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镜其实还没有完全暗淡下去，上面鲜活的画面仍在闪现，命运的拥有者不置一词，旁观者却已经感受到了窒息。
柳曲连指尖都在颤抖，她微低着头，将目光投向站在身旁的官意，又看到了她背上背着的那把被黑布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条物件。
之前她不明白这是什么，可现在他知道了。
“这是醉寒吧？”
官意一怔，像是猛然从某种情绪中脱离出来，整个人都带着一种悲寂之感。
“是啊，这是......小师兄留给我的。”
这是她的师兄在濒死之际留给她的最后一层庇护。这把剑生来有灵，即使在主人已死的情况下也依靠着残存的灵力护佑她寻到蓬莱遗族所在。
而后封剑，再没有任何人能驱使它。
她指尖拂上腰间金玲，冰凉坚硬的触感贴在指腹。她突然反应过来。
“我小师兄呢？”
众人：“......？”
对啊，人呢？
——
源镜是源自蓬莱一族的神器，其上附着的秩序之力都是蓬莱的秩序官一点一点镌刻上去的。
洛君望是蓬莱一族众望所归的圣令，是在千年祸乱之后第一位真正压制洛珩掌控血海的圣令。源镜在感受到他身上熟悉的血脉气息之后，几乎是声泪俱下地跑到了洛君望身边，想要蹭一蹭他身上那磅礴的圣令灵气。
韩归远跟着沾了光，两人被安排到了一个单间。
源镜上的画面其实已经快要结尾了，上面眉心生魔印的血海之主正踩在一人的头颅之上俯视众生。洛君望垂下眼：“够了，结束吧。”
他其实无意让旁人窥探自己的过去，更不想用这么激烈的手段来洗清曾经缠住他的污秽，可是他在看到韩归远的血也一同进入那源镜之后，忽地犹豫了。
人跟人之间讲究一个因果相续，失去了这次机会，他可能永远都不知道当年他死后韩归远到底是什么反应。所以他放任源镜将他们括进来。
现在他知道了。
却沉默了。
源镜在洛君望出声的那一瞬间就彻底暗下来，并毫不留情地把人域那群人给扔了出去，只是在扔官意的时候动作轻柔至极。于是这里现在只剩他们两人。
这里的空间一片灰暗，只有些细碎的光缓缓流淌在两人身旁。洛君望只能看清对面那人如玉的侧脸。
就不能把光调亮一点吗？
洛君望咬了咬牙，下定决心开口。
“疼吗？”
两道声音蓦然重合在一起，连内容都是一致的。
洛君望愣了愣，有些不明白他只得是什么。
“你说什么？”
对面长身玉立的仙君走出黑暗的包围，清俊的眉眼映在光下，却悲伤的一塌糊涂。他的视线落在洛君望胸口，声音微颤。
“你......蚀心咒疼吗？”
洛君望没想到他他问的是这个，他其实都快忘了蚀心咒是什么感觉了。
他在血海百年，什么哭什么痛都忍下来了，比蚀心咒痛苦千百倍的伤他都受过，当时觉得疼可能只是年纪小皮嫩，现在他从尸山血肉里滚一遭出来，什么感觉都没了。
可许是这个人低着声，连尾音都小心翼翼的温柔模样刺激到了他，洛君望神使鬼差地垂下眸子，轮廓优美的眼眸斜挑着韩归远，拖长了语调。
“疼啊，怎么能不疼呢？”
他往前几步，逼近僵住的仙君，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处，仰着头，双目如水温软。
“不信你摸摸，真的很疼。”
洛君望感受到对面人呼吸猛地一滞，心中笑了两声，动作一点都不老实，踮着脚将脸靠在他颈侧，吐息湿热。
他本就是从血海复生的魔物，蛊惑人心就是手到擒来。
“哥哥，你想......”
“铛——！”
忽然一阵剧烈的震荡，洛君望不留神脚下一崴，直接摔进了那人的怀里，被紧紧箍住了腰。
他咬牙抬起头，正看见源镜不知道正在发哪门子的疯，周围原本静谧幽闭的空间疯狂晃动，流动的光如受了惊般跟着一起闪烁。
闪的他眼睛疼。
洛君望偏头闭了闭眼睛，感受到一只温热的手掌在他脑后按了一下，轻柔地带着安抚的意味，然后移到他脸侧——挡住了刺目的光。
他一愣，下意识仰头看见了光影交织下一张清俊出尘地脸。下一秒他耳边就想起一道稚嫩却咬牙切齿，恨铁不成钢的声音。
“蓬莱圣令居然是你这个恋爱脑！臭情侣给爷滚——”
那道声音落下的一瞬间，他们周围的空间彻底崩塌溃败。洛君望被人按在怀中护得死死的，什么都看不见，只觉得风声呼啸，脚下再落到实处的时候，鼻端涌上一阵翠竹清香。
？
他们不是在琼林吗？怎么一股竹子味？
洛君望挣扎地从韩归远怀中起身，入目一片翠绿盎然。细长翠叶如刀随风而落，风吹过满林飒飒——竟是归园竹林。
而他们正在竹屋的二楼，身后就是那张大的出奇的床，精致古朴的窗户依旧，粉白柔软的玉兰随风在木质的窗沿摇曳，含羞带怯地微张花瓣。
洛君望退出宽阔温暖的怀抱，深吸一口气，瞥见了韩归远有些微妙的表情——他显然也听到了那句话。
“......”
