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陶树病房往下看,看不到费时宇的车从哪边离开。
但他还是在窗边站了一会儿,盯着不知通往哪个方向的马路,过往的车很多,看不太清楚。
有点傻气。
阿姨很快就提着一兜湿纸巾回来了,陶树回头看着好笑,这么多湿纸巾,要用到什么时候?
实在不想再躺在床上了,陶树慢慢坐在了靠窗的沙发上,膝盖没什么感觉,试着再弯曲一些,感觉到了皮肤的紧绷感才停下来。
剑兰昨天把陶树的电脑带了过来,费时宇不在,他正好看看之前在灯红拍到的素材,剪辑前先做一个粗选。
陶树打开电脑,插上耳机,开始一条一条打开素材记录内容。
从第一天进入灯红和孙红的对话开始,陶树慢慢回味着几乎长达两个月的“卧底”生活。
前期的素材都比较杂乱,有玲玲教自己上钟的程序,有灯红恍惚昏暗的灯光,他还在一次拍环境的时候,拍到了那种奇怪的“神油”。
真可惜,第一天上班的时候没有带摄像头,不然就能拍下费时宇的样子。
陶树想得笑起来,“男性保养”他俩不知道算不算已经做过了,倒是有点儿好奇“宇哥”现在还想不想洗脚。
陶树掏出手机,拍了一张电脑视频里那瓶神油,发给了费时宇。
——费总,你还记得洗脚的体验感吗?
信息发出后不到一分钟,费时宇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喂?费总,怎么了?”陶树忍俊不禁。
“在看你拍的片子?”费时宇也笑了。
“嗯,好可惜,你来的那天我没拍,”陶树拖着电脑进度条,“不然可以给你看看你那天的嘴脸。”
“我什么嘴脸?调戏小狐狸的嘴脸?”费时宇语意上扬,“小狐狸做足疗不专业,捏脚像挠痒痒似的。”
“没经验嘛,你是我第一个客人。”陶树说完才觉得这话怪怪的,赶紧问点别的。
“你当时是怀疑我的吧?”陶树问,“怀疑我和陈旭是一伙儿的,是吧?”
“你怎么知道?”费时宇有点惊讶。
“按你的脾气,不会一上来就对我这么好奇,”陶树说,“你那天嫌弃都写在脸上了,还让我给你做足疗,一直套我话呢。”
“我哪里嫌弃你了?”费时宇满口否认,“别给我扣帽子啊。”
“不是说你嫌弃我,是嫌弃灯红!你别偷换概念啊。”陶树说,“你就说是不是吧。”
“你还真是小狐狸,”费时宇承认,“没想到啊,栽你手里。”
“什么啊……”陶树被噎了一下,问不下去了,“你还没登机吗?”
“还没,刚到机场,还在候机,”费时宇说,“朕估计还有半个小时才登基,还有什么要奏的,奏上来吧。”
陶树噗嗤笑出声来,“你要不要脸?”
“跟你要什么脸?更不要脸的事都做了,昨天晚上……”
“哎别别别,”陶树觉得电话烫耳朵,“你怎么什么都说啊!”
“你以为我要说什么?”费时宇撩人得逞,也不再得寸进尺,“我要说昨晚上擦药呢,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怎么没闪了舌头!”陶树恼道,于口舌上,他实在争不过这个纨绔,“我要看片子了,你到了给我发信息。”
“那可久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中途还要在中亚转机。”
一听要十几个小时,陶树突然又舍不得挂断了。
“对啊,还挺远的,”陶树没有坐过这么久的飞机,他都没有出过国,“那你转机的时候,能给我打电话吗?”
