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正午,日光炙烤得厉害,程放鹤额头汗水渗入鬓发。他坐在马上朝锐坚营主帐行去,心里却记挂着季允。

  那孩子被虐待多年,心中肯定充满恨意,现在给他种下反抗权威改朝换代的种子,应该不算太迟吧?

  他几次擦汗扯松了发髻,公孙猛的马匹本落后他一点,见状便一夹马腹追上,“一会要见徐将军,属下替您整理发髻吧?”

  “在这整理?”程放鹤疑惑,却还是把头伸给他。

  公孙猛虽为武夫,一双手却很灵巧。他抽出侯爷的发簪,用巾帕擦净发丝上沾的汗水,再重新紧束,不留一根碎发。身下马匹颠簸,他的动作则行云流水,干净利落。

  程放鹤摸了摸束好的发髻,赞许地点点头,将人打量片刻。公孙猛身形健壮、五官张扬,却自有一股粗犷的美感。

  被这样打量,公孙猛傻笑出来,稀里糊涂说了一句:“侯爷的发丝微卷,好看得很。”

  这话无端让程放鹤蹙了眉,他抬腿往对方马肚子上一踢,马匹受惊逃向一旁,歪歪扭扭地送走了公孙猛。

  程放鹤慢悠悠来到锐坚营主帐,进去后发现,这里还坐着另一个人:

  工部侍郎高琛,负责兵器铸造工厂的运转,和主管备战的临川侯往来密切,也是原书黑心官吏贪污链上的重要一环。

  高琛外貌深邃,像异族人的长相。他坐在上首,皮笑肉不笑地盯着程放鹤,显然有备而来。

  “听说临川侯将府上印鉴往大殿一搁,自己万事不管了?”高琛问。

  程放鹤捂住心口,装模作样咳了两声,“本侯身子抱恙……”

  “侯爷不管事,岂不是让手下趁虚而入?费尽心力得来的银子,你就眼睁睁看它落进旁人腰包?”

  “不知侯爷听见了什么风声,可如今马丞相尚在,越国上下谁敢动我们?——侯爷知道太多,岂能凭一时意气就甩手不干?”

  程放鹤望了他片刻,不待开口,对方却话头一转:“不过,若侯爷答应下官一件事,下官也可以替侯爷在丞相那边瞒一瞒。”

  “何事?”

  “下官看侯爷头上这根发簪喜欢得紧,侯爷可否将它赠与下官?”

  程放鹤一愣,发簪是他随手拿的,似乎没有特别的功能。他望向身后的公孙猛和魏清,二人也微微摇头。他问:“要来何用?”

  “只是想要一件侯爷身上的物件罢了。”

  程放鹤反复确认这只是普通发簪,便取下让魏清递过去,“本侯送了你东西,你就当没听过临川侯府的事。还有,工部送给蔡豪的剑,本侯已经熔了——明白么?”

  高琛笑嘻嘻接过发簪,“下官一定信守承诺。”

  被这一搅和,程放鹤没了议事的心情,留下魏清交接公文,自去后帐坐着。

  公孙猛跟进来,替他重新梳头,“侯爷不必管那高琛,他要发簪只是爱慕您的容貌,成不了威胁。侯府有五百侍卫,足够看家护院,属下作为侍卫长,定会保证侯府安定。”

  “爱慕本侯的容貌?”程放鹤唇角一勾,“这等心思,还是你最懂。”

  “我、属下……”

  程放鹤见他面红耳赤,摆摆手道:“行了,本侯这不用你伺候。你带两个人,去护着季允和林先生吧。”

  帐中,程放鹤独自歇到傍晚。要走时,忽然帘子掀起,魏清迎了徐朴进来。

  徐朴此时是文人打扮,进来就朝程放鹤长揖,“今日高侍郎突然来访,下官拦他不住,并非有意为之,让侯爷为难,实属抱歉。”

  程放鹤轻哼,“锐坚营是你徐将军的地盘——你是拦不住,还是不想拦?”

