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几乎是同时问了对方一个问题,却又都没有回答的打算。
病房寂静。
贺凌脑袋搁在江越肩膀上,目光落向洁净的窗外,看见一只小小的麻雀从青绿的树梢里飞走。
辅导员站在一旁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他作为与此全然无关的第四人留在这里确实很尴尬。
最后他叹了一口气,硬着头皮打破僵局。
“贺凌,你没什么事我就先回去了,身体要紧,等你过敏反应恢复了再回去军训吧,有任何需要你随时可以给我打电话,我手机24小时开机。”
江越对他笑,“谢谢,麻烦你了。”
“哎,不客气,那我就先走了,你们慢聊。”
年轻的辅导员逃也似地离开病房。
江越低头捧起贺凌的右手臂,他一进来就注意到了贺凌皮肤有不正常的红斑。
“什么原因过敏?和你之前螨虫过敏那次症状很像。”他说。
“不是螨虫过敏,是迟发性紫外线过敏。”
“难不难受?”
“还好,也不是很严重。”
“你怎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也没有用,只是让你担心而已。”
“那你也应该告诉我,不能我老婆生病不舒服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知道了,下次会记得告诉你。”
两人旁若无人地说了会儿话,江越轻轻拍抚贺凌的后背,扭头看向一直站在病房门边注视他们的贺明楼,温声说:“我出去一下,一会儿就回来。”
贺凌倒没说什么,侧身躺下,缓缓闭上眼睛。
“叔叔,别打扰小凌休息,有话我们出去说吧。”
贺明楼听见这话转头深深看了江越一眼,转身往外走,直到走廊的尽头才停下脚步。
这里有一扇窗,窗外能看到楼下进进出出的病人家属,有人手里提着吃的,有人背着沉重的行李。
江越看着沉默不语的贺明楼,淡声说:“无论如何,你都不应该打小凌,阿姨要是还在,她知道了一定会很难过。”
提到亡妻江燕,贺明楼有一瞬地恍惚,他目光怔愣地看着窗外来往的行人和车辆,想到贺凌还肿着的脸,胸口闷得生疼。
“如果是真的想为小凌好,你不应该再来打扰他,你的出现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一再刺激他而已,小凌一看到你就会想起那个即将出生的孩子,你要他如何平静面对自己被你抛弃的事实?”
抛弃这个字眼重伤了贺明楼,他猛地转过头看着江越,“我什么时候抛弃过小凌?”
“你想要那个孩子,这对小凌来说就是抛弃,你否认不了,你今天打小凌的那一耳光,我猜一定是因为他偏激地对那个孩子表现出攻击性了吧,所以你打他。”
贺明楼确实无法否认,他无奈至极也痛心至极,“我没有想到我养了这么多年的孩子今天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无论他有多少不满孩子是无辜的,他怎么能说一个还没出生的婴儿是野种,等孩子出生了就去掐死他这种话?”
江越无奈地垂眼,也很生气,只是他气的是贺明楼。
“他不过是在说气话,难道你以为他真的能去把谁给掐死吗?他只是太委屈了,你总说孩子是无辜的,可我觉得小凌最无辜。你疼爱了他那么多年,你要他怎么接受你已经没那么爱他了?要他怎么接受从小只爱自己,最爱自己的爸爸要去爱另一个陌生的孩子?”
贺明楼无法反驳,无论他有多少理由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他对儿子贺凌的伤害已然造成,并且深刻得无法挽回。
“你舍得这样对他,我是不舍得他太苦太委屈,我的所有愿望都是希望他可以幸福快乐,哪怕他不爱我,只要他能过得好我怎么样都可以。”
贺明楼对江越这番情真意切的剖白感到震撼,他问:“你对小凌的感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15岁。”
贺明楼难以置信这孩子竟然在自己眼皮底下藏了那么多年,“什么时候结的婚?”
“我们离开衡水的那天。”
“你父母知不知道?”
“知道。”
贺明楼再无话可说,他反对又怎么样?事到如今这两个孩子哪一个会在乎他的反对?
