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香脂刀>第三十一章 魂兮归来

  “现在天气凉了……等入了冬,就该换上冬衣了。这一笔到账房去提,省不得……”

  苏春了翻看手中的账本,一面看,一面对垂手立在一旁的小童说话。如今断云峰的大小杂事,不少都由他来管。他又想到什么,顿了顿,翻回上页,手指着一条条目道:

  “这项怎么划去了?”

  “回师兄,是前几日下山,峰主师兄原看上了一件雪狐裘……后来又说不要了,回来就把他这笔钱捐回账房了。”

  苏春了对着那一项划去的条目怔了怔,缓缓翻过下一页去。半晌淡淡开口道:

  “将我那份份例提出来,冬衣不必算我的。……那狐裘,是在哪儿看见的?”

  *

  两个人对完账目,夜已经深了。小童从案前起身,俄而窗外正狂风暴雨,便借了苏春了一把油伞。他院内植了一棵七十年的棠棣树,此刻正被风雨吹打得猎猎作响。小童俯身拿伞,忽然听得苏春了喃喃了一声:

  “下过这场雨,那花儿又要全都吹落了。”

  他疑心这是他的幻觉,倾耳去听时,又没有任何声音了。

  不过,虽然今夜下雨,也有一件好事。他想。虽说三年前不知怎的,峰主师兄和三师兄忽地互相不说话了——这事儿也是三师兄先闹起来的——但如今好了,三师兄还是惦记着峰主师兄,兄弟阋墙也总有个头儿。

  他心里高兴,告别了师兄后,便要回自己的房里去。

  这真是一场暴雨,院内的棠棣花落了一地。他刚刚撑着伞快步走出三师兄的院落,突然见一小弟子,伞也没打一个,在狂风呼号与暴雨倾盆之中狂奔而来,泥水和雨水打湿他的袍摆,差点将自己绊倒。

  “急得什么样子!喂!你慢些跑!”

  他的声音被暴雨吞没,那小弟子见是他,奔过来一把攥住他的衣袖,一边喘气一边喊道:

  “师兄!师兄!不好了!峰主师兄找不见人,我就先来找三——”

  “你倒是说重点啊!”

  打在那小弟子脸上的,不光有雨水,还有惶然的眼泪。

  “师兄!图罗遮死而复生!那个魔头回来了!”

  小童怔在原地。小弟子在雨中呼喊。

  “就在咱们不远!他已经屠了霹雳门门下整整一百三十一口!”

  天外一道惊雷劈下,轰隆一声巨响。

  冬日果真要来了。

  *

  图罗遮没有带刀。

  他已经不再需要刀。

  人说到了武功大成之境界,摘叶飞花皆可伤人。以前不过是当成一句笑谈:用勺子杀人已经算是独步武林,难道境界之上还有境界?可境界之上果真还有境界。

  他自己也觉新奇,每杀一人,便将自己杀人的手看了又看,心中不免啧啧称奇。杀到一半时,天公并不作美,忽然下起暴雨,血水在他脚下流淌,又流进地沟,淅淅沥沥地清走一场屠杀的痕迹。

  他以内力烘干衣裳,从霹雳门带走了一把伞。伞下与伞外,自成两个世界。

  便如闲庭信步一般,他从霹雳门的正门走入,自然也从正门走出。他不知道消息传得多快——毕竟他也留了一两个活口,就是不知道他们能否如实地传达。

  他心中忽而生出一股不合时宜的哀戚。

  是为着什么呢?他漫不经心地思考。从霹雳门往东三十里,就是断云峰。遥遥看去,那山峰的身形在暴雨与雾气中影影绰绰。他想,李殷要多久才会知道,他瞒着全天下藏下来的魔头、欺师灭祖的畜生,已经从化外之地回到中原,回到断云峰的山脚下。

  李殷应该要恨死他才好。恨到两个人不死不休。如今这样爱不彻底,恨不清楚,算得了什么呢?

  现在李殷应该恨透他了。第二天全武林都会知道,是李殷费尽心思使他诈死;如今他回来了,甚至功力大为精进,连每月月缺时分功力全失的时候也不会再有了。从今往后,杀他变得更难了。

  不过话说回来,叛出师门那年他才及冠,如今居然已经有九年过去了!

  霹雳门门主胡子已经花白,染血的苍老的手按在他的鞋面上,嘶声问他,难道不怕天理报应?他想了想,只说,若有天理报应,九年前我便该死了。

  是了。九年前,也是一样的雨夜,苏伯彦将他从饮冰池内唤回来,问他,可愿废去武功,从此留在断云峰一辈子?

  他发梢上还滴着水,皮肤冰冷得像刚刚解冻的鱼皮,那冷从外向内地渗进他的肌理。苏伯彦让他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泡在那池水中,不是为着他功力的精进,是要压他体内的邪气。

  他突然失声叫道,若我不愿呢,父亲!

  那人的脸倏尔涨红了,越来越红,几乎成了紫色。他本该觉得滑稽的,可他心中只有惶然和痛苦。

  不要叫我父亲!

  那人嘶吼道。他从没听过他这样说话,像一条蛇濒死的嘶嘶声。

  是了!十年来,你一招一式都不肯教给我!如同看管一条随时要咬人的狗!我的春风拂雪剑,是从师弟那里偷师来的!为什么不认我!为什么不认我又将我带回来!

  你……你……因为你是约兰末的儿子!

  仿佛所有的泪水都从天空的眼睛中流泻出来,他看着鞋面上那只苍老的手,垂头道:

  “因为我是约兰末的儿子。”

  可惜,老人已经死去。如果他此时听见那个名字,一定会瞪大那双昏花的老眼,届时他的死亡,就不是因为图罗遮的暴行,而是因为那个名字带来的惊惶。

  他应该晚些再死。图罗遮阴暗地想,然后抽身离去。他沉默地走出庄子的正门,一如来时一样。等中原事了,就真叫李殷杀了他,倒也无妨。

  他到底为何刺了李殷一剑呢?他切下苏伯彦的头颅,满头满脸都是父亲的血。一回身,李殷站在苏伯彦的卧房门口,脸上的神情如同给一场噩梦魇住,无论如何也醒不过来。他忽而害怕那清醒过来之后的眼神,他想象不出,但他绝对不想真的看见。

  若他欠李殷的真的这辈子也还不清,只好用命来还。到时蜜官儿一定非常伤心,可是伤心最好也只伤心一阵。他爱美,就说伤心久了会变丑,那他一定不会伤心太久的。

  雨丝还是打湿了图罗遮的身影,将他笼进了夜晚的浓雾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