“不一定,国内的手机到中亚可能没信号,”费时宇说,“你等我联系你吧,有网络也可以打语音发消息。”
“好。”陶树答应下来。
和费时宇的通话好像某种镇定剂,虽然那根牵连的丝好像断不掉,但陶树看片子的精神总算集中了一些。
视频一个一个接连播放,
虽然刻意避开了脸,一个个或稚嫩或张扬的女孩和成熟世故的女人们还是随着片段的播放逐渐唤起陶树的回忆,这些都是直接和陶树接触过的,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
陶树从电脑包里拿出一个皱巴巴的笔记本,开始用不怎么灵便的右手记录每个片段的序号和对应的内容,当看到不慎露脸的人时记录需要打码或删除,看到重要内容时在上面标注五星。
渐渐的,那些刚开始强烈,后来随着灯红燃烧坍塌而渐渐尘埃落定的情绪和感触又鲜活起来。
陶树再次感叹于记录的意义。
刚开始的时候,他知道这种场所黑暗见不得光,必然会有危险,有可怜人,有众生百态。
但他没想过身临其境的感受会那么强烈,就好像钝刀子割肉,当那些挣扎的人有了血肉灵魂,便让人恨不能做些什么,恨不能替别人挣出一条路来。
他再次看到了玲玲的乐观和无奈,看到了百灵从天真倔强到战兢恐惧,看到了剑兰的忍辱负重,也看到了在一天天的堕落中渐渐憔悴的美芳。
陶树歪歪扭扭地在本子上写下了“来处→灯红→去处”一行字。
他渐渐厘清了成片的预想效果,他想把大家最终的结果放在前面,把灯红的素材放在中间,最后由被拍摄者讲述原生家庭和进入灯红的原由作为片子的结尾。
他不想用纪录片最常见的顺时顺序来讲述这个故事,而是想将女孩们各种各样的结局开门见山,就像一场已知凶手的杀人案,观众明明已经知道了“杀人”的结局,依然会好奇事情的前因后果。
最重要的是,陶树不想让人们在一开始就给女孩们打上“按摩女”的标签,带着旁观者的戏谑去品评这些女孩的堕落,去唏嘘她们的不幸,又自上而下地去赞美她们的回头是岸。
去他妈的回头是岸,陶树更愿意说她们是在没有更多选择的现实里,为自己挣出了一条生路。
定下了剪辑线索,陶树有些兴奋地抓着笔在本子上鬼画符似地写大纲。
一直到剑兰推门进来送晚饭的时候,陶树刚好看到了一段和剑兰相关的视频。
视频里的剑兰只出境肩膀以下,正在和陶树闲聊着佳佳在幼儿园里犯的错。
“总是去抢别人的陶瓷芭比,我们家这个情况,只给她买得起两元店那种硬塑料的芭比,她抢了别人的,被老师批评了,回来问我,怎么自己的和别人的不一样……”
陶树手忙脚乱的去关视频,却一个不小心牵掉了耳机线,声音从旧电脑有些杂质的音响里泄出来。
微型摄像机的收音勉强,再加上电脑的过滤,剑兰刚开始没听出自己的声音,笑着问陶树,“看什么电影呢?枪版吗?”
电脑传出声音:“……是我对不起佳佳……”
陶树终于按下了暂停键。
剑兰的面色变得有些难堪,呆在原地几秒钟,脸上不知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显得有些空白。
“剑兰姐……”陶树小心翼翼地喊了她一下。
“啊?噢噢,”剑兰脸上慌乱地扯了个笑出来,“我给你拿饭过来,先放这儿,我去上个洗手间再过来。”
剑兰匆忙的把保温桶往桌上放,差点没放稳倒下去,又扶了一下,才快步走出了病房。
陶树懊恼地揉了揉头发。
突然面临难堪的过往是什么感觉,陶树太清楚了。
剑兰过了快半个小时才又回到病房,额发湿漉漉地贴在脸颊两边,应该是去卫生间洗了把脸。
这大冬天的,她需要用卫生间冰冷的水来让自己冷静。
“剑兰姐,对不起。”陶树诚恳地道歉。
剑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拿着保温桶坐到陶树的旁边,“先吃饭吧,护工阿姨呢?怎么就你在?”
“她下班了,我晚上没点滴之后,就没让她夜间陪护了。”陶树看着剑兰明显不想再提片子的事儿,心里焦急。
这事儿得说开。
“刚刚那段,你提到了佳佳,如果你不想要这一段出现在片子里,我就删掉。”陶树已经把电脑合上放到了一旁。
“我……”剑兰的手停了停,又继续把一碟一碟色泽诱人,散发着香味的菜摆在陶树面前的桌上,“我想看看……看看那些片子,行吗?”
“行!”陶树一口答应下来,“当然行!”
“先吃饭,”剑兰看着他着急得手足无措的样子,也缓和了心情,“我不进来也不知道先吃,凉了怎么办?”
