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归远站在他身后,与他一同拜了下去,眉目疏朗如卷。
“韩某斗胆,共祭先人。”
洛君望手持利刃,衣裳在剑风之下猎猎作响。他低头,剑锋抵住石碑,一笔一划,每一下都写的极缓慢。
写尽了无边锐气与飒爽。
“逍遥门”三字落在碑尾的那一刻,石碑竟轰然作响,从中间裂出了一道缝隙。
这里的动静几乎吸引了全村的人,他们争先恐后地赶来,正好听到了两人的话,顿时僵在了原地,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这两位竟是仙门子弟吗?”
“他们是来祭拜的?为什么能刻碑?”
“我做梦都没想到这辈子我能见到他们这样的仙人……那碑怎么了?!”
在众人的惊呼之下,醉寒剑气凛然,那块巨大而古老久远的青石碑竟从中裂开!
洛君望未曾料想到会有这样的意外发生,仓促之间急急后退一步,一脚踩空,被站在身后的韩归远单手揽住腰,稳稳接住。
他在韩归远的搀扶下站稳,目光投向那块缝隙越来越大的青石碑,心中有一个地方遽然一跳,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涌上心头。
“碑要裂了!怎么办啊?!”
“仙人,碑裂了!”
洛君望指尖碾过一粒苍白的骨珠。
他侧脸素白而冷锐,在巨大轰然的石块崩裂声响中显得锐丽到不近人情,眸子却晶亮。
“别怕。”
他声音落下,指尖又转过一粒珠子,语气中有一种奇异的镇定和期盼。
“他们不会伤我的。”
众人愣住。
“他们是谁——?”
可未等他们疑问得到解答,那碑已从中间轰然裂开!
霎那间,无边无际的云雾冲破重重紧致急速冲来——
所有人都在惊慌失措,洛君望却在这样的喧闹中缓缓闭上了眼睛,被弥漫的云雾笼罩。
这云应该是冰凉湿润的,每次他御剑穿云而过,衣袖就会结出薄薄一层水雾。
还有——不知春。
这种闻名天下的名茶只生于逍遥山巅的灵秀之地,逍遥山覆灭,不知春茶一朝断源,绝迹天下。
可他在这样的云雾中,闻到了熟悉的朱砂黄符的苦香,还有那清雅馥郁的茶香。
洛君望喉头微哽,肩上按上了一只手,那手掌薄而温暖,热度从那薄薄一层衣料处扩散开来,竟是无与伦比的安全感。
他听见韩归远在他耳边轻声,声音带了叹息的沙哑。
“阿樆,睁眼,他们来看你了。”
洛君望在那一刻睁开了眼。
翠绿松柏映入眼帘,无边无际的云海缭绕之下,仍是那座熟悉的灵秀仙山。
他眺望而去,无数看不清脸的人影站在山峦之上,低头朝他望来。
洛君望怔怔仰着头,对上了一个白胡子老头的眼神。
他张了张嘴,无声地喊了一句。
身旁的村民却并不像他们两人那么镇定。
在进入这里的一霎那,他们就宛如受惊的雏鸟般团团聚到了一起,可在看清周围仙境流云的环境之后,表情逐渐放松警惕。
那个引路的年轻人小心翼翼地望着他们,小声问道。
“仙人,这里是哪里?”
韩归远眸色淡淡,看向那座熟悉的仙山。
“逍遥。”
“哦……原来是逍……逍遥?!”
人群瞬间炸了锅!
“逍遥?这里是逍遥山?!逍遥山不是早已经被血海吞没了吗?怎么还在?”
洛君望像是被定在了原地,一动不动,没有理会村民的疑问和困惑。
“刚刚碑裂了……我看话本子上写的,一般这种开头,都是主角要进入某个福地!然后获得仙人的传承,一路成神!”
“那我们进入逍遥,是不是也是被逍遥认可,将要传承逍遥山的衣钵?”
