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渡来的那一日,正是立春。
卫恒肉疼地批了一大笔钱给苍南山挂上了春神幡,那幡迎着料峭春寒在风中猎猎作响。
云海在诫司中面无表情地摔了一本书奏,下面跪着的人一抖。
“什么叫西方血海再涌,诫司人手不足,没守住?”
他深吸一口气,周身那股深重的威压沉沉升起来。
“你知不知道,那地方有一个城镇。那城镇之内人口数千,而你们只有一句没守住,就回来了?”
他目光转向跪伏不刚抬头的人,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怒意。
“我说过要死守。明白什么叫死守吗?就是只要最后一个人不死,就不许退!你们倒好,血海以来,就全撤了?要你们有什么用!”
那仙首颤颤巍巍不敢说话,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滴下。
“司长——司长饶命——!”
云海偏过头,声音中带了不容置疑的绝断。
“拉出去。”
那仙首自然知道自己将要面对什么,一时间凄厉哭号起来,夹杂着不绝的诅咒之语。
杜徊也在下面,他在退出去时抬眼意味不明地看了一眼他。
恐怕这位年轻的司长还不知道外面的谣言已经甚嚣尘上了吧。
云海听的头疼,摆了摆手,让所有人都出去,原本吵嚷的大殿瞬间安静下来,直到一个新的脚步声传来。
他不耐烦地抬头,“不是说了别来......师兄?”
李澜之站在大殿门口,眉心皱成了一个川字。
云海一看他这表情就知道没啥好事,一时间头更疼了,指了指一边的座椅让他坐。
“怎么了?”
“有人拿着官家信物紫玉牌上山了。”
云海按额角的手一顿,声音是掩饰都掩饰不了的疑惑。
“啊?”
“我知道,官家早就没了。可......确实是有人拿着紫玉牌上山,也确实是因果之人。”
云海深吸一口气,“持紫玉牌者得官家一承诺,牵连因果。那人叫什么?”
“元渡。”
“没听说过这号人,估计是祖上荫庇才得官家信物......不过也没事,他想要什么直接给他就行了。要是想要什么珍宝灵器,只要他说,直接给他就行。或者是地位权势,我这边也能......”
“他要娶官意。”
“......”云海一皱眉,瞬间坐直身体,似乎来回想了好几遍这句话才明白其中真正的意思。
他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你说什么?”
李澜之错开眼,焦头烂额道:“关键是官意还同意了。”
云海倒吸一口冷气,正看见门外小童进来传话。
“云海司长,盟主喊您......”
云海拉着李澜之已经冲了出去,“跟盟主说,逍遥门有事,我回去一趟。”
元渡局促不安地坐在逍遥门正殿之中,上首官意正低头抿茶。
他为了不显得那么穷酸落魄,从逍遥山下租来了一套衣服。那点老板跟他说这衣服价值千金,即使是在仙首盟司长面前也不会跌面。
可是他错了。
元渡早就打听过这位官家仅剩的血脉——官意。
她声名远扬,元渡很容易便能打听得到。
官意天资灵秀,是四大仙们之一逍遥门的掌门嫡传弟子,在人域威望极高。而最关键的是,她有一位权势极盛的仙首盟司长的师兄。
元渡还小心翼翼地问那卖消息的人。
“这官意在逍遥门,在她的师父和两位师兄眼中是什么地位?”
那人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只扔给他四个字。
“掌上明珠。”
那一瞬间,元渡便知道,自己一飞冲天的机会终于来了。
官意抬头看那坐姿局促的男人一眼,弯了弯眉,笑了一下。
“怎么不喝茶?这是逍遥山的‘不知春’,前一阵子小师兄还跟我说,让我采一些送去朝清殿盟主处。”
逍遥山不知春,就如逍遥门鼎盛之势一样,人域皆知。
元渡咳了一声,连忙喝了一口茶,极度紧张之下他并未喝出这茶的滋味,只觉得满口湿润。
官意问:“怎么样?”
元渡点头:“好喝,好喝。”
官意持杯的手一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明明是少女含笑的美好场景,元渡却仿佛从这笑中窥出了几分轻蔑。
他握紧瓷杯。
是啊,他本就配不上这样的高门弟子......可那又怎么样,有紫玉牌在,就算是逍遥门,也要向他俯首!所以她凭什么看不起他!
元渡兀自沉浸在自己怨毒的精神世界中,没察觉到身后的脚步声,直到官意起身,喜悦地喊了一声。
“大师兄,小师兄!”
他一僵,骤然回头,正看见两个人影。
两人只错了半步,走在前面的那个人影逆光而来,仿佛披上了一层润光。他身形颀长,青蓝色玉袍磊然垂落,上面属于仙首盟象征的日月纹饰仿佛要浮动起来。
元渡一窒,直直对上那人的眼睛,那一刻,他听见了自己的轰然心跳。
那形状秀美的眼眸中仿佛含了一块剔透琥珀,眼尾上挑的弧度透出一种惊人的美丽。
这样的气势,这样的容貌,除了那位以权势和美貌著称的诫司司长,再无旁人。
云海只扫了一眼呆呆僵坐的元渡就移开视线,朝着迎过来的官意挑了挑眉。
“呦,小师妹,好久不见。”
官意原本带笑的脸扭曲了一下,哼了一声,“你还知道好久不见啊,天天都在苍南山,也不回来......”
