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香脂刀>第十六章 熬鹰

  苏伯彦曾有一位至交好友,武林人称“风烟怪手”,恨他的那些宵小呢,也叫他“混不吝”。他本名叫作陈永夏,年轻时也曾访遍名山大川。一日陈永夏从榆关外回来,到断云峰做客,便和苏伯彦提起,关外一些蛮夷贱族,有豢养猛禽的习惯;猛禽自然轻易不肯由人驱使,他们便想出一个法子:叫猎人和鹰隼同吃同住,一块儿生熬,熬到鹰隼先倒了,便是熬服了,往后便成了猎人的猎鹰,自然亲密无间起来。

  陈永夏也没有空手来,他的见面礼就是一只鹰。

  彼时他还正值壮年,带着他手底下最为受宠爱的小弟子,叫独舸的。那小孩儿拎着个半个他高的笼子,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拖来——那鹰还在笼中乱撞,叫声凄切,叫人不忍耳闻。

  “你们想要,便熬嘛。”陈永夏挠了挠脑袋,把这烫手山芋往这一放,说什么不肯再拿回去,“不想要……就炖了吃肉!”

  断云峰有了一只鹰。

  苏伯彦嫌熬鹰麻烦,没有闲情整日整日不吃不喝不睡地看一只鹰,也做甩手掌柜,把它丢给李殷,说是放生罢了。

  那鹰是极漂亮的,圆头圆脑,鸟喙锋利,通身雪白,唯独翅膀上缀着星星点点的黑色,如同笼了漫天的星子在双翅之上。李殷心里喜欢,难得去哀求师父,叫师父把这鹰给他来驯。

  苏伯彦一首肯,他便欢天喜地地将笼子搬到自己房内。

  那年他十二岁,难得流露出这样的稚气。那鹰桀骜不驯,虽说也吃人给的饭食,可吃得越饱,越有力气闹腾,整夜叫唤,半月来,李殷没睡过一个好觉。鹰自然是要熬的,他也并非爱惜己身,只是瞧见那鹰漂亮活泼,屡屡下不去狠心。

  “你这样关着它,就为了叫它在笼子里扑腾么?”

  他求来师兄看鹰,却只得来师兄一句不咸不淡的讥讽,禁不住和师兄吵了起来,说,他是要叫鹰心甘情愿地陪着他。

  苏诫冷笑一声,金黄色的眼眸睥睨一般望着他:

  “鹰却不想陪你。”

  李殷垂下眼睛。

  图罗遮已经睡着了,笼子前的饭和水,他分毫未动。他就就着这么样别扭痛苦的姿势,在笼中睡着了。

  他醒着的时候,会用那双疲惫的,忍痛却警惕的金眸打量李殷,带着一种属于猛禽的冷酷考量——考量熬他的人是否有心软的时分,是否熬得过他。他比他想象得适应得更快,过了最难的那一次,他又开始自己熬自己,熬着,熬着,看李殷会不会先他一步败下阵来。图罗遮熬自己的身,熬李殷的心。

  李殷的心必须比猛禽的心更狠。

  他开始以畜生的标准来衡量图罗遮——既然他身上的兽性本就大于人性,何妨就遂他的意?人尚有为除魔卫道抛却性命的,畜生却不知晓礼义廉耻,唯有求活罢了。

  他来的时候越来越少,越来越短,准备的饭菜也越来越敷衍,甚至有时忘了给图罗遮添水;每日方便的次数只有一次。为了方便控制,他在图罗遮脖子上安了个皮质项圈,皮绳的另一端牵在自己手里——从笼中出来方便的时候,不再有人为图罗遮按摩四肢,他只有在地上满身冷汗地蜷缩着发抖上一阵,才能勉强被牵着爬行到尿桶那里,余下的全看自己。

  图罗遮再未开口说话,看来像是人性的那部分从他身上渐渐褪去了,只有兽性的狡猾和被虚弱隐藏起来的凶暴。李殷跟着一天天地消瘦下去,下颌尖尖,皮肤苍白,仿佛出去给太阳一照,就会如同断云峰峰顶晶莹的雪一样化掉。

  熬鹰果然也是熬人。

  李殷呼出一口气,行尸走肉一般下到密道。

  密道里只有夜明珠的幽幽光辉,仿佛这是一条永远也走不到头的路。他回头,来处居然也漆黑一片,不由得心中惨然。进到密室,密室之中,水池旁的铁笼中,依旧禁锢着图罗遮的躯体,只是那具躯体,一动也不动,连睡梦中间歇的抽搐和疼痛的喘息也没有。

  唯有天然水池滴水的声音,咚,咚,咚的轻响。

  师兄?

  他叫了一声。

  嘴巴张开又合上,他没听见一点回音,只有水池。

  咚、咚、咚。

  他在原地踌躇了一阵,心中忽而升起巨大的恐惧,几乎将他压得跪倒在地。他迈步朝笼子走去,每一步的脚步声都震耳欲聋,喉咙里漫上血味。

  他的师兄,他骄傲的海东青,满身的暴烈与伤痕,就被禁锢在那小小的笼子里,那么疼痛又挣扎的姿态,仿佛已经死了。

  已经……死了?

  他突然疯了一样狂暴地打开笼子,图罗遮的躯体烂肉一般滚出来,他消瘦得厉害,没有之前那样健壮了,抱在怀里仿佛连他的怀抱也填不满,是一把即将破碎的连着血肉的骨头。他惊恐地尖叫,所有的声音都回荡在冷寂的溶洞之中,扎破他自己的耳膜。

  你已经输了。

  “你不如给他一个痛快。”

  图罗遮握着他的手,他的手中不知为何握着一把刀,正对着笼中的海东青:圆头圆脑,对着他眨巴眼睛。

  “不——!!!”

  师兄还活着。师兄不会死。师兄。师兄不会。师兄怎么这样的狠心!求你。师兄,求你了。师兄,再看我一眼吧。求求你。你就这么狠心,这么狠心……是你杀了那只鹰,就好像杀了我。师兄,我宁可你杀了我!六年前为什么没有杀了我!为什么那一剑会偏!可恨我还自欺欺人。说那是你的心软。你一点也不心软。你想要我的命。六年前没有杀成,现在你动手了。你动手了。你知道我会受不了,我会比你还受不了……

  溶洞的黑暗在他眼中凝成实质,他好像什么也看不见了,一切的声音都静止,眼前的事物飞速地拉远,原来是他正在无尽地坠坠坠坠坠坠坠坠落落落落落落落落——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站起来。他抱紧怀中的躯体,气喘吁吁,抱着他走过暗道,走到他的厢房,把他放进床褥,如同放下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师兄不会死。师兄只是,太累了,太累了……没有关系,他不会死。

  ----

  一些败犬小李

  图罗遮知道李殷会输,而李殷以为自己能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