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知远坐在窗边,看着天色是怎样一点点由明到暗,又由暗到明。
每一分,每一秒。
原来每一分每一秒都可以是一种折磨。
桌子上的那个手机,始终就没有响过。没有消息。
他有时候看着那个手机,觉得自己盼望它响,又怕它响。他盼望着有人能和他说人找到了好好的,又怕对方说出什么不好的话来。
于是他甚至都不知道,如果它真的响了起来,自己敢不敢接。
然而上天并没有给他这个经历考验的机会,它自始至终就没有响过。
好好的一架飞机,怎么会在半空中蓦然消失。
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能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天又亮了。陆知远站起来,走到洗手间想去洗把脸。弯腰低头的瞬间,却看到镜子里一闪而过的一缕白色。
他抬起头望向镜子。右鬓边竟然生生添了一缕白色。
他自己都无法相信。明明昨天还是一头乌发。他仔仔细细地检查,可那一缕白就在那里。从发根到发梢,竟是全都花白了。
一夜白头。原来这就是一夜白头。
真可笑。他才多大啊。为个不明不白的女人,一夜白头。
他轻轻闭上眼睛。沈轻程,沈轻程。那个名字在他心头抽疼着,在他眉心跳动着,一下又一下,沈轻程,沈轻程。
*
薛佳向后靠在座椅上,两条长腿搭在一起,露出细而高的鞋跟。
她在等陆知远。
陆知远现在是什么样子呢?她不由得猜测。
这个王八蛋,终于也糟了一回报应。
那怎么能不跟着落井下石呢。她轻轻眯起了眼睛。
终于传来了脚步声。薛佳睁眼,看到了这个曾经被自己视为弟弟的人。
他瘦了不少,面容憔悴,没有刮好的胡茬青青一片,似隔夜的野草一般。衣服也没有穿好,敞着领口,留着折痕。
他松松垮垮往椅子上一摊,像一个破损的麻袋。语气却是一如既往地不好,“我说了,延迟开庭,我现在没有心思和你打官司。”
薛佳嫣红的唇扯出一缕意味深长的笑意。她悠然地搅拌着手底下的咖啡。“沈轻程是我绑的。”
陆知远刷的一下就站了起来。
他死死盯着她,良久,却又坐下了。
“不可能。你没这个本事。”
薛佳唇边的笑意更深了一些。“随你信不信。我就是告诉你一声。”
“你如果相信呢,把我们家的股权吐出来。我就把她放了。”
“你如果不相信,杀了她,剜了你的心头肉,我也算大仇得报。”
“左右我都不吃亏。”她得意地笑,轻巧地放下小勺,端起咖啡送到唇边。
“我要和她通话。通话了我才信。”陆知远身体向前弓,逼视着她。
薛佳招了招手,薛明走上前,递上一部手机。
视频那端的女子被绑着双手,低着头,头发散乱,只隐隐约约看上去像沈轻程。她也不说话,无论陆知远说什么,也只是一直哭。哭的声音,确实很像沈轻程。
陆知远想再多问几句,让她把头抬起来,电话就被挂断了。
拿着这么个东西,就和他说这是沈轻程。
陆知远盯着熄掉的手机屏幕想。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薛佳这是在直钩钓鱼,趁火打劫他这个走投无路的人。
薛佳不发一言,只望着对面眉头深锁的陆知远,得意地欣赏着自己的作品。
终于,他垂首,像一只斗败的公鸡。“姐,我错了。我们离婚,股权的事好说。”
是的,这是直钩钓鱼。但他愿意上钩。
他确实走投无路。他只能赌,赌这个微小的可能性,赌对面那个一直在哭的女人是她。
他可以也把薛佳绑了,但他不想。他怕对面那个在哭的女人是她。如果绑了薛佳,她会受罪。
实际上,在某种程度上,他宁愿相信那个女人是她。这是在所有可能性中,最好的一种了。
薛佳的这个钩,不仅仅是钩,还是一剂心药。他只能相信这个最好的可能。
他只愿意相信这个最好的可能。
薛佳望着他。数年的仇怨得报,千百种情绪,终于在这一刻,齐上心头。
陆知远低头了。
陆知远肯吐钱出来了。
苍天啊,陆知远终于遭报应了。
薛佳站起来把手边的餐布掷到他的脸上。“现在知道我是你姐了?”
“陆知远,你就是个烂人。”
“你骨子里和你那一家子一样,无可救药。只是小时候你装的好,我没看出来。一旦把羊皮揭下来,你比他们还坏。”
“当年你落难,我二话没说和你结婚帮你增加势力。你是怎么回报我的?你翻身之后死活拖着不离,生生吞了我们家的股份!”
“你就这么缺钱?你已经有这么多钱了,还要更多干嘛?你就不知道个够。”
“你要那么多钱,死了之后用钱埋是吗?”
