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罗遮话音一落,门板便被敲了三声。
他停止了翘凳子的动作,飞快地和李殷对上一眼。尔后,他站起身,走到门前,猛地拉开了门。
门外不是国主、不是国主身边那个老叟、那个少女,甚至不是一个陌生人。
是玉腰。
他还穿着裙装,或许再有几年他便穿不了了,但他穿着;他手里有一把伞,上面缀满雪片,被簌簌抖落在地。应该是天太冷了,他的发梢和睫毛都结着一点冰茬——是雪花扑在上头,又融化,再结起来的。
他的脸冻得很红,突然轻轻开口道:
“我能进去吗?”
图罗遮目瞪口呆。今晚有两个人夜闯他门,让他本就头痛欲裂的脑袋几乎变成两个大。他侧过身,玉腰便随手将伞倚在门边,走了进来。
并不宽敞的屋中,一下子挤着三个大男人。
“你怎么在这里!”
“金娘子有何贵干?”
两个人同时开口。
玉腰怒目而视,李殷微笑不语。
“图罗遮?!”
“师兄。”
图罗遮现在觉得自己的脑袋有三个大。
“你们两个同时说话,我听谁的?”
“你、你……你怎么还有脸出现在图罗遮面前!你这杀人凶手!”玉腰本准备了一肚子的话要和心上人说,现在全都抛到脑后了。
“我未曾杀过师兄,如何不能出现在师兄面前?金小娘子,真是孩子话。”
“图罗遮!你来说!”
玉腰来之前,本想到的都是些戏折子里的情形:他想,既然那日的春梦并非无痕,正应了那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图罗遮肯为他死,自然也肯为他生!现今一看,当日图罗遮“死去”必然另有隐情,十有八九就是这个笑眯眯的“师弟”捣的鬼!
他又羞又恼又气,妍丽的脸上立刻浮起两片红云。
图罗遮本该不耐烦解释这些弯弯绕绕,何况——他想到自己后来和李殷、应独舸这几番荒唐,只觉头皮发麻。可是玉腰那副样子,大有他不解释他就当场哭出来的架势,他又能怎么办!于是只好尽捡着一些简明扼要的,大致解释了一番,省去了诸多玉腰听起来定会不高兴的情节。
他硬着头皮讲,玉腰瞪着眼睛听:似乎斟酌他是否负心滥情在此一举。他不免心中嘀咕:武林中人,有几个没有过一些爱恨情仇的?休说他自己,就是少林那些个德高望重的和尚,还有不少有几个私生子呢!不过,这话他是断断不会和玉腰说的。
“图罗遮,你好大的本事。”可玉腰看起来并不满意,只自顾自冷笑一声,“我当我是柳梦梅,你是杜丽娘。没成想,你唱的是李代桃僵,金蝉脱壳。”
他说完,本想摔袖就走,忽而从眼尾瞄到李殷——他正笑吟吟地看着他们两个,脸色未改,眉毛也没挑一下。玉腰动作一顿,反拉了把椅子过来,一屁股坐下不动弹了。
图罗遮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好背过身去,对着墙面不说话。
“现在怎么说?天色这么晚,李峰主还要留宿么?”
“金娘子,我现在已不是峰主了。不过,师兄‘死而复生’,江湖又有动向,我怕师兄遭人毒手,如今是断断不敢离开师兄一步的。”
“图罗遮武功高强,想必用不着你操心!”
“哪里的话。人食五谷杂粮,必然有看走眼的时候,师兄也一样。我只怕我看师兄看得还不够紧。”
“你……呵,想不到李公子心地如此纯善,竟愿意以德报怨,把和图罗遮的沉疴旧怨全都一笔勾销了。我好感动!”
“师兄自有他的苦衷……”
“我可听说过,九年前,他曾刺你一剑,险些叫你死于剑下!”
“是有此事。”
“说起来,我小时候,我娘教我说,在世为人,必当自尊自爱;男人若爱你,怎样也不忍心伤了你。有一程子闺中流行一种话本,里头都是些痴男怨女,女子动辄被心上人戕害,一待心上人浪子回头,便破镜重圆,把昔日龌龊都抛到脑后去了。我看真是荒谬,男人分明不爱,女人还要自欺欺人,真是太可怜了。李公子,你说是不是?”
李殷顿了一顿,脸色倏尔苍白起来。图罗遮闻言,本想开口说话,按捺下去,又忍不住侧目偷看;便只见李殷脸色不好,似乎强自笑了一下,目光盈盈地朝他望来,他心头一颤,便听他娓娓道:
“金娘子说得有理……可我偶尔也想,只道是,自古多情空余恨,多情总被无情恼。若不是情之所至,如何连父母的教诲、长辈的规劝全都抛到一边,也要求心上人垂怜呢?”李殷最后望了图罗遮一眼,仿佛故作坚强,又云淡风轻,低下头来,“就算师兄九年前刺我一剑,我也……”
他话未说完,本也不必说完。这就已经足够让图罗遮手足无措了。
还不待图罗遮说什么,玉腰已经“腾”地站了起来。
“好不要脸!李公子,真是把什么忠义孝悌全都吃到狗肚子里去了——”
“够了!”
图罗遮喝了一声,玉腰先是不可置信地望着他,最后终于还是偃旗息鼓,一屁股坐了回去,转开脸,谁也不理了。
图罗遮心中叫苦不迭,还要硬撑门面,当真是一个头有四个大了。
若说真是两个女子,为了他争风吃醋,互相攻讦,说出去也算一桩风流韵事——可是这两个大老爷们!这算怎么回事!虽说一个男扮女装,一个心思细腻——可比女人难办多了!
“金娘子,”过了会儿,李殷开口道,“午夜已过。你一个人在这里,家人难免担心。回去吧,我和师兄也要休息了。”
“李公子不必拿这话打发我。聚贤庄如今我说了算,他们自不必担心我!”
“玉腰——”
“他不走,我也不走!”
金玉腰不看李殷,只对着要插话的图罗遮怒目而视。
图罗遮讪讪地摸了摸鼻子。
玉腰长大了,本也有再过一两年就再不穿裙装的打算,更不必避讳名节。于是当三个人一并挤在一张窄床上的时候,图罗遮茫然地想,他的报应果真来了。
他仰面躺着,一动不动,左边朝外的地方挨着李殷,右边靠墙的地方挤着玉腰。他倏尔想道,或许真该出家去,当个和尚——尽管和尚也有私生子,却不必被两个颇有纠葛的男子一左一右夹在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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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罗场警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