年轻人神色兴奋。
人域每个人心中都有着修炼成仙的梦想,只不过许多人都止步在“天赋”这一关。
天赋。
迈过去就是受仙门青睐,结长生,覆云雨,一步登天。而迈不过去,就是注定要生老病死地仰望别人一辈子。
这本就是天道注定的,残酷的现实。
可年轻人生在逍遥遗址,长在这里,从小就听闻逍遥门的辉煌,更无比向往当年的一门三殊秀。他总认为自己受逍遥之气侵染,是特殊的。
于是此时此刻,他坚定地踏出一步,神色兴奋地看相云雾之后那密密麻麻却看不清晰的人影。
“一定是逍遥山英魂见我等镇守此地百年不变,感佩情义,允我们上逍遥一观,予我们以仙缘!”
他话音落下的一瞬间,云雾瞬间聚集成团,如海般轰然倾泻而散。
不多时,一条幽深的山径便出现在众人面前。
洛君望沉默地看着面前这条长长的小径,心中某个地方隐秘地痛了一下。
这就是上逍遥的必经之路。
这条路出现的突兀又诡异,众人都只敢站在两人身后看着。
但紧接着,山上下来了一个人。
他穿着一身玄黄交织的道袍,袍角处秀了兰草蔓织的道纹。清风吹过,那上面的兰草仿佛如有实物,秀雅出尘。
他在最后一个台阶处站定,目光在众人之间逡巡一圈,最后躬身作揖。
众人呼啦啦散了一圈不敢受这一礼,只有洛君望和韩归远两人站在原地未动,沉默地颔首回礼。
道袍人朗笑,眉间没有一丝阴霾,仿佛不曾经历过屠门的惨剧。
“应掌门之令,特开山门。”
“——迎故人。”
年轻人一愣,下意识问道。
“故人?是我们吗?”
他说着,十分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看向来人。
“但仙人亲自来迎……这阵仗,还真是把我们吓一跳哇。”
道袍人笑容丝毫未变,他慢条斯理。
“故人久不归家,掌门怕他忘了回家的路,特派我来迎。”
听到这里,年轻人算是听出些不对劲了:
“久不归家?谁以逍遥为家……你们……”
他正疑惑着,道袍人却已向站在最前方的两人行了大礼,语气怅惘而又恭敬。
“韩盟主,云海师兄……百年不见,别来无恙?”
“谁?”
所有人都在一瞬间僵住了,不可思议地望向那两人的背影。
年轻人蓦然想到了什么。
昔日的云海司长不仅以其高深莫测的修为和剑术闻名天下,更生了一副为世人惊叹的绝世好容颜。
而仙首盟盟主韩归远,着青袍,貌如玉,清风碧玉比不上其风姿一二。
他怔怔望着那两个颀长挺拔如玉树的背影,一个念头慢慢升起,在他的脑子里来回冲击。
他怀着这样的想法,沉默地看着前面的两人,腿一软。、
“云云云海——韩归远韩盟主?”
打结的思绪瞬间解开。
他们差点跪下。
“无恙。诸位……可还好?”
道袍人一笑,并未回答这个问题。他看向洛君望。
“云海师兄百年未归家,怕是连回来的路都忘了。掌门特嘱咐我来接师兄回去,叙一叙旧情……”
洛君望看着那条长长幽深的道路,迈出去的脚步又收了回来。
他想起那安安静静蜷在路旁大石边的小老头,还有无数横在师门的尸体。
血流成河。
他不敢再踏进一步,生怕悲剧再次展现在他眼前。
“阿樆,走吧。”
洛君望扭头看向身旁的人。那人笑意依旧,眉目如画,仿佛一座永远不可侵犯推倒的山峦。
“这一次,我陪着你。”
“还不进来!是要老头我亲自来接你吗?年纪不大,排场倒不小!”
怒骂声从上方传来,洛君望僵在原地的足尖一动,抬头望去。
白胡子老道气得翘着胡子,怒冲冲地往下走。
而他旁边,一个满脸无奈的年轻人搀扶着他,袖角的兰草道纹灵秀出尘,可嘴里却在絮絮叨叨。
“师父,您小心点,别摔……哎,走慢点!”
