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香脂刀>第四十九章 死人

  鸡叫了五更,马六就起了床。

  他是本地的一个赖子,头顶上又长了半个疤癞,所以别人也叫他马癞子。他平日里游手好闲,就指着赌钱来吃饭,是金玉赌坊的常客。赌坊总在夜里开,他自然也是一个昼夜颠倒的人,今日他起得这样早,当然是为了一件极重要的事。

  三年前,他四处走街串巷,赌起钱来几乎命都不要,在老家欠了一大笔银子,逃到株洲来,又在金玉赌坊讨个营口。可谁曾想,就在金玉赌坊,他还攀上个贵人哩!

  那贵人吹嘘说,他家中有良田万亩,财宝无数;而论家学渊源,曾经也是武林中数得上号的势力,现在虽说落寞了,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贵人到这里来玩,不过是看看手气,打发时间,并不像他马六一样,吃了上顿没下顿。

  有一天,贵人提起,他在家中有一个未出阁的妹妹,居然堂而皇之地把握着家中大权,叫他处处不得自由,男子汉大丈夫,何不从此离家闯荡天下去!二人一拍即合,便商定好,由贵人从家中取出一些银两,这日早上,一道出走,到他处大展拳脚。

  冬日的五更,天还没有亮。冷风刀尖儿似的刮着马六的脸,他将两只手抄在袖子里,就在两个人约好的地方等。

  这地方是他们常赢了钱来喝酒的小酒馆,此刻店老板还没有起,写着“酒”字的幌子在北风中猎猎作响。马六摸着黑,想在酒馆门口找一把椅子来坐,伸手一摸,却摸到一片毛。

  价值不菲的狐裘大氅,领口缝了一圈针脚细密的毛领子。

  “金老兄,你这衣服当真不错,在这里站这么久,一点也不冷罢!”

  他笑嘻嘻地吸了吸鼻子,黑乎乎的脏手在上面摸了又摸,心想,我要是有这么一件衣裳,也得天天穿在身上。

  没人理他。

  他心里有些奇怪,又说:

  “咱们快些走罢,我弄来了通关文牒,等城门一开,人就多了,到时候,又要耽搁时辰。”他想起追债的打手和龟奴,不禁牙根发酸——他和那帮人说今天就要还债,自然要在天亮之前逃之夭夭。

  “金老兄?”

  他拍了拍那毛领子,毛领子下头的身体,硬邦邦,冷冰冰。

  他又推了推,于是那具尸体便直挺挺地向后倒了下去。

  *

  金世安死了。

  他死得很蹊跷,从尸身来看,是被人一掌震断心脉而死,那人从后面偷袭,本是极为令人不齿的打法,可此人一掌就能震碎心脉,可见功力深厚,行事却如宵小之辈一般,令人纳罕。

  他的丧礼并不隆重,一切从简。玉腰和他的寡嫂披麻戴孝,摔了火盆烧了纸。

  “我该走了。”

  图罗遮远远望着,身旁站着李殷。

  他们两个离丧棚有一段距离,哭泣的女人和一声不吭的玉腰听不见他们说什么。

  “我以前……一直以为师兄对金小娘子情深意重。”李殷淡淡道,“现在师兄要走,倒舍得他了。”

  “金世安必然是因为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东西,被人灭口而死的。”

  图罗遮说道,接着突然转身就走。

  若要安慰蜜官儿,那自然是好的!一个赌鬼哥哥……终究也是蜜官儿的哥哥。叫蜜官儿在他怀里大哭一场,有什么不好?可是他不能。他被温柔乡冲昏了头脑,和这三个人拉拉扯扯纠缠不清,于是对面便趁机步步紧逼。

  金世安究竟为何而死?

  他在江湖上根本排不上号,武林中只不过是一只小小的虾米。糊涂到和一个小地赖相约闯荡——那小地赖已经吓傻了,哆哆嗦嗦地说不出话,他们谁也没能问出什么,只好放他走了——这么一个糊涂人,如何知道了让人将他杀之而后快的秘密?

  半月前,金世安拿了一笔钱,从聚贤庄出走,可那时,还远远没到他和马六约定的时间。这段时间他会在哪儿?玉腰根本不想费心去找他!玉腰毕竟稚嫩,还正和这赌鬼赌气,只说就当以后没有他这个人!金世安又好赌又好色,他能躲到哪儿……他想躲到哪儿?

  图罗遮猛地住了脚步。

  他心中突然升起一个极为可怕的猜想。等到他踹开金玉赌坊的门时,才发现赌坊之内早已人去楼空。他不及多想,又直奔不老春。

  他为什么一早没有想到?!

  酒色财气,什么时候都是分不开的。按照玉腰和他说起兰连烟时那酸溜溜的口气——金世安好赌又好色,还曾经豪掷千金,只为见上兰连烟一面……那么有没有可能,金世安就如同他图罗遮一样,在离开株洲前,最想见上一面的那个人……

  他感到胃中一阵冰冷地紧缩,仿佛生吞下一块饮冰铁,喉头发紧,腹内疼痛。

  “兰连烟呢!”

  粉巷尽头的不老春,因为是白日里,显得门庭寥落。他抓住一个龟公,虎口按着对方的喉咙,直到那龟奴眼珠暴突,拼命摇头,他才松开。

  “大、咳咳咳、大爷,有话好好说……兰、兰姑娘昨天睡得很晚,还,还在楼上补眠呢。”

  图罗遮把他朝地上一掼,提起袍子,大踏步地奔上台阶,地板在他的步伐下哀鸣,心脏在他的耳朵里鼓噪,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噪音,几乎将他逼疯——他想,此刻兰连烟正在睡觉,他这样大摇大摆地闯进去,她必然要生气——上一次来,她还怪他不敲门就进她的房间,他看见她身上的伤,反而给了她更多的难堪。

  可是,就算兰连烟生气到一辈子不理他了也好。

  只要她、只要她还——

  他猛地推开了门。

  华丽的七彩色的珠帘碰撞一起,发出悦耳的碰撞声。

  屋内点着香炉,是她惯常爱用的熏香。那熏香里带着西域香料的气味——中原管这一味叫做麝香。梳妆台上摆着一个木盒子,盒盖开着,如同开启了一扇小小的门扉,捺挪女神正坐其中,明眸善睐,显出一种非凡的妖冶与不详。

  屋内一个人都没有。

  只有飞起的轻纱,挟着那存在感极为鲜明的熏香气味,拂过图罗遮惊恐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