他也只能说:“你们将来不会后悔就好。”
“后悔什么?难道叔叔认为我们将来会想要一个孩子吗?”江越并不想对贺明楼不礼貌,他毕竟是养大贺凌的人,只是有些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未免太过讽刺。
贺明楼没有在意,他只说:“你们现在还小,等你们长成大人了自然会明白,这世上最难被割断的就是血缘和亲情,我养了小凌18年,可我在他心目中永远也越不过他妈妈,他连离家走的那天留给我的字第一句写的都是他跟妈妈走了。”
这点江越也很清楚,贺凌确实很爱他妈妈。
贺明楼看向江越,“我记得之前你问过我,一个是我养大的孩子,一个是还没出生的孩子,孰轻孰重对我难道没有分别?那对小凌来说,一个是养了他18年的爸爸,一个是早逝的妈妈,孰轻孰重又是否有分别?”
“小凌接受不了一倩肚子里的孩子不仅仅只是觉得我对他的爱会被其他孩子分走,他也接受不了我放下他妈妈,他认为我这是出轨,是对他妈妈的背叛,所以他叫那孩子野种。”
这两个字从贺明楼嘴里说出来涩得发苦,苦得好像吃了一勺的莲子心。
贺凌他当然心疼,但他也一样会心疼那个还未出生就已经被贺凌骂成野种的孩子。
生命有对错吗?事在人为,就算有错,错的从始至终都是他们这些做大人的,孩子无辜。
就像当初他气贺凌攻击晓晓一样,贺凌今天这样攻击一个还未出生的婴儿,贺明楼很难不痛心,痛心这些年他其实根本没有养好贺凌,多少年的付出和爱都比不过已经不在的人。
“小凌恨我,不只是为了他自己,也是为了他妈妈在恨我。”
贺明楼没有再回病房,事到如今,他已经不知道自己还能跟贺凌说什么,更不用说他没有办法原谅今天打了贺凌耳光的自己。
江越看着他无限落寞的背影走进电梯,转身找护士要了个冰袋才回到病房里。
贺凌其实没什么严重的,他的呕吐是因为情绪起伏过于激烈的应激反应,脸上的红肿是挨了打,身上的红斑是紫外线过敏。
但这些并不严重的问题同一时间出现在贺凌身上就让江越很受不了了。
贺凌安静地看着他,看他一边无声掉眼泪一边用冰袋小心翼翼地敷着他的脸,淡声问:“我都没哭,你哭什么?”
“心疼我老婆。”
江越声音沙哑,眼泪止不住地往下落,“你为什么不躲开?”
“没反应过来……别哭了,我不疼。”
江越用冰袋敷得贺凌脸颊变得冰凉了才放下手,不太好意思地转过脸,躲着贺凌的眼神自己偷擦了眼泪,“等你好点了我带你回家,明天早上我送你回学校。”
“我现在就能走。”贺凌起身掀开被子,他本来也没多大事,打过镇吐药已经好多了,不会想再吐,“我不想在这里,我们回家吧。”
江越不放心地跑去问医生,确定贺凌已经可以出院了就去缴费,但却得知已经有人付过钱了。
不用想也知道这钱肯定是贺明楼付的,他人现在估计已经在去机场的路上了。
出了首都医院他们打车回家,两人一起洗了个澡,贺凌只穿上衣,光着腿坐在江越腿上,等着他帮自己把头发吹干。
吹风机吹出的暖风正合适,呼呼吹透了发丝里的水汽。
江越用手摸了摸贺凌的发根,感觉都干了便关了手里的吹风机,房间瞬间安静下来。
两人沉默地对视。
贺凌忽然说:“今天在病房里我们抱在一起的时候我觉得很有意思,因为我爸就在门口看着。”
江越手掌轻柔地抚摸他的脸,没说话。
贺凌抱着他的脖子,脑袋搁在他肩窝里,嘴唇几乎贴着他的耳垂,轻声说:“我为什么觉得有意思,因为我在想你能不能当着他的面跟我做,把我爽得只会叫你老公。”
江越听得呼吸急促,又再极力平复,他紧蹙眉心偏头去咬怀里人的耳朵,“你是坏蛋吗?”