  徐朴沉默。

  魏清在程放鹤耳边悄声道:“侯爷,徐将军的姐姐还在丞相府。”

  程放鹤这才记起,书上说徐朴出身低微,在朝中无依无靠,为了锐坚营主将的位置做过不少牺牲,比如把姿容出众的亲姐姐嫁与马丞相为妾。他今日此举,恐怕也是为了姐姐。

  这样想来,程放鹤倒不怪他了。

  “不必道歉,本侯以后少来锐坚营便是。”

  反正只来这一次,就够季允看的了。

  ……

  季允被师父带着看过锐坚营各处,起初是仰慕,随后听林先生了锐坚营的种种弊病,他的眼神愈发深沉。

  走到某一处时,他突然停下,“师父,我不想看了,我们回去吧。”

  “嗯?”

  季允道:“夜里要读书,再不回去就耽搁了。”

  “现在的我,什么也做不了。”

  “好,”林执中道,“慢慢来,师父等你。”

  季允转身,不远处的树后藏着个偷窥的人影,此时目光相对,对方就快速逃跑。

  他只看清,此人似乎穿着侯府杂役的衣裳。

  追了一段无果,遇见公孙侍卫长带人过来。公孙猛见他跑得急忙,便问:“出什么事了?”

  人已钻进树林,季允只得停下脚步,“带我回去侍奉侯爷吧。”

  那天回去后,季允主动随侍临川侯身侧,却随身带着兵书,一边给侯爷守门一边挑灯夜读。

  程放鹤没穿成过将军,但在古代待久了耳濡目染,对兵法略知一二。他经常随口问季允读书心得,也听得出未来战神的高明之处,时不时来几句恰到好处的赞许。

  而季允被他称赞后,嘴角偶尔会上翘,少年不大知道怎么笑出来,只是答话的语气愈发从容。

  夏末秋初,临川侯生辰将近。

  魏清问“生辰宴是否一切照旧”,程放鹤当时没睡醒,稀里糊涂答应一声。

  谁知原主的生辰宴竟是与朝中同党交换消息的场合,结果魏清依照旧例,邀请了几个程放鹤丝毫不想见到的人。

  宴会当日,逍遥殿布置得奢华,满处灯火亮如白昼。

  殿内却毫无喜庆气氛,以最前排的徐将军为首,大家纷纷试探临川侯在甩手不干后,还要遍请众人的本意。

  程放鹤不知道怎么解释这个乌龙,只好挥手叫来乐舞。

  舞者都是他刚从南风馆买来的美人,潘鬓沈腰冠佩叮当,伴随靡靡之音起舞,姿容多情。虽然与风雅的临川侯相比还是庸俗,可众人从未见过这么多美艳男人同时起舞,一个个看直了眼。

  侍立在旁的季允偶一抬头,却见领头之人的眉目与自己有几分相像。他怀疑自己看错了,正要定睛细瞧,却被侯爷揽到身边。

  程放鹤亲自给他添菜,另一只手扣在他腰间,他便再没了乱看的心思。

  此时程放鹤心不在焉,想的却不是如何应付在场官员,而是自己的反派养成计划。他已琢磨出不少让季允爱上他的方法,不过因爱生恨的过程还没想好。

  要破坏一段忠贞诚挚的感情,首先需要一个第三者。

  场上美人不少,但程放鹤不会找一个具体的人,不然反派捅死的可能就是小三,而不是临川侯这个劈腿渣男。

  他想根据季允的喜好,塑造一个虚构的人设。之前他已做了些准备,但这个人设目前还很粗糙,得继续完善。

  程放鹤见季允规矩坐着,不怎么吃碗里的大鱼大肉,而是在夹一盘不起眼的腌黄豆,忽然灵机一动。

  他抬手拦住对方动作,用筷子戳掉那颗黄豆,又将菜碟移开,命令道:“不许吃这个。”

  “本侯吃了黄豆浑身起疹子,季郎是与本侯亲近之人,所以也不许吃。”

  程放鹤手上用力,将季允按到自己怀里,在众人的凝视之下,倒一盅酒塞在他手里。

  大庭广众眼前靠这么近,季允颊边泛红,犹豫着将酒盅靠近嘴唇,“侯爷,属下从不饮酒。”

  程放鹤挑眉,“日后要做将军的人,不饮酒岂不是让人笑话?——罢了,本侯不强迫你,只是想看看季郎饮酒的模样。”

  却见季允猛地仰头,一口气灌下整盅,而后立即咳嗽起来。

  程放鹤心里暗笑,拍拍他的背,“这是本侯埋了几年的陈酿,是不是味道还不错?酒量都是越喝越大的,慢慢你就尝得出妙处了。”

