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杨亚桐下班有些晚,便没去公寓,打微信电话,凌游没接。
大师兄杨亚桐:你睡了么?
大师兄杨亚桐:我刚才打了这么久,睡着也该醒了吧,更何况才刚到八点。
大师兄杨亚桐:你该不会出什么事了吧?你等着我去找你。
发完这些字,他打开监控,见凌游手里明明拿着手机,于是改打电话。
铃声响起,凌游秒接:“你到底要干嘛?”
“有个问题想要问你。”
“我不回答。”
“昨天急诊,接到一个吞了颗电池导致肠穿孔的小孩,做完手术之后发现他大腿和手臂内侧有很多淤青。”
杨亚桐并没提出问题,他把话停在了这里。
凌游无可奈何:“然后呢?是虐待还是自伤?”
“自伤,是ADS。”
“哦。你想问什么?”
“ADS的小朋友有哪些精神方面的共病?”
“书上有。”
“噢是么?我不记得了。”
“你——”凌游知道他背得下每一本书,也清楚他是有意为之,无奈道,“焦虑和睡眠障碍比较常见。”
“有哪些干预措施呢?”
“药物,或者功能沟通训练和治疗性身体包裹。”
“MECT不常用么?”
“药物效果不好的难治性SIB才会用到电休克,一般不用。”
“为什么?”
“因为实际操作中,很多ADS的儿童会有癫痫和大脑异常放电的情况,有可能出现负面影响。”
“哦~是这样。”
“你问完了么,我真的要睡觉了。”
“你睡觉哪有这么早,再聊聊呗?”
“吃了药,困。”
“还是说你不喜欢打电话,想要我过去陪你啊?那既然你这么想让我来——”
“我没这么说。”
“你没说出口,但是你想了。”
“我……随便你,反正钥匙在你手里。杨亚桐,你这算不算非法拘禁?我要是报警了,你还能继续做你的小儿外科医生么?”
“报啊,随便报!你看人家受不受理。”
房东说来就来,进门就开始脱外套。
公寓只有一个开间,连着阳台,是客厅也是卧室,凌游靠在床头,盯着他一件一件把衣服脱掉,换上睡衣。
见凌游毫不避讳的眼神,他说:“师兄我有一天特别想你,就去买了一件和你一样的睡衣,穿起来假装是你在——”
“这件我已经不穿了。”
“那你现在穿哪件?”
“不穿,裸着。”
杨亚桐看了他一眼,无视他的冷漠,继续说:“你知道么,我来的时候,是跑着出门的,大舅问我去哪,小舅舅说一定是医院有事让他别管。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好像你在用什么东西牵着我,追着我,一定要赶紧过来。”
“我没让你来。”
“那我想来。”
“尽量别想。”
杨亚桐一恼:“你是属四季豆的么,怎么油盐不进!”
凌游冷笑:“我也没求着你管我,你完全可以走。”
眼看着又要像以前一样吵起来,他们两个不约而同选择了沉默。
杨亚桐定定地看着他。这曾经是他一见钟情的人,只是现在完全变了,样貌变了,性情也变了,他不知道这些变化里哪些是本性,哪些是病情,又或者,是自己闯入他的生活又离开所带来的结果。
他心里产生出一种难以描绘的伤感,没到痛苦的程度,却细密绵长,很折磨。
也是相互折磨。
他什么话都没说,经过床边给凌游扯了扯被子,自己抱了个毯子睡在沙发上,关上灯,在黑暗里说:
“我在丹麦的时候,收到一封邮件,是你们医院发来的,标题是:尊敬的医护人员家属,内容是医师节到了,向家属们表达敬意,感谢我们的全力支持和无私奉献,然后卡上就收到了两千块钱。师兄我可难过了,那是我有生以来收到的最难过的一笔钱,我花了好长时间,跑了那么远,想把你忘掉,结果你用各种方式提醒我自己的存在。”
没有灯,就不会被窥见内心似的,凌游也心平气和了起来:“对不起,以前填的信息,忘了改。”
“那你偷偷给我朋友圈点赞又取消,是你手机出问题了还是你手指出问题了?”
“……不小心点到的。”
“那你以后真的要小心一点啊,这样很容易暴露你在想我的事实。”
“随你怎么想吧。”凌游裹紧了被子翻了个身,背对着他说,“我困了,你自便。”
凌游急切地斩断对话,因为杨亚桐每说一句如何想他,他的心都像风里的羽毛一样,扬起又落下再扬起,脑子里全是不合时宜的念头,让他想把自己投进冰水里冷静。
而杨亚桐似乎很累,没多久就睡着了。
隔了很久再次跟他睡在同一个房间,听他的呼吸声,此时凌游深信,美好的东西都是锋利的。
鼻息喷在毯子上的声音,如拂尘扫过他的耳朵,喜悦和伤感融合在一起,浪潮一般,滚滚而来,又缓缓退去。此时他特别痛恨自己的听力,该听到的时候莫名失聪,该关闭的时刻反而异常敏锐。
这声音,和以前他睡在自己身边时毫无二致。他还记得杨亚桐喜欢睡觉时抱着他的手臂,脚勾着他的腿,下巴搁在自己肩膀上,无论是轻言细语还是温柔鼻息,都能让他的耳朵越来越红,他只得侧过头避开。睡了一阵子,大概觉得热了,他会放开自己滚到另一边,连带着被子也被卷走,凌游被冻醒,也不去找别的被子,故意要把他扯过来,于是杨亚桐又翻了个身,回到抱着手臂勾着腿的姿态。这样的流程,一夜重复多次,被凌游取笑他像烙饼一样不停翻面。
越想越焦灼,越难入睡,他强迫自己想别的问题。想蓝霆给他开的处方,有没有需要调整的,想下次心理咨询,要不要直接告诉他自己的生活状态改变了,想周末的时候回家吃顿饭,不然校长和徐主任不放心……
躺得腿都麻了,凌游轻叹口气,悄悄起身。
“你怎么了?”杨亚桐突然坐起来,声音里还带着些懵。
“吵醒你了?”
