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韩归远是整个人域仙首盟的支柱,那云海就是逍遥门所有弟子心中那座高大无匹又坚实可靠的山。
他强大又恣意,高不可攀又随心所欲。
官意送走了他,整个人域却安定了下来——毕竟这位现在颇受争议的诫司司长说的话,没有一句不实现的。
而云海在进入棠春城的一霎那,就傻眼了。
他看着面前车水马龙的街道,言笑晏晏的百姓。高低错落的青石瓦墙后探出一树桂枝,黄金色的桂花满满缀着,压低了枝桠。
日至正中,宽大的青石板路的两边都是高声叫卖的小贩,行人摩肩擦踵,竟显得这宽大街道逼仄了不少。
云海沉默着回头看了看沉默着伫立在原地的城墙,抬步往来路走去,却发现只有几步的城门,他无论如何也走不到。
明明近在咫尺,却仿佛远在天边。
——他出不去了。
云海双手环胸,他还穿着夏日的薄衫,冷不丁被棠春城带着浓香的凉风一吹,打了个激灵。
人却笑了。
这棠春城,果然有点意思。
一旁短褐穿结,神情却轻快的小贩叫住了他,笑眯眯得。
“客官是从外地来的吧?要不要来一碗我们这里的桂花糖水呀?这可是我们棠春城的特产,应季供应,出了这个城,可就喝不到喽!”
云海看向他摊上清亮稠腻的糖水——上面撒了星星点点的桂花粒,看起来煞是好看。
呦,看起来还挺好喝的。
这里的风满溢着桂花粒甜腻的香,这种堪称粘稠的香气紧紧糊住了云海。
他垂眸看了会儿粗瓷碗中莹亮的糖水,也笑了,声音轻快。
“可是我没钱呀。”
都已经盛了一碗糖水的小贩动作一顿,动作僵硬地转过头看向这个法袍玉带,就差在脸上写的有钱俩字的外乡人,表情扭曲。
“你说什么?”
出身高门仙家的诫司司长真诚地点了点头,再次重复了一遍。
“伙计,真的不骗你。你别看我穿得人模狗样的,但这其实都是我工作的那个司属发的制服。我这个工作说出去挺好听的,但每月就那点窝囊费。哎呀,说起这了我就来气,上个月的薪资还没发呢,我们司属的几个还等着找个日子去勤司找那位卫恒司长。”
“哎,你知道卫恒司长不?他现在可是替代了云海司长成为盟主眼前的第一大红人呢。哎呀,说起这个,我就要再跟你唠一唠几月前盟主和云海司长当众翻脸。啧啧啧,那场面......”
小贩扭曲的表情彻底变成了面无表情。
他做梦也没想到能遇上一位倾诉欲这么强的外乡人,整个人都僵硬了起来。随后像是脱离了某种既定的轨道,又被硬生生纠正过来一样。
不自然,扭曲且僵硬。
小贩干脆打断云海的喋喋不休,直接将那碗规划糖水塞进他手里,声音平直地如一条直线,像是在执行什么任务地念台词。
“没钱也没事。外乡人进入棠春城要喝一碗桂花糖水,这是规矩。”
“外乡人,喝吧。喝了就不想回家了。”
云海一乐,垂眸看向掌中粗褐色的陶碗,啧了一声。
“好吧,既然是规矩,那我就喝呗。”
淡色的唇都已经触到了陶碗的边缘,一只手却握住了陶碗的另一边,稳如泰山。
“云海,家中饭都做好了,怎么还在外面买这些小食?小心等会挨阿娘骂。”
熟悉的声音传来,云海掏钱的动作一滞,抿唇转头看向来人。
来人拿走了桂花糖水,朝小贩躬身,语气中有几分歉意。
“家中小弟回老家探亲。这几天坏了牙,长辈专门叮嘱不让他再吃甜的,没想到自己出来偷偷买了。打搅您的生意,真是对不住。”
李澜之的态度委实太好了。
小贩脸上的那一丝僵硬的怒意被一种不知名的力量硬生生压制了下去,只得闷闷不乐地一点头。
“行吧,没事。等客官牙好了再来照顾我们生意。”
云海看着自家几月未见的大师兄一边低声下气的道歉,一边扯着自己离开这条热闹非凡的街道。
他随着李澜之的脚步进了一个幽深僻静的小巷。
两人一路走,直到那些棠春城本地的土著连人影也见不到。
云海先开口,他的声音中甚至还带着点不知愁的嗔怪。
“大师兄,你都来几个月了,怎么也不给我们去个信儿,你知不知道......”
“云海!”
李澜之骤然打断他,回过头来。云海从未在他脸上见过这样大的怒意。
“谁让你来的?!你知不知道这个地方是有来无回?!”他咬着牙,盛怒却又怕被那些奇怪的居民察觉到,只得压着声音。
“你是不是傻?”