“是啊。”云海轻松坐在首座,眼角又扫了一眼那仿佛雕塑一般的人,“我再不回来,你嫁人了我都不知道。”
元渡猛然反应过来,连忙跪下,“见,见过云海司长,澜之仙君。”
云海看着他那怪异生疏的行礼姿势和那身粗制滥造的衣服,打心底里叹了一口气,抬了抬下巴让他起来。
“听说你要娶官意?”
“是,是。”元渡只感觉一股重重威压直直压来,他额角都渗出汗。
云海没说话,倒是李澜之插了一句。
“师父外出云游,我与云海便是官意的长辈。我家这小师妹,性情与寻常女子有些不同,被我们惯得有些呃,任性娇气。我观你是想找一位一起过日子的伴侣,官意实在是不太合适。”
官意在一旁扬了扬拳头。
元渡摇了摇头,“不瞒仙君,我,在下其实是对官意仙子,”他偷偷瞥了一眼慵懒靠在首座的人,咽了咽口水,“一见钟情。”
“一见钟情?”云海突然笑了笑,他不以为意地摇了摇头,坐直了身体。
“你手中持有紫玉牌,便是我逍遥座上之宾。所以无论你想要什么,我们都会尽力满足你。”云海叹了一声,“就是不要肖想自己不该得到的。”
元渡似乎只听清了前半句话,脑子里全是刚刚惊鸿一瞥时看见的微红眼角,嗓音干涩。
“真的什么都可以吗?”
云海幽幽叹了口气,“算是吧。但我也要提醒你一句,紫玉牌上虽然附有天道秩序之力,但也不是完全不可解的,这个‘什么都可以’也是有限制的。”
元渡浑身一凉,瞬间从自己那些幻想中拔出来,声音坚定。
“在下对逍遥门官意仙子一见钟情,特来求娶。其他别无所求,请司长做主。”
一时间,大殿落针可闻,唯有元渡因为紧张而急促粗重的呼吸。
官意开了口。
“你既持紫玉牌来,便因由我满足你的请求。我的婚事不需要谁做主,你既然想娶,那我就嫁吧。”
三人同时以一种不敢置信的眼神看向官意。
云海咬牙,“你......”
“小师兄,”官意淡然打断他,“这是我官家留在世上最后的一件信物了,我理应担起责任完成它的最后一项使命。而且就算是结为道侣,也不一定非要在绑一处,那只不过是一个仪式罢了。”
她目光又转向元渡,眸色清澈又寒凉。
“元渡,大家都知道你娶我是为了什么,也不必要再装什么一见钟情的鬼话。此后我的资源你自然可以拥有一部分,但是你要要谨记一件事情。”
“不属于你的,不要妄想。”
元渡坐在一旁,手指紧紧攥住了衣服的下摆。他强压下心中的愤懑不甘,笑道。
“仙子说笑了,在下对您一见钟情确实不假。”
官意懒得跟他虚与委蛇,扯了扯嘴角就移开了视线。
“这是什么热闹?”
一道清朗声音从门外传来,殿内人一愣,表情却大为不同。
官意震惊,元渡一脸懵逼,而云海则是一挑眉,哼了一声。
那人从门外踏进来,感受到殿内诡异的气氛,目光在四人脸上逡巡一圈,最后停留在云海身上,笑了笑。
“我来的不是时候?”
元渡也算是有眼色,他看这人气度如霜似雪,窥到这人腰间那枚通体澄澈的羽毛状璧玉时心中便有了一个猜测,直到听见官意和李澜之的声音。
“盟主。”
云海还在为韩归远前几日的冷漠之举生气,懒懒瞥了他一眼,不情不愿从座上跳下来,敷衍道:“盟主来了。”
韩归远好笑地望了望他,连一个眼神都未分给元渡,只往云海处去,抬手碰了碰他的肩膀。
“初春仍冷,怎么还穿的这么薄。”
云海很想怼他“关你屁事”,但碍于旁人在场,忍了下来。
元渡呆愣愣看着他们亲昵的动作,陡然升起了一丝微妙的艳羡和渴望。
他能靠那人那么近,那他是不是也可以?
韩归远敏锐地一皱眉,转头看了一眼呆站在一旁的元渡。
“这位是?”
官意还未说话,就被云海抢了先。他瞥了一眼自家师妹,声音极冷。
“我们逍遥门的准姑爷。”
韩归远倒是真的惊讶,挑眉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下元渡,然后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那说不定以后就是一家人。”
“......?”
元渡受宠若惊地悚然。
只有李澜之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他无奈捂了捂脸。
盟主啊,可不敢贸然一家人啊。
云海不想再继续讨论“一家人”这个话题,直截了当,“盟主来我逍遥有何事?”
韩归远闻言收回目光,并未避着谁。
“这件事情就算我今日不说,也很快会传遍整个人域。”
“棠春城有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