“你睡不着么?”
“嗯。你睡你的,我就起来走走。”
“那你别去阳台好么?外面起风了,这几天降温降得厉害。”
“嗯。”
一阵沉默之后,凌游在黑暗里,背对着他,也没走,就这么站着不动,因为他听不到规律的呼吸声了。
“你,还没睡着?”
“没有。”
“以前,你睡眠很好的,胖大海都闹不醒你。”
“在值班室的时候,我总能想起你跟我说,值夜班不能睡太沉,说醒就得醒,脑子还不能混沌,要彻底清醒,你还说,在家睡觉之前要确认手机是不是不小心静音了,要把音量调大一点。在小儿外科几个月下来,我居然也变成这样了,虽然累,却总不能睡得太踏实。”
“习惯就好。不值班的时候,还是可以安心睡觉的。”
“可你在失眠,我又怎么敢放心睡着。”
凌游闭了闭眼,把思绪都归拢在一起,折成不能再折的形状,攥在手里,躺下,“睡吧,我也有点困了”,他说。
这天一大早,孙奚打来电话,说要给他做心理治疗。
凌游问:“蓝主任呢?在忙?”
“他说你这种程度根本用不着他,我的水平足矣。”
他不信:“是你主动把我这个病人从他手里要走的吧。”
孙奚笑道:“是啊,不行么?”
“行。那就开始吧。”
“你还在拒绝杨亚桐么?”
“对,他早晚会意识到,不应该跟我这样的人在一起消耗生命的能量。”
“我看他的能量大得很,你别低估他。”
“孙学长,现实点儿,你也老大不小了,别相信那些‘爱能战胜一切’的鬼话。”
“哈哈,我就这么一说,你也不用抵触,这个问题我留着,留到下一个治疗周期再问。”
“你留到什么时候我都是这样的答复,别费劲了。”
“你现在这么说,以后就不一定了。”
“孙医生,别总拿我当病人,我还不到收入院的标准呢,而且我现在思维缜密逻辑清晰,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孙奚意识到,这是一位非常讨厌的病人,理论知识不比自己少,实践经验也和自己差不多,还真得是蓝霆那个级别才能压制得了。
“有个事儿,老蓝让我问你,他想知道你对将来的打算是什么,有没有别的想法。”
“什么叫别的想法?我即使痊愈了也回不去了么?”
“当然不是,但你应该知道自己的情况,除去精神方面的问题,大脑的病理生理因素始终存在。”
“嗯……我懂。”
“其实不做临床,还有很多种方式的。凌游,不要勉强自己,我并不觉得你一定要成为你们家其他人那样的医生。”
“我以前确实这样想的,但慢慢放弃了,成为不了。”
“别人可能都羡慕你家,觉得你轻轻松松就能读医学院,毫不费力地进到省内最好的精神科,但只有你自己知道要付出多少。凌游,你对自己的不认同并不来源于你家其他人,陆老爷子就不说了,其实校长和徐主任对你要求也不是很高。”
“我爷爷是绝对纵容我,但我父母,不知道他们是没要求还是已经彻底失望了。”
“这样想就有点苛刻了,他们的身份首先是你的父母,其次才是著名医生,家庭就是家庭,你家不是个诊所,不用论资排辈。”
“嗯,你是想说,我的压力是自己给的。”
“我敢说,如果你开诚布公地跟他们聊一下,说你觉得自己是家里最不成器的,他们会很心痛。”
设想一下这样的情景,凌游笑了:“我爷爷会打我一下,然后带我去喝大酒,并且至少半个月不让我回家,就在他身边住着,他总说我爸妈虐待我。”
“就是说啊。哎对了,你爷爷下周的号,给我加一个行么?”
凌游叹气:“我有理由怀疑你今天打电话的主要目标是这个。”
“哈哈,顺便的顺便的。”孙奚见缝插针的能力属实让人钦佩,“对了,老蓝说,之前让你注册那个在线问诊的APP,你推说忙不愿意搞,现在不忙了吧,可以用起来了,他会检查。”
“怎么已经请了假了还不让人休息啊,我是病人!”
“哦让你干活你就是病人了,刚才是谁‘思维缜密逻辑清晰’的?”
“我刚才缜密清晰,现在发病了很痛苦,byebye!”
“哎你——记得吃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