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承期整日闭关,终于将洛珩的位置进行了最后的缩小和锁定。
他向来是个行动派,更何况,这种事情根本拖不得,只匆匆扫了一眼卦象所示就往朝清殿而去。
他在殿外见到了那位人域之主。
洛承期脚步一停,心中生疑,上上下下地再次打量了一下韩归远,更疑惑了。
这位人域主怎么跟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不太一样了?
也不是不太一样......准确来说是气质似乎有点变化。
像是一座冰山迎来了属于他的第一缕春风,终于融化了一角。
简单来说,就是——春风得意。
洛承期实在不明白在这种血海像一把剑一般悬在头顶的时节有什么事情值得高兴成这样。
不过他对别人的隐私没有兴趣,上前唤了他一声。
“韩域主。”
韩归远似乎是在思考什么事情,被人打断了思绪,神情却还沉浸在刚刚的情绪中,眼角眉梢都还带着笑意。
猝然被春风得意糊了一脸的洛承期:“......”
他忍下心中的不满。
“韩域主时遇上什么好事了?看起来心绪极佳啊。”
韩归远回神,意识到了失态,听到对方的话反倒笑了,十分礼貌地颔首。
“确实是件好事。”他不欲多说,“洛域主来此可是有事?”
洛承期敏锐地感觉到这人域主对他的态度也客气和煦了许多,心中一百个问号,丝毫不知自己是沾了弟弟的光。
“我已推演出洛珩的比较具体的真身位置......但这件事最好不要大范围说出去,我怕打草惊蛇。”
韩归远凝视着这位一脸凝重的蓬莱域主,思绪却飘到了其他地方。
若是按照辈分论的话......
这位应该是他的大舅哥?
“韩域主?”
“韩域主!”
大舅哥眼神阴霾,明显是因为他的跑神而不开心,质问道,“你有没有听见我说的话?”、
韩归远此时心中升起了一万分的尊敬,点了点头。
“是。召集四位秩序官商议即可,不必告知他人。”
洛承期怀疑他刚刚跑神了,狐疑地瞅了他半晌才继续。
“我得去见一下洛君望,他在哪住来着?”
韩归远那玉简的动作一顿,身体下意识地往殿门挡了挡。
“他......今日有事,怕是见不了外人。等四位秩序官齐聚的时候一起商讨不行吗?”
洛承期看着韩归远遮遮掩掩的动作,心里的困惑终于到达了极点。
“韩域主,第一,我是他兄长,不是什么外人。第二,我见他肯定是有急事,不可拖延。你又是以什么身份在这里拦着我?”
大舅哥说到最后,语气里不只是疑惑了,还夹杂了一点点愤怒。韩归远眼看这位就要冒火气了,只得退让一步,闪身让开了朝清殿的大门。
“他就在里面,您请。”
洛承期站在原地,望着朝清殿内昏暗的看不到头的空旷殿宇。
没动。
他终于再也忍不下去地转向韩归远,语气难以置信到有些扭曲。
“为什么我的弟弟,会在你的屋子里?”
......
韩归远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罕见地低眉垂眼地走在洛承期身旁,一路进了内室。
看见被褥整齐,摆设雅致,窗明几净,除了......床上趴了个人。
那人半侧脸颊陷在绵软干燥的枕中,眼尾因彻夜哭泣仍染着一层薄薄的红。乌墨般发丝凌乱滑顺,乖巧地搭在他颈侧,如流水般倾泻而下,垂在榻边。
似乎是听见动静,那人皱了皱眉心,指尖无意识攥了两下,低低呢喃了一句。
“回来了?我想喝水。”
洛承期如遭雷劈,直挺挺僵在原地。
他被这屋子里即使刻意清理过却仍然极浓重的事后氛围侵染,只感觉一股火气蹭地蹿上灵台,烧的他理智全无。万般震惊、愤怒、恨铁不成钢之下,他抬手指着那床上睡眼惺忪的人道。
“洛君望!你为什么在他的床上?”
洛君望仅剩的一点睡意瞬间被吓醒了,他猝然捂紧了被子,瞪着眼睛朝正在燃烧的洛承期和旁边安抚他的韩归远看去。
洛承期还在继续,声音一句比一句高亢,每一个字都在冲击着他的耳膜。
“还有,你的声音为什么这么哑?”
“你昨晚是在哪睡的?”
最后一句铿锵有力,“你跟他!到底是什么关系!”
这三句字字珠玑,宛如一个老父亲一觉醒来在女儿床上发现了他从未见过的男人,一种难以言喻的愤怒感立马冲上心头。
洛君望张了张嘴,发现这几个问题无论回答哪个都是在踩雷,而且一炸一个准。
他闭上了嘴,选择沉默,斜眼给韩归远送去了一个眼刀。
韩归远何许人也,了解他胜过自己,立马就接收到了眼神,张嘴喊道:“兄长,您别......”
洛君望:“......”
洛承期:“......”
洛承期彻底炸了——他在这显而易见的,自家白白嫩嫩的白菜被猪拱了的情形下彻底崩溃,根本不顾自己蓬莱域主的体面,整个朝清殿都回荡着他的怒吼声。
“闭嘴!!你叫谁兄长呢——!谁是你兄长!”