云海在大师兄说完最后一句话之后脸上残余的最后一点笑意也没了。
傻?
他转头冷冷看向李澜之,久居上位者的气势毫无保留地释放出来。云海低低出声。
“有来无回?那为什么你要来?为何先生和韩归远都不让我来?你们将我置于何地?”
“或者换一个说法。”他素白的侧脸在棠春城冰冷的阳光下散着莹润的光。
“我如果今日不来,那我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你?还是说,再也见不到你了?”
李澜之一噎,连忙找补。
“倒也不是。这棠春城现在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就是暂时出不去而已。”
云海一看就知道自家大师兄没想到他会这么敏锐,冷冷笑了一声。
“暂时出不去?你还真当我傻。棠春城,以春日海棠满城誉满天下。可我进入棠春城,却是从盛夏进了深秋,海棠没见影子,桂花香倒是糊了一鼻子。”
他又闻到了那股甜腻腻的香气,打了个喷嚏。
“真的,我从来没闻过这么香的桂花。这边种的是什么品种......赶明儿带回去几个种子研究一下。”
李澜之眼神复杂地看着话题歪了的师弟,半晌扯了扯嘴角。
“我就猜瞒不过你。”
云海哼了一声。
知道瞒不过你还要瞒。
他揉着鼻子,继续往前走,一点也不为眼前的诡异情形忧心。
“今日那小贩看出我是外乡人,明显是想要逼着我喝了那晚桂花糖水......喝了就不想回家了?”
云海嗤笑一声,意有所指。
“是不想回家了,还是回不了家了?”
李澜之跟随他的脚步一顿,抬眸看了自家师弟一眼,眸中闪过一丝不知明的情绪。半晌才闷闷地接上他的话,语调低低的。
“我猜,应该是......回不去了。”
云海闻言突然一停,回头看垂头缓步的大师兄,心中升起意思不好的预感。
“你......没喝那糖水吧?”
对面人似乎是愣了一下,随即一笑,眉眼之间沉闷郁色骤然消散开来。
他毫不犹豫地否定。
“怎么会,你大师兄没有这么傻。”
云海毫不怀疑地点点头,听身边人讲话。
“我在这里呆了这么久,也看出来这里的不对劲了。棠春城的居民们......”李澜之艰难地接上下一句,“都不太正常。”
云海疑惑。
怎么个不正常法?
李澜之看出他的疑惑。
“这里白天就如你刚刚看到的那样,表面上风平浪静,毫无波澜。但你仔细观察那些城内居民,只要你拒绝了他们的要求,又不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他们就会......我也没有尝试过真正激怒他们的下场。”
“而且这里的时间不对。按理说,现在的人域应该已是夏日,但这里仍是深秋。桂花开了一茬又一茬,仿佛花期无尽。而且,这里的居民也在永远重复着一件事。”
“一件事?”
“对。卖糖水的糖水永远不见底,城东家段员外连续嫁了四个月的女,张秀才天天都在中举,在菜市场已经发了四个月的疯了。”
他无奈地转头看向云海,“这里的时间好像停滞了。”
云海皱眉。
时间乃是天道规则中的最禁忌,最不可违逆触碰的一令。棠春城此举......
他瞧见太阳西偏,已有霞光挂天。
“时间停滞,我还从未见过有人敢这么明目张胆地违抗天道规则。而且。”他声音冷下去,如同同样阴冷的风一样。
“时间不在流逝,那可不就是死人嘛?”
李澜之一抖。
他们已经走到了小巷的尽头,一条河流在他们面前。
“死人,活死人。你的意思是说,刚刚那些人都是活死人?”
云海走的有点累,在河边蹲下来,叹了一口气。
“可不是嘛。真麻烦,怪不得你回不去,不过没关系,我跟小师妹立了军令状的,要带你回去——”
只是一瞬间,仿佛有什么东西遽然吞了太阳,原本明亮绚丽的晚霞骤化作一片漆黑。
云海有点懵,半晌才在浓重的黑暗中倒吸一口冷气。
“这棠春城的时间,确实不对。”
可过了许久,他都没能等到大师兄的回话,反而听到了越来越多的,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和喘息声。
好像,全城的人都在往他这边而来。
纵使是经历无数的诫司司长,一瞬间也汗毛倒立。
那些凌乱的脚步声和粗重兴奋的喘息声近在咫尺,他的手被握住了。
单薄,却温暖有力。
大师兄的声音响在他耳侧。就像很久以前,他第一次画符时,身若翠竹少年俯身握住他的手。
一笔一划。
一字一句。
“我出不去这城了。”
“你带一枝海棠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