——是在棠春城,死的安安静静,无影无踪的李澜之。
他的,大师兄。
洛君望那一刻终于再也忍不住,扯着身边人袖子的手松开了,双膝跪地,将头深深埋入双手之间。
他的声音中尽是悔恨。
“逍遥门弟子云海,拜见师父,师兄,各位师叔师伯。当年一祸,云海悔不当初。”
他颤抖道,“都是我……”
“哎好了好了,不要讲这些。”
李澜之无奈地叹了口气,看向自己的小师弟,眼神一如百年前清亮。
“我好不容易从棠春城那个鬼地方出来了,就不要说这些糟心事了。”
他们身后逐渐聚了越来越多的人。每个人都是熟悉的面孔,每个人都在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们。
逍遥子看着自己这个跪在地上,低着头说不出话的小徒弟,最终还是心疼了。
他叹了一口气。
“我们今日来,是想问你几个问题。”
洛君望声音沙哑,语气却坚定。
“您问。”
有一个年纪大些,头发花白的道人开口。
“人域安否?”
洛君望正色,身后韩归远躬身一礼。
“人域尚安。”
“祸首诛否?”
“祸首虽未伏诛,可弟子忝居圣令之位,自当义不容辞,诛杀祸首,保世间太平安定。”
那人眉目间涌现一抹欣慰,点了点头,身影居然淡了些。
“云海师兄!我想问一个问题!”
洛君望一愣,抬头看去。
是一个年纪尚轻的小弟子,面容稚嫩雪白,小小的羊角辫儿翘在发尾,显得俏皮又可爱。
洛君望见过他。
曾在那片无边无际的尸海里。
他艰难地笑了笑。
“你说。”
“我想问……文府城那家桂花糕铺子还开不开呀!他家的桂花糕好好吃!”
洛君望一愣。
“在。”
他一顿,笑着说,“下次回来,给你带一份。”
“好耶!”
小孩子欢乐的声音犹在耳侧,他看着那个小小的身影变淡,心中的凉意逐渐扩散开。
他们都知道,不会再有下次了。
“云海。”
白胡子老头走到他面前,挡住他的视线。
洛君望抬着头,看向自己的师父。
逍遥子笑了笑,抬起手摸了摸小徒弟的脑袋,像小时候那样。
“师父只问你一个问题,你好好答就是。”
洛君望点点头,乌黑的发顶晃动。
逍遥子的声音中充满了心疼和无奈。
“我的孩子,这一路走来……苦不苦,难不难?”他顿了一下,艰难地问出下一句。
“疼不疼?”
洛君望一愣。
下一秒,百年来无数委屈和苦难的心酸如潮水般冲上心头。他鼻尖发酸,低着头掩饰自己红了的眼眶,声音却颤抖沙哑。
“不苦,不难,不疼的。师父。”
逍遥子看着自己的小徒弟,叹了一口气。
“怎么会不苦呢?你自小就吃不得苦……真是,心疼死我了。”
洛君望没抬头,还是摇了摇头。
逍遥子又重重叹息一声,转头看向站在一旁的韩归远。
“韩盟主,今后我这徒弟就托付给您了。他吃了太多苦,以后遇见苦的都会认为是很甜的东西……我不希望如此。”
韩归远端立肃礼。
“是,晚辈明白您的意思。”
逍遥子看了一会他,又看了看跪着的洛君望,半晌笑着摇摇头。
“你们年轻人,我管不了喽。”
他后退几步,重新回到那三千五百四十人的重重身影中,深深望着他们。
“我知道你们要去做什么,我们在这里也等很久了。”
“逍遥山是一座牢不可破的仙山,即使在血海也是一个最坚硬的屏障,外人无法突破。”
“可是。”
蓦然有风起。
洛君望抬起头,透过朦胧的视线看过去,正对上师父含笑的眼神。
“我的徒弟要回家,谁都不能拦他!”
霎那间,云烟消散,仙石崩塌,松柏衰败——隐藏在金玉下的枯败终于显露了出来。
那些人在这样的坠落中朝他们点头示意。
——是告别的意思。
洛君望睁大眼睛,伸出手去。逍遥子的最后一句终于遥遥传入他耳中。
“开血海,送我徒儿——”
“直上青云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