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的后半夜,顾景屋里的灯一直亮着,他没睡,多半给那封信吓得精神抖擞,在信纸的背面,用沾了墨的毛笔愤恨写下“龌蹉”二字,便搁在那,让砚台压着一角不被风刮跑。
半靠在床头,无事干地翻起前人写的古书,其实没那心思看,装腔作势,想等着累了好合眼入睡。
怎料二更天,有点睡意的顾景还没从床榻下来去熄灯,关着的木门被小心地叩响。
大晚上的,除了紧要关头的大事,任何人不得踏入长白山更不准来主屋打扰。故此,外边的人,不用猜都知是段渊。
顾景略一迟疑,半带轻笑道:“阿渊有何事找我要谈?”
随着这话问出,视线随之望向窗外,入目月影遍地,桦树婆娑,夜风轻拂而过,修竹随风摇曳。站着外头的人手里好像抱了个什么玩意儿,使得照出的影子颇为臃肿。
“师尊,徒儿适才做了个噩梦,梦见师尊不要弟子了,要逐出师门废去一身修为。”
顾景一听脸色僵住,饶是缓和了少顷,心虚地假装嗔怒道:“哪有的事!梦都是反的,没什么事你回去继续睡吧。”
不卑不亢带着几许期许之意的声儿响起:“晚上夜凉,吹灭灯后,黑灯瞎火,弟子怕黑,月光又照不透彻,弟子寻思可能是这原因才做噩梦。”
“你可以亮着灯睡。”
外边忽地没了声。
“……”
二人搁着一堵墙,像是谁也不愿服输退让似的。在长久的沉寂,终是顾景耐不住性子,想着屋外气温太低还飘雪,于心不忍把人叫了进来,慷慨大方施舍般允许他与自己再度同床共枕。
得了令的段渊轻勾丹唇,更显妖娆。
那木门一开,顾景望向这边,自当也瞧见万丈苍穹之上,星光暗淡无光,黑沉沉的夜笼罩着苍茫大地。弯月如钩,不亮,却静静地挂在树梢枝头,繁星点点,在苍穹上熠熠闪烁。
一如段渊含了诸多顾景读不懂的情绪穿插着的桃花眸子。
前世有一回,被气昏了头的段渊给顾景好生上过一课。莫名其妙下旨召他,又亲自审他,分明无罪,还神经兮兮说出一堆虚有的罪状。
重点人在气头上,顾景再顶撞反驳,好比往油锅里倒油。
便只是跪在地上,抬着头,没有感情地看着段渊。
他说:“顾景,你知罪吗?”
顾景并不想答话,可面前人执拗起来像头疯牛,蛮劲儿大,拽都拽不住,老实交代近几日耍性子干出的琐碎之事。
其实论尊卑二字也不过是情侣间调情的把戏,至于最后有没有动真格,还得看顾景的表现。
木门没关,顾景美眸轻扬,挥袖合上,与前阵时日经常没灵力时判若两人,连气质也给恢复到从前生疏淡然样。
“为师记得,你三年前杀了个人,连人都敢杀,怎还会怕黑?”
“师尊见笑,弟子是真怕黑,因为在年幼时家父把我与凶残的野狗关在一个屋中,夜里就看着那一双会发光的眼,瘆人,久而久之,这双眼睛映在了脑里。每回看到一片黑,总不自觉响起两颗眼珠子恶狠狠地盯着我。”
他说的一番话,孰真孰假,顾景摸不透,因为这本书的作者有很多坑没填,譬如杨任,还有眼下段渊的过往经历,只一笔带过,他是魔尊跟人修生下的孩子。由于血脉始终没法觉醒,被视为杂种废物,处处怠慢且不算,宫中人还会对他冷嘲热讽,大为不敬。
攸然间。
顾景轻轻对上其深邃的双眸、似若释然:“你怕黑为师知道,可这原因还是头一次听你讲起,以往你屋里的灯也不是经常亮一宿……”
“是快没几个时辰就要亮天,这黑暗维持不了多久,忍着不适入的睡。”
“怕我多疑?”
面对顾景不禁自嘲,段渊把头埋得更低,将两人原先的对视错开,带着些许凌乱道:“不,是这些小事不由师尊费心。”
啧,看来果真是自己多虑了。五年了,在这辈子他俩认识同居了五年,兔崽子跟初见时没什么区别,无非个头长高,面相更为俊美。
哦对
还有懂得体贴人,偶尔还会下厨做他爱吃的食物。
伸了伸懒腰,顾景淡抿唇瓣、轻轻颔首:“天也不早了,睡吧,灯就亮着吧。为师屋里有檀香,你要是闻不惯……
垂着头的段渊平稳住自己浮躁拨动的情绪,那双炽烈深邃的眸一眨不眨的凝视着对方下半身的衣物,轻扯唇角:“闻得惯,檀香有助于睡眠,好东西,弟子怎敢嫌弃。”
此时,他手里抱着枕头,穿得单薄,怎看都是一副表面无害可怜无辜的小白花。
瞬间勾起顾景的保护欲。
不亏为美目光华巧转,似是拢了半世的烟雨,应了句英雄难过美人关,美人落泪,万人疼的古话。
这扇子贴身放,抽出来也方便,顾景拿着它没好气地望段渊头上轻敲上去,是撞到他未脱的发饰发出清脆响声,在安静过头的空中划过一抹痕迹。
他神色从容若无其事:“行了,睡个觉屁话还这么多。为师事先说好,你睡榻,我睡地,井水不犯河水,有事一脚踹醒为师就行,好,你睡吧。”
微微意外而迷茫的神色挂在脸上,段渊艰难发话:“那怎么行,弟子睡地上……”
打从顾景中了清欢毒,身子每况愈下。思极致,他老爱分神的凤眸中会泛起病态的光,再者常年咳嗽,使得他的声音脆弱心疼,低沉而沙哑,就像刚出生的奶猫,即便看到自己想要的,也没办法说出自己的诉求,却给人一种慵懒凉薄的傲慢。
生来如此,刻在骨子里的脾气,改也改不掉。
顾景前世彻底没了修为,平白无故会对下人发火,见着段渊,不怒反笑,是尾音上挑,眸中不止有厌倦,还有视死如归同归于尽的架势。段渊全当没看到,只见着表面,他爱的人目光灼灼地注视着自己,笑眼弯弯似月亮。
作茧自缚,画地为牢。
是顾景抓来做魔尊夫人的第一天,写给段渊的八个字。
“怎么?还想违抗师令?段渊我现在发现你越来越目无尊长了!”