贺凌皮肤上的丘疹已经好很多了,还剩些红斑没好,估计再过一天就能完全恢复好。
他脱了上身的睡衣,藏在衣服下的肉还是白的,他张嘴吻着江越,“可惜我不是女人,不能怀孕,不然我大着肚子一定可以气到他,我很生气,我从出生到今天第一次有人打我,所以在医院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当着他面操//我?”
江越的心几乎是飞速掉入无底深渊,恐惧捏住他的心脏。
他尽量平稳地呼吸,温柔地安抚贺凌,“我也很生气,我现在补给你好不好?”
贺凌看上去一切如常,除了他说的话让人心底无端发冷,他的眼神表情和平时是一样的,偏偏他这样才最让江越感到心慌。
“你现在补给我也没有用,他走了,看不到了。”
贺凌视线一直落在江越身上,他自说自话地发泄,好像想在江越身上看到些什么反应。
可等他真的看见了,他的心口却骤然泛起尖锐的疼,疼得他呼吸困难,比他爸爸打他的那一耳光还疼。
他后悔地抱紧江越,“对不起,我不该吓你。”
江越也抱紧他,手臂勒得贺凌都觉得疼。
贺凌对江越可能还没有爱情,但是这不代表他不会心疼江越。
他扭曲矛盾,他想相信江越很爱他,但是来自亲生父亲的欺骗和背叛还历历在目,他已经无法再相信江越不会变。
他抓着江越就是抓着他唯一的救命稻草,如果没有江越他就什么也没有了,会变成被所有人抛弃,被所有人可怜的贺凌。
这一晚准备不够充分他们做不了什么,但贺凌还是去了三次,被满足的性//欲让他筋疲力尽,一觉安稳地睡到天亮。
冰箱的食材在他们离家去报到的前一天就已经吃完了,早餐江越只能下楼去早点摊子买,他出去一趟回来贺凌还没醒。
江越看他睡得好好的也没舍得叫他,把被子打开一点看贺凌的皮肤有没有好一些。
没想到他这一动贺凌自己醒了,睁眼回头看他。
“几点了?”
“九点不到。”
贺凌起床洗漱,坐到客厅里吃早餐,茶几上的香菇馅小笼包皮薄馅大,还有现磨口感香醇的豆浆。
吃完早餐他们搭地铁去首都大学,江越把贺凌送到校门,抓着他接了会儿吻,很不放心,“有任何事要记得给我打电话。”
贺凌答应了,“你也是,路上小心。”
江越临走前又不舍地仔细看他的表情,到了不得不走的时候他叹了一口气,“老婆,你好好的,别让我太担心你,等军训结束了我就来接你回家。”
贺凌很难得露出一个笑,干净又好看,“知道了。”
剩下的军训贺凌还算是轻松地度过,教官不敢把他再晒过敏,日头大了或时间长了就要打发去树荫底下坐着。
最后两天,军训快结束的时候首都又赶上了罕见的大雨,从早下到晚,把炎炎夏日里的暑热驱散得一干二净。
江越来接贺凌的那天首都还下着雨,他撑着一柄墨绿的雨伞站在校门前等着,眼前来来往往走过很多人。
贺凌的室友们出来得早,他们都是本地人,回家就是搭几站公交和地铁的事,就算下雨也着急想回家。
三人各撑一把雨伞走出来,一眼就在雨幕里看到一个生得高高大大的男生,宽肩窄腰,一米八几的个头往哪儿站都是显眼的,更不必说这位五官长得像天生自带美颜效果,还有一种柔和的攻击性,再钢管直从有人类正常审美的角度都得承认这哥们确实很会长。
“靠,这长得也太帅了。”
三人从江越身边走过了还总是忍不住回头看,直到他们看见贺凌撑伞走出来,然后那帅哥迫不及待地迎上去,接过贺凌手里的包,两人共撑一把伞。
看见帅哥紧紧搂住贺凌的肩膀,雨伞完全是顾着贺凌一个人,好像生怕贺凌淋湿一点。
三人都看出了点门道。
“赌不赌?这肯定是贺凌老公。”
衡水。
方一倩自怀孕后就搬到了贺明楼新租的大平层,有住家阿姨照顾她饮食起居,连晓晓都因此换了个幼儿园,现在在上每年好几万学费的国际幼儿园,上昂贵的钢琴课。
她们的生活条件发生质的变化,要什么有什么,每天桌上都是根本吃不完的山珍海味,但晓晓一点也不开心。
这天她坐很漂亮的校车回来,还是只有阿姨接她回家。
她知道她妈妈现在肚子很大走路要很小心,因为她们家马上就要有一个新宝宝了,她的妈妈特别爱新宝宝,每天都会给还在肚子里的宝宝念故事书,听音乐,还要她叫宝宝弟弟。
晓晓觉得很奇怪,宝宝没出生妈妈怎么知道是弟弟呢?也有可能是妹妹呀!
