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怀默默看了旁边那只已经被拔完毛，死不瞑目的锦鸡，总有种这个问题要是没有回答好的话，他可能会血溅当场的错觉。
“当时盟主遇上了一个眉间生魔印的魔修，聊了一阵，可能是聊到了以前的一些事，想到了您，临走前叫我带一份......这家的桂花糕确实不错，甜味把握得很好，不黏不腻，正适合小师叔您这个年岁的人吃。”
屈怀后面说什么，洛君望已经听不大清了。他扶着身旁粗粝树干，感受到凹凸不平的干枯树皮磨着他的掌心，带来一阵轻微的刺痛感。
他瞪大眼睛。
……
昨天那人是韩归远？
怪不得他觉得哪里熟悉......
不对这不是重点。
洛君望捂着脸，在屈怀疑惑的表情下心中哽咽。
他昨天都说了啥啊......
说自己受人诬陷修魔？
说庆幸自己没死？
说什么不舍得死……
一句比一句矫情，还在那含沙射影。
孰不知，被内涵的正主就坐在他面前，听他信口胡诹。
“小师叔......你怎么了？不舒服？”
洛君望抹了把因悲愤皱在一起的脸，声音微哑。
“没什么，只是想着师兄连出门公务都想着我，我感动。喜极而泣，喜极而泣。”
屈怀点点头，刚要开口，就听见旁边传来重物坠地的声音。
两人转头看去。
正看见卫子桓和郑晖呆愣在当场，怀里抱的一堆木柴咔嚓落地，像活见鬼一样瞪着屈怀，异口同声。
“你怎么在这？”
刚刚经历了一番狂风暴雨洗礼的洛君望看着他们两个目瞪口呆的样子甚是满意，拍了拍被树硌红的手。
“他是来给我们送桂花糕的。”
他偏头看了一眼屈怀，笑了笑。
“是吧，屈怀？”
屈怀莫名一怵，点了点头。
卫子桓看见那只在阳光下泛着肉色的锦鸡，弯腰拾起木枝，心中居然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安定感。
都到了这种地步，鸡肯定是要吃的。
被人发现了大不了思过崖关几天，学规抄个几百遍。
还能咋地。
于是卫子桓气势汹汹地向前走了一步，将柴火一堆，看着屈怀理直气壮道。
“你是不是偷偷跟着我们？为什么？你都看见什么了？”
那语气，仿佛偷鸡的是屈怀。
屈怀：“......”
他思索了一会儿，还是决定撒一个善意的谎言。
“我刚刚才来。看见什么？你们做什么了吗？”
洛君望好笑地瞧他一眼。
当他傻啊？
卫子桓已经开始招呼郑晖劈柴，捏诀烧火了，闻言瞟了一眼屈怀，难得灵光一闪察觉到不对劲。
“骗谁呢？这可是后山，谁闲着没事到这来啊？你来送桂花糕不应该去弟子寝舍找孟珈吗？找不到人才会用玉简联系......难不成你今日来前卜了一卦，知道我们今日会在后山，于是专程来这里找我们？”
屈怀被说的哑口无言，半晌憋了一句。
“卫......”