  “本侯有一位故人……善饮酒。”

  他轻声似叹,再次满上酒盅,季允就再次一饮而尽。

  程放鹤眉眼弯弯,抬手拭去他唇边酒渍。

  “反派年轻时居然这么可爱,”程放鹤心想,“要是能录像就好了,等他黑化当了大将军再当众放出来,不信他不想弄死我。”

  “侯爷……属下、属下有些头晕……”

  不出一炷香,季允竟满脸通红,眼眸沾雾,双拳紧握,像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程放鹤略感讶异,他不知书中威风凛凛的战神竟酒量这么差,只好扶了人一把,“莫逞强了,回屋歇着吧。”

  一曲舞罢,待季允离开,程放鹤见众人都盯着他,便一摆手,“大家吃好喝好——”

  “侯爷,”最先开口的是徐朴将军,“三日前京郊出现山匪,锐坚营出十倍兵力剿匪,却折损过半。锐坚营战力每况愈下,若夏人再度来犯,越军恐怕不复当年。”

  程放鹤自顾自斟酒,“在场这么多无关之人,徐将军怎好多谈这些?今日本侯生辰,先敬徐将军一杯。”

  “侯爷……”

  “大越若少了十分兵力,七分在军备。”高琛突然接过话,“徐将军不好开口,不如下官来说吧。侯爷如今主管备战,不可对此置之不理,听闻临川侯的侍卫个个都是精兵,现下侯府无事,不如抽调些侍卫入锐坚营效力,也算侯爷为保卫大越尽一份心。”

  话音才落,在旁值守的公孙猛便高喊:“不行!侯府的侍卫,凭什么给锐坚营?现下是无事,可等哪天有事了,侯爷的安危谁来保证?”

  “公孙侍卫长是说,侯爷会为了一己安危,置大越的安危于不顾?临川侯岂是那般自私之人?”

  程放鹤心中冷笑,若把侯府侍卫送去锐坚营,军备就也要跟过去。到时候锐坚营军士抢了侯府物料,再把侯府侍卫推上前线送死,他这个临川侯岂不成了大冤种。

  更重要的是,距离越国覆灭只剩一年。到时候天下大乱,若身边没点侍卫,程放鹤恐怕都活不到战神季允踏破越京的一日。

  “若本侯的侍卫能为大越效力,本侯自然愿意。”程放鹤衣衫半敞,高举酒杯倾倒入口,“可侯府侍卫都是些泼皮无赖,恐怕也不服锐坚营的管教。人可以给你,不过他们若在营中杀人放火,可别来寻本侯的不是。”

  程放鹤舔舔沾酒的嘴唇,眼里覆一层迷离。

  大家听懂了,倘若临川侯府侍卫真去了锐坚营,定会把营中搅得乱七八糟。

  场内安静得落针可闻,高琛的面色阵阵发青,一句话也说不出。

  魏清高声道:“下一曲,仙子贺寿——”

  鼓乐声起,装扮成仙子的美人们重新上场,飘带翻飞。趁众人视线被搅乱,临川侯借口身子抱恙,光速逃离逍遥殿。

  殿内众人大眼瞪小眼,高琛重重哼了一声,死盯着空出的主座。

  旁边人连忙悄声安慰:“临川侯就是嘴上厉害,实则玩物丧志,废人一个。您跟他生气,犯得上么?”

  “就是,瞧他那沉迷美色胸无大志的样子,若高侍郎您或者丞相大人动真格的……他还不得抱头鼠窜?”

  “长得那么勾人,估计身子早被掏空了,您随手就能捏死。”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总算哄走了高琛。他走前还扔下一句:“本官这就收拾这个恬不知耻的临川侯!”

  ……

  那边程放鹤离了席,觉得这帮庸俗的男人无趣至极,整天互相算计。他此时满心都是自己屋里的人,径自回到无心阁。

  这会该是季允读书的时间,人却不在侧室。守门的随从回禀道:“他醉得难受,到园子里醒酒了。”

  这话挠得程放鹤心间发痒。

  他毫不犹豫出门,走进园子寻找少年战神的动人醉态。

  作者有话说:

  攻:为何我生来就不是侯爷喜欢的样子TAT

  受:(把季允所有天赋值反向拉满得到白月光人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