

  他扯着桑为的脸蛋念道:“定!”

  桑为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固定在原地,连屈屈手指都办不到,严彦拍拍他的脸,大笑着快速逃跑了。

  桑为不仅动弹不得,而且还维持着严彦扯出来的苦瓜脸,和傻瓜别无二致。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自己刚刚干杵着,结结实实地挨了严彦一顿欺负。

  这定是他入门头天最浓墨重彩的一笔,他完全不想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蠢样。

  而那三十来岁的道士正抛出佩剑追着严彦打:“你给老子回来!你抄的这是哪门子经!”

  那沓纸稀里哗啦地掉在地上,桑为勉强转动眼珠瞄了一眼,这严彦字如狗爬,与那张蓝颜祸水的脸严重不符,每张纸上都撑**“清静经”这三个大字,看来这经抄得也不大清静。

  “一百遍,师父!我一遍也没少,不就是清、静、经、吗?!”剑锋擦过严彦衣角,他吃过太多次这把雷霆力剑的亏,逃跑功夫已经如火纯青。

  李清轩气得牙痒痒,他追出好几步,才察觉到刚带回来的小徒弟不太对劲,不得不骂骂咧咧地折返回来,火急火燎地帮桑为解了定身咒。

  但就这点时间严彦已经逃得无影无踪了,李清轩回头冲着他逃走的方向追去:“浪费纸张的狗东西!老子下山赚的法酬统统要交代在你手里!别以为老子不会把你赶下山!”

  这会四下已经无人,可桑为恨不得就地挖个坑把自己埋了,满脑子都是那句“又傻又哑的女娃娃”!

  严彦也是个人才,这里的每个字都捉到了自己的痛脚。

  严彦耳边刮过呼呼的风,他回过头,满眼都是成坡的二月蓝,已找不着那个小不点了。

  可刚刚这人呆愣的傻样又生动地浮现在眼前,严彦嘴角上扬,忍不住发出一串快意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