洛君望打断他的话，将鸡架上开始烤。
“事已至此，说这些没用了。等会你也吃一口鸡，就当是共犯了，谁也别告诉？”
洛君望转头朝他露出一口小白牙。
屈怀一愣，想着韩归远的嘱咐，憋屈地点了点头。
洛君望烤鸡的技术还是当年在重陵学宫时跟着柳曲一帮人学的。
当时重陵学宫里也养有一只锦鸡，也是天不亮就开始扰人清梦，于是洛君望难得查了下黄历，选了一个黄道吉日去宰鸡。
没想到刚偷到，就撞上了韩归远一行人。
结果柳曲也眼睛一亮，夸他干得好，不愧是逍遥门弟子，深得门派精髓。然后在另外两个男人震惊的眼神下，一路到后山将鸡烤了，和洛君望两个人吃的满嘴流油。
后来到血海，在那昏沉的天空之下，泥泞脏土混着暗红，他有时会想起这段悠闲快活的岁月，于是也会找些东西烤着吃。
只是血海里没有七彩锦鸡，只有一些长相稀奇古怪的魔兽。
味道也大都奇奇怪怪。
锦鸡的皮已经被烤的冒油了，洛君望从储物袋里掏出一把佐料撒上去，红色火焰便忽地一窜。焦黄的鸡皮一经炙烤，便开始滋滋冒油，油腻鲜香飘到了卫子桓眼下。
他咽了咽口水，巴巴看着洛君望。
“好了吗？”
洛君望点头，将鸡递给他，笑道。
“好了，你先撕一块吃。”
卫子桓连忙伸手去接，却又动作一顿，将手缩了回去，摇摇头。
“这只鸡一直都是你在烤，我和郑晖只是帮忙去找了一些柴火......你先吃吧，吃完我们再吃。”
洛君望乐了，他挑了挑眉，将那只还在滴着油的烤鸡在卫子桓面前荡来荡去，看着卫子桓不受控制的盯着鸡也开始转来转去。
“你跟我客气什么，我本来就不饿，而且还有桂花糕呢。吃吧。”
卫子桓那点子恭让的念头啪的就没了，用力点点头，一把接过烤鸡，跟郑晖一人一个鸡腿啃了起来。
七彩锦鸡平日里只喝山泉，肉中一点土腥气也无，加上洛君望多年练就的烤鸡手艺，更是将这鸡烤的外焦里嫩。
卫子桓一口咬下去，外面油亮的焦皮咔嚓一声，油香霎时充满口腔。
鸡肉鲜美软嫩，富含汁水，合着已经完全入味的佐料爆发在他的嘴里，满嘴鲜香四溢。
卫子桓快哭了，他含着鸡肉，口齿不清。
“孟珈你居然还随身带香料......呜呜呜呜，这鸡怎么这么好吃，比我以往吃的都要好吃！”
郑晖也眼含热泪，在一旁疯狂点头。
洛君望笑了笑，将火种熄灭，收拾了一下残局。
“个人习惯。”
他坐回去，掂起一块桂花糕扔进嘴里。
“这鸡天天打鸣，扰人清梦。我看不惯它很久了，如今也算是为民除害。”
卫子桓和郑晖现在是洛君望说啥都对，连忙口中称是。
洛君望微笑着望着他们两个。
柳曲当年给他烤鸡吃，帮他掩盖罪证。他今日也用从她那学来的手艺，来给柳曲的孩子和徒弟好好上一课。
唯有被晾在一旁的屈怀：“......”
把偷鸡说成为民除害......
也就只有小师叔了。
洛君望伸了个懒腰，瞟了一眼屈怀，眸光一闪，状似无意地问。
“今日这事，你跟师兄说了吗？”
屈怀一愣，他张了张嘴，摇摇头。
“还没有。你们行事太过......”他本想说惊世骇俗，思考半天又换了个词，“令人震惊，我本想着看你们最后到底要干嘛，再回报给盟主。”
洛君望眯了眯眼，盯住他。
“真的没有？你可不要骗我。”
那种感觉又来了。
屈怀顿了顿。
仿佛被极重威压镇住，不敢撒谎。
他硬着头皮开口。
“确实如此，没必要骗你，小师叔。”
洛君望挪开视线，一手托着下巴，指尖捻过一粒骨珠。
这就好办了。
“我也不求你不告诉师兄。”
洛君望开口，连吃鸡吃的不亦乐乎的两人都抬头震惊地瞧着他。
洛君望递给他们一个安心的眼神，继续道。
“你到时候就说，这是我一人筹划。卫子桓和郑晖都是被我带上了贼船，碍于我长辈的身份，迫不得已。”
郑晖连忙摆摆油腻腻的手。
“不行，小师叔。这本来就是咱们三个一起干的，怎么能让你一个人背锅？”
卫子桓点头，目光坚定。
洛君望一脚翘着，悠然晃了晃，完全不把这些事放在心上。
“柳司长性情我也有所耳闻。你们两个，一个是她亲子，一个是她亲传，出了这种事，要是没人在前面顶着，估计可不止思过崖蹲几天那么简单。怕是屁股都要开花喽。”
卫子桓动作一顿，想起过去挨过的打，嘴里的肉都没滋味了。
郑晖张了张嘴，他倒是没挨过打，但一想到即将到来的命运，沉默了。