“弟子知错。”
“还不滚上去睡?”
长长的睫毛下,像黑色水晶一样闪烁着的双眸落入段渊的眼,他不敢迟疑,顺从地爬上床。
悉悉索索刚把带有顾景气息的被褥盖在身上,瞳孔里边还存留着极度扭曲和折磨人的疯狂,只压制下了一小部分,就听到顾景一本正经讲着大道理。
“阿渊,你记住为师今日跟你讲的这番话。红尘世间诸多纷扰,你说你不会被困其中,便是在撒谎,有人的地方就是江湖,哪有不沾俗气的理?还有世人长谈的正邪,为师并非庸俗之人,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没有好人不会干坏事,坏人不能干好事的说法,你若没干出滔天大罪,在为师这就是个好徒弟,有人言论是非,为师给你出气。”
一把折扇合拢捏在掌心中,说完,顾景缓缓转过身,在室内他没穿厚重暖和的纯白狐裘,单薄的亵衣衬得他更加白皙娇弱,就好像一朵盛开在花季的娇花,可惜,没有养分很快就要凋零。
段渊眸子下沉:看来那晚折腾得不够,居然那么多天过去了还是病怏怏的。
顾大病美人的那张脸确实很漂亮,就是带着几分轻佻不讨人喜。因勾起的眉梢唇角仿佛在笑,却又不见亲近平和,同所有人划出一道堑,那是一种看似很近其实又不太近的距离。
偏段渊的野心比谁都大,想要踩在众人之上,又想得意中人的喜欢。
床上的人沉默不语,瞧他哑巴了说不出话,以为是在认真去理解。顾景得意地摆出长辈姿态,清了清嗓子,走到床榻把自己的床垫和枕头抽出放在地上,全整好后,站直了身看向一直盯他忙活的段渊。
顾景微微眯着双眼,如湖水般泛着涟漪,十分清澈:“你不懂,为师能理解,你才多大?正是血气方刚好胜好斗的少年郎,等你日后经历了事儿,就知为师今日的话了,先睡吧,你不困,我还困呢!”
接着就身子一矮坐在地上准备要躺下之际,段渊猛然间凑近,修长的手随意地撑在床榻边缘,露出半截的指尖压住顾景的肩膀,微微俯身。
毫无胆怯后怕,像是吃准了顾景拿他没辙,语气中有浓烈的挑衅:“倘若弟子干出罪不可赦之事呢?师尊该如何惩治?”
你男主,你了不起啊?
别以为没金手指就好欺负,他好歹是堂堂南桐宗的尊者,没了修为还有靠山!只要段渊没上位成魔尊,顾景的小日子依旧过得风生水起。
“扒我皮,抽我筋,废我灵根打断双腿,就此沦落成个废人逐出师门,安放在京城之地,靠乞讨为生?”
他指腹不着痕迹地摩挲了下被褥的一角,藏在昏黄灯下的眼角微微勾起沉冷,近乎是几秒,恢复正常。
顾景对这种微表情变化尤为敏感,警惕地瞪着段渊,可对方骤然没缘由低低的笑,表情多情邪魅,眼里却似笑非笑,红唇妖异艳丽,邪邪地勾起,肆意地看着他,致命诱惑。
接下来的一句话,着实把顾景吓得心跳慢半拍。
“我记得,你们曾把一位私自偷学禁术的弟子,生生打成半身不遂。”
好像有那么一回事,顾景哑口无言沉默了好一会儿,缓和了涌来的不适,他点点头,低沉的嗓音透着放松:“那是他该,留下把柄让人逮住。”
见段渊眉头一皱,原本轻松随和的眸子里,如同平静的水面,忽然被投入一颗石子,激起无数涟漪。他眼帘低垂,漆黑长睫下铺了层阴翳,瞳孔倒映着化为实质的冷意。
“倘若弟子也犯下同等过错。”
顾景下意识脱口而出:“你不会,即便犯了,为师给你扛。”
“为何?”
因为你是男主啊!我的祖宗……
便觉脊梁骨处凉飕飕,顾景咯噔一下,没能答得上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