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个深夜,屋内,一灯如豆。
一个青年坐在床前,就着那一豆灯火,翻看着手里的书。
他看的书上没有字,只有画。连环画。
他的手指翻过一页,看到纸页上面滑稽的一格画,就不禁微笑起来;微笑着微笑着,他感到风也凉了,一只手掩着嘴,低低地咳嗽。
他还开着窗。
过了一会儿,风越来越凉,窗外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他身上也越来越凉。直到一个人影,飘忽地落在他的窗棂上,轻得就像一片叶子。但那人影并未徘徊,她轻巧地从窗棂上落下来,尔后回身关好了窗。
“这么冷,为什么开着窗户等我?”
她带着嗔怪地笑起来,嗔怪是真的,欢喜也是真的。她去握他的手,好冷的一双手呀,她用自己的手把他的手抱起来,毫不在意地放在怀里暖。他脸红了,往外抽了抽,可是他的力气,总不如她的力气大的。
“外面在下雨。”她大大咧咧地说,像一个好奇的小孩儿,“原来江南的冬天不下雪,而下雨的。”
“这里和你家毕竟不一样。”
他说。两个人握着手,彼此望着,仿佛眼睛里只有彼此,其他的什么也看不见。过了很久,她才如梦方醒,挣开他的手,从怀里掏出一本书来,并一包栗子饼。
“你看,我给你带了新书,还有这个——真好吃,好吃又便宜!”
她看着他吃她带来的栗子饼,看得那么认真,连他嘴角的饼屑都看进眼里。仿佛看他吃东西就是世界上第一重要的大事。
雨还在下。
*
“早。”
图罗遮睁开眼睛。
他还睡眼惺忪,眼帘中的第一个人正背对着他,整理他昨夜穿着的衣服。他动了动,想起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
“早……”
他的声音多少有些心虚。因为他知道,正为他整理衣服的人,不是他昨夜与之欢好的那个人。
“醒了就起来吧。厨房做了鱼片粥。”那人说道,随手拿来一摞叠好的新衣服,“衣服穿了这么多天,还是要换的。旧的我拿去洗。”
说罢,他明眸善睐地一笑,抱着图罗遮的旧衣服,便推门出去了。
图罗遮敏锐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变了。他不好说,他一向看不懂追着他不放的这几个人,并且相处得越久,越是看不懂。他只好一头雾水地起身,穿上玉腰给他准备的新衣服,也推门出来。
其他三个人已经在厅内吃饭了。
昨夜下了一场冬雨,空气潮而冷。他走到桌前,惊奇地发现他们三个没有在拌嘴——好像他才是被排挤的那个,他在场,反而叫他们三个更不和平。
但他很快就发现,这和平也很古怪。
因着他一坐下,刚拿起筷子,就看见另一双筷子,挟了一块滑肉送到他碗里,他抬起头,看见一张柔情蜜意的俏面。
“吃啊,图郎。”
图罗遮强笑了一下,把那块滑肉放进嘴里咀嚼。
聚贤庄的厨子还算不错,图罗遮也并不挑嘴,可是这顿饭,他注定吃得很不舒坦。因为在饭桌上——
玉腰给他夹了一块尚且不足,还要动手夹第二块,要不是图罗遮脸色不好,好像更恨不得亲自给他喂食。在他夹第六筷的时候,横空又伸出一双筷子,将他的筷子一夹,夹住不放!玉腰抽了抽手,手里的筷子纹丝不动。
“师兄不爱吃茄子,金公子倒不如给我。”
玉腰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显得有几分阴沉。
可是他的筷子还是纹丝不动。
猛地,李殷的筷子稍稍一松,玉腰的筷子便凭着惯性狠狠往后一收,那块茄子也跟着掉到了桌边。
“啊,真是不巧。”
李殷脸上还挂着淡淡的微笑。微博我·想·天·天·吃·甜·筒
“啪”地一声,玉腰的筷子狠狠拍在桌面上。
三个人都在吃饭。一个面带微笑,一个充耳不闻,一个叫苦不迭。
玉腰冷笑一声,扬声叫人:
“这双筷子脏了,为我换一双来!”
“这筷子哪里脏了?”
“我的筷子被人碰了,就是脏了。”
图罗遮往嘴里送饭,简直食不知味。
“不知道金公子这样爱干净。”李殷挑了挑眉,慢慢悠悠地咽掉了口中的食物,才说话,“若是筷子被人碰了,就该被丢掉;那若是人被碰了,金公子也肯把他拱手让人么?”
“笑话。筷子和人,当然是不一样的。”
“那就好,我还只怕金公子是借物喻人呢。”
李殷淡然地往口中填了一筷子菜。图罗遮对此感到非常惊奇:吃人嘴短,李殷一边吃着聚贤庄的菜,居然还能一边和聚贤庄的主人斗嘴!当真非凡。
他一抬头,便和应独舸对上眼来,在彼此的眼中甚至看到了近似的眼神和情绪。
于是他们两个几乎是同时吃饱了。
经过了昨夜的事情,他们两个之间本应该很尴尬。可并没有。当图罗遮和应独舸一前一后溜了出来,最后并肩在聚贤庄的璞园之中走路时,他却觉得自己很放松。
“看他们两个这样,你心里不会很得意吧?”
应独舸侧目看他,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揶揄。
“你就不要再笑我了。”图罗遮苦笑道。
“昨晚我还问你,他们两个你待选谁。”
“是。”
“可谁也不选,就等于谁都想选。你不做决定,他们是绝不会干休的。”
图罗遮在心里暗暗赞同,脸上却还是淡淡的样子。
玉腰是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他最知道。蜜官儿看起来娇弱,无依无靠,可是最是倔强执拗,胆大包天。李殷呢,他这样一个最孝顺师父,恪守正道的人,如今发起疯来,居然不遑多让。这两个人碰到一块儿,几乎天雷勾动地火,没个消停。
想到这里,他明明很苦恼,可是禁不住还是想笑。笑过之后,只有淡淡的怅然。
应独舸在旁边观察着他的神色,也叹息了一声。
“若是这件事之后……你还要回西域去吗?”
你还舍得回西域去么?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应独舸脸上的笑容也渐渐变得苦涩。过了一会儿,他振作精神,又拍拍图罗遮的肩膀。
“我相信我们还会再见的。”
“为什么?我记得你应该恨我恨得要死才对。”
应独舸怔怔地望着他,他的婴儿肥已经褪去,再不是当年那个追着他质问为什么骗他的少年。他已经成为了一个男人。
“对。我恨死你了。”
他笑着说,笑容里带着一点叫图罗遮看不懂的忧郁。
“有的时候,仇敌之间,也并不希望再见不到彼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