洛君望冷静地转移话题：“我们明明是在琼林，怎么现在到......归园来了？”
韩归远垂眼落在自己空荡荡的怀抱中。
他能听出来那人在刻意掩盖什么。
他笑了笑，眉目疏朗。这是一句话就能揭过去的吗？
“许是空间错乱，不必在意。”
洛君望松了一口气，心还没落下就又听见清冷的声音继续：“话说回来，那句话是源镜之灵说的吧，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
韩归远见他缩着肩膀垂着头的鹌鹑样子，心中又无奈又生气。
眉眼如玉的仙君一步步逼近他，手指抬起按在肩骨处。薄薄一层衣料下就是那枚永世不得消解的天谴之印。
洛君望眉心一跳，心脏猛地抽疼，迟来地心疼起来。他听见对面人风轻云淡的声音。
“你刚刚不是问我疼吗。那我现在告诉你——很疼。这是烙印在灵魂上的疼痛，任何方法都不能消解。”他的目光紧紧锁住脸色苍白下去的洛君望，忽地一笑。
“但是我心甘情愿，甘之如饴。”
洛君望一僵。迟钝如他也能从这句话中听出了什么，更何况刚刚百年的记忆真相仍在他眼前闪现。
他习惯性地缩起来，“我听不懂......”
然后双肩被人猛地按住，他抬眼看进了一双乌黑若漆的眸子里。霎那间，他听见自己的心跳漏跳一拍。
“听不懂？那我问你，棠春城时你为何在误会我背叛你的情况下还要救我出城？”韩归远一字一顿，目光锐亮像是要将他从自己的保护壳中彻底剥出来。
“我知道你。背叛你的人都不得善终，可是又为什么独独对我例外？”
“还有，你为何违抗师命进入诫司？你明明不是贪恋权势的人，是为什么？还是为了谁？还有，最后在琼林......”
“够了。”
洛君望突然出声打断他，“别说了。”
他一味龟缩的心在这样的步步紧逼下无处可逃，只能无可奈何地面对现实。
可他心中却奇异的平静，那些少年时期的鲜活画面在他眼前不断闪现，构成一个恢弘巨大的藤曼，紧紧缠绕住他。他甚至还有余力去反问韩归远。
“棠春城时，你亲眼看见我弑杀大师兄，却还是逼迫其他人立下血誓保我名声。”
“你身为人域秩序官，不可能不知道违背天道逆转生死的巨大代价，可你还是执意将我复生。留下了......”他抬手，细长冰凉的手指攀上去，搭在那枚黑色印记之上。
“天谴之印。你不顾自己清誉，甘愿违背天道——韩归远，你为的又是什么？”
洛君望在问最后一句的时候心中甚至有一种无力的挫败感，他冷眼看着对面沉默的仙君，勾唇讥讽地笑了一声，耸了耸肩。
“你看吧，韩归远。你也说不出来，为何要......”
“我喜欢你。”
洛君望话音戛然而止，他呼吸陡然一滞，不敢置信地抬头，对上一双温柔的眸子。
他连尾音都在颤抖，“你，说什么？”
韩归远毫不犹豫。
“我喜欢你。”
他伸出手，几乎是温柔怜惜地将僵住的人抱进怀中，下巴搁在他的肩膀处，指尖穿过微凉柔顺的发丝。
“你化名孟珈来寻我的时候，我曾经很多次想杀了你。”
洛君望瞳孔微缩。
“你扮成的孟珈太像你自己了。我当时就在想，凭什么世间还能够有其他人配与你相像？明明真正的你再也不会回到我身边，早就......”他一顿，微微偏过头，闭了闭眼，像是回忆到了什么悲恸的过去。
“天罚于我并不是惩罚。相反，我很......感激天道能让你再次回到我身边。”
他的力气越来越紧，像是要把洛君望勒进骨血里。
洛君望仰着头，感受到自己肩头有一点冰凉湿意透过衣料慢慢扩散开来。他在纷乱颤抖的情绪中抓住了一条线。
“洛君望，我真的，真的很爱你——从很早以前就爱你了。”
那条线骤然绷直，从无数纷争与仇恨中挣扎脱身而出，逐渐在脑中变得清晰，然后光芒越来越盛，掩盖了所有的犹疑与退缩。
洛君望仰起头，眼角水雾一闪而过。他扯了扯唇角，轻轻推了推韩归远。
“你弄疼我了。”
那人一僵，连忙松手，却不留神被推得后退了几步，脊背靠在了墙上。
玉兰花枝就在眼前。
韩归远看着面前的人。他永远是那样游刃有余的模样，即使处在生死之际也拥有着不灭的光。
韩归远眸中的光微微暗淡了几分。或许，他并不......
乌黑如墨的发丝落了点在韩归远的肩头，他伸手去拂，却看见姿容秀丽如月中聚雪的美人眉目微垂，向前走了一步，低头阖目，用一种最虔诚温柔的姿势——
吻在天谴之上。
韩归远在那一刻听见自己耳边轰鸣不绝，和含笑的声音。
“巧了，我也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