——一盏茶之后。
洛君望在一片混乱中终于喝到了自己想要的那杯水,干涩的嗓子得到了一点润泽。
他偷偷瞥着自己的兄长,坐下时腰线微妙地僵了一下,被韩归远塞了个软垫垫着。
他小心翼翼道:“其实,我们......”
“你不必说。”洛承期面容冷漠,语气冷酷到掉冰渣。
他转向韩归远,森然道:“你说。”
韩归远压根没坐,站立在一旁,听了这话微微一笑。
“兄长,您也看到了。我与阿樆,情投意合,早已互许了终身。您是长辈,还请您......”
洛承期打断他,几乎是咬着牙道。
“不要叫我兄长,我没有你这么叛逆的弟弟。”
一旁沉默的洛君望无辜躺枪。
他的视线在诚挚又姿态低微的人域之主和自家弟弟之间转来转去,半晌指尖在瓷杯的盖上轻轻一扣。
他语气陡转。
“源镜之事......我有所了解。源镜毕竟也是我蓬莱之物......里面的回忆我也能看到些许。”
韩归远一愣。
“韩域主深情感天动地,其实我那时就应该有所察觉的,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洛承期的目光透过氤氲水汽似乎看到了很远。
“洛澈......是我们的叔父。我看到他将洛君望托付给你,你说‘只要有我在一日,便永远不会有那么一天’,你做到了,我并非不信任你。”
蓬莱一族仅剩的两位遗孤生了两张截然不同的面孔,一个稠丽的宛若月之皎华,另一个却端正肃穆的甚至有些死板,但他们眉宇之间却是一脉相承的风骨和韵质。
“洛君望的父亲是我的另一位叔父,他的母亲......婶婶是当时蓬莱最有名的美人。他完美地继承了婶婶的美貌。”
洛君望第一次听自己父母的事情,怔然抬头。
“那时我还小,其实记不下很多事情,只是知道。每当婶婶打马走过长长的街道时,所有人都会躲在门檐后,窗沿下偷偷瞧她。婶婶......性情果敢大方,是我平生所见最为豁达达观的女子之一。”
“蓬莱民风开放,很多人都会议论婶婶最后会嫁去哪家人家,甚至不少高门少爷都想要去入赘婶婶家族,以求与美人共度一生。这种议论和渴求是善意且不值一提的,但最后婶婶嫁入了洛家,嫁给了你的父亲——一个有名的沉闷、无趣,甚至有且死板的男人。”
洛承期看着自己弟弟,从他的眉眼中找到了当时那位名动四方的美人的影子。
“所有人都不明白为什么婶婶会选择他。她出嫁那天,蓬莱之城万人空巷,无数她的仰慕者含泪为她送嫁——却无一人闹事。因为你的母亲,与人为善,是所有人心中道德的最高标尺,她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
洛君望没有说话,静静地听着过去的故事。
“其实你应该出生在一个钟鸣鼎食,父母恩爱,兴旺之家的。只可惜你的父亲,那个古板无趣的男人为维系血海之阵甘愿被缚魂折磨。而婶婶知道真相之后,毅然决然追随叔父而去,留下尚在襁褓中的你。”
“而‘阿樆’这个名字就是她为你起的。木形同不,木离便是不离。可因果相续,樆音为离,释义为梨,恰好暗示了你这一生的苦难艰辛与无数别离。”
洛君望心中如同落下了一块大石头,沉闷地压得他喘不过来气,搭在膝盖出的手却被握住了,他抬眼望去,竟是冲他笑着的韩归远,眸中含了深切的担忧和柔和。
那一刻,那些辛酸的,令人扼腕的惋惜瞬间化作粉末,随风而去。
“殉情并不只是一个传说,因为我曾经亲眼见过......韩归远,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在源镜中。”
失了爱人的婶婶,一生的豁达开明全部终止于此。
而失去了洛君望的韩归远,宁愿违背天道,遭受天谴却换来了一场空。
即使是再疏阔清朗如他,是不是也在那一刻想要为自己枉死的爱人殉葬,陪他一起走一走清冷寂寥的阴间路呢。
只幸人域大局未定,他仍要怀着一颗已经死掉的心,硬撑着走下去。
韩归远抬起头与这位仅从源镜的一两幅画面中就看透了他心存死志的蓬莱之主,半晌低头笑了笑,像是确定什么似的握紧了手中的指尖。
“没关系,我已经找回了他。”
洛君望听的一知半解,不禁皱了皱眉心,“你们在说什么?”
“没什么,已经过去了。”
韩归远低头柔声道。
洛承期平视着这位状况之外的弟弟,忽略他俩偷偷牵手的小动作。
他蓦然开口。
“没有过去。”
两人的眼神瞬间转移到他的身上。
“我不希望曾经那样惨烈的悲剧再次发生——更何况是我唯一的弟弟。”
他闭了闭眼,从怀中拿出那枚溯魂环,指尖划过玉白色的圆环。
“洛珩已经找到,就在血海之中。”
“一定要杀了他,不仅是为了别人。”
他一顿,眼神中聚起星星点点的怅惘,“更是为了你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