薛佳这番话,字字骂的酣畅淋漓。
她已经忍了太多年。
陆知远却仿佛换了个人一样,只是低头听着,不时地说着对不起。
他前三十年加在一起,都没说过这么多句对不起。
终于薛佳骂完转身,留下一串清脆的高跟鞋声离去。
陆知远仍然坐在那里。
值,太值了。只要她能回来。
万一她回来了呢。
*
薛明跟在后面,心虚地问他姐。“行不行啊这?陆知远精的像个鬼一样,他能信这个?”
薛佳踩着高跟鞋的步子分毫不乱。
“他一定会信的。哪怕什么都不给他看,他都会信的。”
“因为他需要一个沈轻程没死的可能性来相信。他只愿意相信这个。”
“他宁愿自欺欺人。”
*
乔冉在整理文件的时候,终于忍不住来找陆知远。
“陆总,你确定吗?”这些股权一旦分出去,以后陆氏就不是陆知远一人大权独揽了。
陆知远只靠在椅子上闭着眼,面前是电话,手里牢牢握着手机。
这段时间以来,他一直都是这样。
他不会错过任何一个电话,但始终没有等到他想要的消息。
“嗯。你做材料吧,做完交给我签字。”他眼都没睁,轻轻说了一句。
就是这样半死不活的样子。睡又睡不着,却又特别累。乔冉眼见他一天天萎靡下去,命都没有了半条。
“现在的AI换脸和换声的技术都很成熟……”乔冉犹豫着说。
陆知远仍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他如何能不知道呢。
那要他怎么办。要他相信沈轻程死了吗。
万一呢。他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万一老天爷感动了呢。他像个赌红了眼的赌徒一样想。
乔冉见他这副样子,叹口气转身便要走了。
陆知远的手机却突然响了。
陆知远就像突然还魂了一样弹起来睁开眼,只响了一声就接了起来。“喂,我是陆知远。”他是期待的,欣喜的,却又是恐慌的。
然后他立即又瘫了回去。是拍卖行。
他心烦,抬手就要挂掉。那边的销售却仍喋喋不休。
“陆先生,实在是对不起。您之前嘱咐,所有50圈口的镯子都要送给您看过才上公拍。我们这个月本来到了一只,但被匿名调货走了。最近才又找到一只这个圈口的,您看什么时候有空,我给您送过去看看?”
电光火石之间,陆知远心念一动。
一般有拍卖价值的镯子都是54圈口以上,但是沈轻程手围小戴不了。所以他嘱咐拍卖行,如果有50圈口的,一定要先拿给他看。
怎么就那么巧,这个世界上,有第二个人调货这么小圈口拍卖品级的翡翠手镯?
陆知远站了起来。
“上一只谁买走的?”
销售没留住镯子本就尴尬,此时听他这么问更是紧张。“实在是不好意思陆总,我们确实不知道。那只是海外回流的镯子,我们这边知道的比较晚,经过英国总部的时候直接被调走了。”
英国。
在英国的人。
能买得起拍卖级翡翠的人。
有能力让一架飞机凭空消失的人。
一张脸在陆知远脑海中浮现。宋衍。
这个王八蛋。
陆知远沉着脸无声地挂掉电话,转头叫乔冉。
“股权转让材料不用做了,给我查宋衍。”
*
沈轻程过的其实还行。实际上,比跟着陆知远的时候还要快乐些。
宋衍疯归疯,也是想找个玩伴,在具体的生活细节上对她却没有陆知远那么强的控制欲。
再加上他最近生意上添了些麻烦更加没空,于是沈轻程真的接手了医院的管理工作,闲的时候在奶奶的病房里和护士也学了不少护理技术。
一个下午,沈轻程在配剂室里用自己的手琢磨着怎么扎静脉针。她学这个是一点用没有,但她就是这样的性子,总要学点什么新鲜东西来打发辰光。
她扎的认真,没有意识到一个高大的身影走过来,挡住了英国难得一见的阳光。
宋衍看着她笑,却没敢出声,因为那手背上已经青青紫紫好几处针眼,怕一出声惊到她再扎坏一次。
但学艺不精的人也不是有好环境就能发挥好的。沈轻程咬了咬牙狠心一针下去,又没扎中血管,生理盐水滴进去,很快在那白玉般的小手背上又鼓起一个包。
沈轻程瘪瘪嘴,一脸沮丧。宋衍看得又心疼又好笑,上手去帮她把针拔了,沈轻程果然吓了一跳,看到他又连连往后缩。
怕什么啊。都来了这么久了还怕。宋衍伸手揉揉她的头发,在她身旁坐下,递过去自己的胳膊。“来,给我扎。扎好了奖励你一个礼物,扎不好安慰你一个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