可她要是这么跟妈妈说了妈妈就会很不高兴。
晓晓觉得妈妈变了,再也不温柔了,她已经很久没有在睡觉前给她念故事书,抱着她睡,也不会叫她小宝贝了,她现在心里只有新宝宝,所以晓晓觉得新宝宝很讨厌。
她在幼儿园画画都要把新宝宝画进画里,给他画最丑的鼻子和嘴巴,她要新宝宝长得一点都不可爱,她想要妈妈和贺叔叔最喜欢她,只给她一个人买玩具。
晓晓每天都在许愿,许愿新宝宝永远也不要来她们家,可是谁也没听见她的愿望。
她看着妈妈的肚子一天天变得越来越大,大得像肚子里塞了一个很大的气球。
她很喜欢的贺叔叔偶尔会来看她们,贺叔叔来了妈妈就会很开心,但晓晓发现贺叔叔也变了,变得没有那么开心,这让晓晓觉得很高兴,因为这说明贺叔叔和她一样,也不喜欢新宝宝。
可是有人很喜欢新宝宝,比如突然来到她们家里的爷爷奶奶。
晓晓一点也不喜欢他们,因为她知道他们也不喜欢她,他们每次来都不会看她一眼,她还听到那个奶奶偷偷跟贺叔叔说,不该花那么多钱。
晓晓很不开心,她觉得这里一点也不好了,虽然这里的房子很漂亮,每天的饭都很香,但她更喜欢从前的生活,也更喜欢从前还没有新宝宝的妈妈。
妈妈越来越大的肚子让晓晓觉得很害怕,她怕那个肚子会像气球一样破开,也怕她希望长得一点也不好看的宝宝会被生下来。
终于有一天,她看见妈妈流了好多的血。
她被阿姨抱着,所有人都很慌张,医院的味道很臭,她看到贺叔叔和爷爷奶奶的表情很可怕,她听见大人说早产了。
她不知道什么是早产,她只知道这天她妈妈生下了一个弟弟,很小很小的弟弟,小得只能住在医院里,小得可能还没来得及长大就会死掉。
晓晓每天都会去医院看妈妈,可是她每次去妈妈都不在房间里,因为她妈妈去看宝宝了,贺叔叔也会在那里,他们一起看宝宝。
“晓晓,来。”
方一倩牵起女儿的小手,指着玻璃说:“晓晓,我们一起给弟弟加油好不好?让弟弟加油长大,健健康康地活下来。”
晓晓踮脚吃力地趴在玻璃上,她太小了,根本看不到箱子里的宝宝,所以她不看了。
她很不高兴,今天是她的生日,但是所有人都忘了。
“我才不要给弟弟加油。”
方一倩呆呆地看着突然发起脾气跺脚的女儿,听她哭喊尖叫。
“我要弟弟死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