洛君望瞧他们这副样子，挑了挑眉，拍了拍两人肩膀。
“但是我师兄不一样。这件事情说大是偷窃百宝阁珍品，说小也不过是私德有亏，师兄知道了最多也只会训斥我几顿。如果学宫这边知道了，他甚至还会主动帮我说和。说不定思过崖都不必去。”
他看着两人有些动摇的表情。
“别犹豫了，好好吃吧。好好体验一把你们最后的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以后出学宫了可就没人这样待你们了。”
卫子桓和郑晖有些感动的点点头，心理感慨了一句。
还是小师叔好。
四人共坐，一直到卫子桓和郑晖将鸡啃的只剩一堆骨头，收拾完了站起来，却发现洛君望仍倚这树坐在原地，眼眸微垂，手指缓缓转着腕间骨链，撒了半身阳光。
卫子桓：“？”
“你不走？”
洛君望摆摆手，看见中空的太阳，眯了眯眼。
“你们先走，我跟屈怀说点事。”
屈怀：“？”
卫子桓迟疑地点点头，拉着郑晖走了。
洛君望看着他们二人的身影一直消失在远处，拍了拍手，拍掉手上的浮灰，抬头笑嘻嘻看着屈怀。
屈怀莫名一阵害怕。
“小师叔，你看我干嘛？”
洛君望直起身子，蓝白玉袍直直垂地，暗绣兰草花木的腰封紧紧束着，勾勒的他身形挺拔，宛若玉树。
他拂过润白骨珠，眸中乍现金色圆环。
他如今的身形仍是少年，比屈怀低上不少。
洛君望一步一步走到屈怀面前，昂起头，轻轻笑了一下，本清秀的眉目霎那间竟秾丽无比。
屈怀一愣，手都不知道往哪放了。
洛君望勾着唇，手从腰侧抬起，踮着脚，指尖搭上屈怀的肩膀，缓缓靠近，正巧看见他红透的耳廓。
屈怀眼睛乱转悠，想推开又不敢。
满脑子都是。
小师叔在做什么？
他这样我要怎么办啊？
盟主知道了不会杀了我吧？
“小师叔，请请请请自重……”
洛君望突然转头，眼底金色光环缓缓转动。
他攥住骨链，盯着屈怀的眼睛，语气轻慢。
“你今日来送桂花糕，正巧得知我在后山摘野果吃，便来寻我。”
“寻到我后，与我一起呆了一会。”
“除此之外，你什么也没看见。”
“听到了吗？”
屈怀一愣，下一秒眼中竟浮现出与洛君望一般无二的金环，他喘着气，猛烈颤抖起来。
洛君望拧眉，手下用力，苍白指尖紧紧按下屈怀，微红唇瓣轻张。
“不可反抗，屈怀。”
“不可反抗。”
屈怀颤抖忽地停下，眼神茫然一瞬，呆呆盯着洛君望。
最终，点了点头。
洛君望呼出一口气，拂过额头，摸到一手薄汗。
不愧是韩放心腹，确实难搞一些。
他退开，看着屈怀在一阵目光散乱后又重新聚焦，愣愣看着他。
洛君望双手环胸，歪头看着屈怀，懒洋洋道。
“难为你找到这里，累了吗？回仙首盟给我师兄复命去吧。”
屈怀点点头，转身离开，心中却总觉得有点不对劲。
仿佛遗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他一路回到仙首盟，进朝清殿，在韩归远面前行礼。
“盟主，桂花糕已经送到重陵学宫小师叔手里。”
韩归远正一个人对弈，捏了一粒黑子放在棋盘上，咯噔一声脆响。
他撑首看着这盘棋。
“然后呢？”
屈怀一愣。
“盟主还有交代什么吗？”
韩归远眉头皱了皱，视线从棋盘上转到屈怀身上，有些疑惑。
“你不是说，孟珈去了……”
他突然一顿，坐直身体。
“你是在哪找到他的？”
屈怀低头。
“回盟主，在重陵后山。”
韩归远一挑眉，抬眼看了眼屈怀，指尖轻敲两下棋盘。
“除此之外，你没有在其他地方看见他了？”
屈怀点头，有些迷惑。
“确实如此。属下先去寝舍找小师叔发现他不在，后来又发觉小师叔气息在重陵后山，才知道小师叔原来在后山摘野果。属下就前往后山，将桂花糕给了小师叔。”
韩归远松开手中的白玉棋子，看着它砸回赭色棋盒里，脆玉相撞声音清脆。
屈怀在下首恭谨站着，身后渗出冷汗。
韩归远一直不说话。
半晌，他精准地，又捏起那颗被他扔回去的白子，敛着眸，指尖摩挲着温凉的玉棋，随意往棋盘上点了一下。
势如破竹，黑方瞬间溃败。
檀木镂空的窗外忽而风起，松声阵阵。
他抬袖一拂，棋盘消失不见，声音微颤。
“知道了，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