陶树端起饭就着菜大口刨着,他吃饭原本就快,这时更着急和剑兰一起看片子,噎了好几下,慌忙地喝汤去压。
“哎,慢点儿的,斯斯文文一个男孩儿,吃饭像什么样子?”剑兰在旁边看得咋舌。
“唔…唔…马上吃完惹…”陶树包着一口饭含混地回答。
“吃这么快吸收不好,胃要坏的呀!”剑兰担心地说,但也拦不住陶树。
没几分钟,陶树就吃完了,扯了张纸擦了嘴和手,抱过电脑就开始找拍到剑兰的片段。
剑兰看着陶树这有些魔怔的样子,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陶树接好了耳机,递给剑兰一只。
这些片段其实大都是忙碌的日常,没有脸的剑兰穿梭在灯红狭窄的过道中,来往于不同的包间,疲惫地和同事聊天,又打起精神摆出笑模样儿来面对客人。
当那些间插在视频中被客人言语手脚上揩油的片段出现时,剑兰都抿紧了嘴唇,眼睛有些不太敢看屏幕。
陶树忍着没有按快进。
他明白这些片段放进影片都会是效果很好的视觉点,但他难以想象女孩们毫无知觉地被自己当做博取关注的素材。
他想,生活的演员,也有选择不出演的自由。
陶树记录下的关于剑兰的片段不少,他们大部分时间都在一起搭班,一直到玲玲和陶树被调到二楼接触真正的“生意”之后。
直到护士第三次敲门提醒访客应该离开的时候,他们才看完了有关剑兰的所有片段。
剑兰取下耳机,长长地叹了口气。
“剑兰姐,你觉得……怎么样?”陶树觑着剑兰的脸色,缓缓地问。
“我觉得……我不知道原来我的日子是这样的,”剑兰苦涩地笑了笑,“以前过着这份儿日子,好像忍一忍,挨一挨就过去了,满心里都是佳佳能不能过得好,我妈能不能少打两份工,我没想过,原来我自己是这样的。”
陶树抬手拍了拍剑兰瘦弱的肩膀。
“小树,你用吧,这些关于我的录像,你都能用,”剑兰想了一会儿,最终做了决定,“你要是不用,我怕是过两个月,就忘了自己以前是这样的一个人,还挨过这种生活……”
陶树看着剑兰平静坚韧的眼睛,突然觉得嘴里安慰的话都显得苍白。
“我不想再那样了,我得给自己留个警醒。”
剑兰好像真的是一株坚强的花,娇艳挺拔,却能耐严寒。
“剑兰姐,你知道剑兰花的传说吗?”陶树却问了剑兰旁的问题。
“我其实,不叫剑兰,我姓白,叫白建兰,建设的建,后来进了灯红,就叫了剑兰,我想着,剑字好,听着像是女侠客,能行走江湖,能给人家出头,听着多厉害啊。”剑兰望着病房的白色灯光,晃得有些眼酸,“后来发现,是我自己想得太天真了。”
“我其实悄悄查过大家的名字,”陶树腼腆地笑笑,“虽然知道都不是大家的真名,但也想从你们选的这些名字里,推测一下你们的性格和选名字的原因。”
“哦?你查到什么了?”剑兰好奇。
“福禄长寿什么的花语,我就不说了,都是些福气话,”陶树回想了印象最深的几句,“剑兰是外来花卉,欧洲那边,传说剑兰是武士屠龙时使用的宝剑,可以护卫家园,所以那边的人常常把剑兰种在家里的院子里,作为保护家庭的护身符。”
剑兰听得入神,眼睛一眨也不眨。
“我觉得你是一把温柔的剑,保护着佳佳,也尽力保护了你自己的人生,”陶树语气平淡,仿佛叙述着笃定的真理,令人信服,“谁说侠客就只能快意恩仇,风流潇洒?我觉得保护了自己想保护的人,勇敢面对该死的命运,也是了不起的侠客。”
剑兰不好意思地搓了搓自己手上的皱皮,二十几岁的手原本应该年轻饱满,但她的手已经因为长时间浸泡精油温水而变得松弛干燥,冬日皴裂起皮。
侠客吗?她原本只在泥潭里挣扎,低头看着面前的一亩三分地,要不是有人伸手进这泥潭里搅合一把,她也想不起抬头看一看往上的阶梯。
“小树,姐谢谢你。”剑兰轻轻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