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漂亮面具>第10章 媛姐

  【他寻找的东西出现了,然而,那并不属于他。】

  时隔16年,母子再次重逢,他们约在一家快餐店见面,这是贺茸妈妈选的地方,离他们住的酒店很近,但离她自己家就远了些,这里环境有点嘈杂,但他们都不在乎。

  每当有人进来,贺茸都会抬头瞥一眼,然后又无动于衷地低下头。他已经喝了三杯水。

  终于,一个亚洲女人走进来,与贺茸的目光对上,她径直走了过来。

  女人步履轻快,身材高挑,她穿着一身高档衣服,挎着爱马仕,看上去优雅又从容,脸上洋溢着春风得意的中年女人特有的微笑,甚至路过时留下的芳香都能让人驻足。

  然而,当她坐在贺茸对面,仔细地看着他时,她的表情又变得有些伤感。

  “你就是贺茸吧,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许知泽发现,他们长得真像,同样的鹅蛋脸,同样的高鼻梁,而现在,他们在交谈时,那直视对方的明亮眼神也如出一辙。

  贺茸点点头,他想说点什么,但又迟疑不决。

  女人轻快地说:“叫我媛姐吧,这样比较酷。”冯安媛笑着打破僵局。

  她又瞄了许知泽一眼,问:“这位是?”

  “我是他的同事。”许知泽回答。

  冯安媛45岁了,但看上去像30出头,她依旧光彩照人,脸上没有明显的皱纹。她说话时,习惯微微眯着眼睛,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

  大部分时间是她在说话,她的声音温柔动听,无论说什么都给人一种娓娓道来的舒适感。她去过很多有趣的地方,经历了很多有趣的事。看得出,她很享受她的生活,优越,但是不炫耀。她只是自然地将它展开,大方地展示给两个新朋友看。

  贺茸偶尔也说上几句,每当他开口时,冯安媛都会专心聆听,好像他的每句话都很重要。

  而当她说话时,贺茸也静静地听,他专注地盯着那张脸,但那眼神不寻常,带着一种奇怪的神色。许知泽注意到,那是一种寻找的眼神,像信徒在寻找信仰。

  他的神情既专注又迷惘,显然他并没有找到,因为他的瞳孔没有焦点,他看着她的脸,却好像妄图透过面庞看到别的什么。

  他在寻找不存在的东西,许知泽忽然这样想。

  在那张美丽而精致的脸上,贺茸没有找到他想要的东西,他感到一阵困惑,开始变得心不在焉,他无法像个冷静的观察者,因为太过虔诚,当他发现答案并不存在时,观察者就沦为了困兽。

  察觉到到他的焦躁,许知泽在桌下拍了拍他的手。

  贺茸回过神,他弯了弯嘴角,弯出一个近似微笑的弧度,又看了眼桌子上的汉堡,把许知泽和他自己的调换过来,眼神示意:别想偷偷吃辣!

  许知泽瞪了他一眼。

  冯安媛一直在谈论她精彩的生活,她开了一家美容院。她也没有忘记贺茸,时不时询问他们最近的工作和旅行情况。

  那些更深入的话题如家庭、兄弟姐妹等都没有被提及,也许是因为他们缺少一个切入点来聊这些,也许是彼此都在逃避。因为那是无解的,这个女人在他三岁时彻底离开了他,明明她还活着,却仿佛不存在一样。她在遥远的大洋彼岸过着自由自在、充满气质的生活。

  贺茸不再说话了,许知泽也不是善于调节气氛的人,他根本没有这个打算。

  整个场面陷入尴尬,快餐店人来人往,喧闹不已,他们三个就像被一层屏障隔绝,置身于自己的小世界。

  冯安媛不时抬头看向两人,试图找到让对话继续的机会,但是无果,她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无奈。

  仿佛难以忍受这份沉默,犹豫了片刻,她说:“我一直都感到内疚,这次你联系我,我很高兴。”她的语气真诚而坦率。

  贺茸抬头看着她,有些不解地问:“这些年我过得怎么样?你问过其他人吗?我的照片你手里有吗?你……想过见见我吗?”

  他的声音很低,这并非质问,更像是一种祈求——请给我一个肯定的答案,求你了,你一直在关注我,在我不知情的时刻,你一直关心着我,像一个母亲那样……

  冯安媛僵硬地愣在那里,她似乎想要用笑容来消解这种尴尬,但笑是需要有人配合的,她的笑声在嘈杂的快餐店依然显得突兀。

  她叹了口气:“我那时受够了国内的生活,每个人都要我按他们的意愿去做,我应该是个怎样的女人,怎样的女儿,怎样的妈妈,怎么做都不对,我真的筋疲力尽了。”贺茸认真地看着冯安媛,眼神中没有怨恨,他耐心等她说下去。

  冯安媛继续说:“对不起,我之前没办法联系你。”

  贺茸的眼睛闪烁着光芒,他正要开口,一声清脆的“妈妈”响起,一个混血小男孩冲了过来,扑向冯安媛,后面跟着一个面色不善的外国男人。

  一直以来的从容在冯安媛脸上微微动摇,她有些惊慌:“你们怎么来了?”

  男人用英语质问她,这两个人是谁。

  她回答,是国内来的朋友。

  贺茸忽然盯着那个小孩,问道:“他几岁了?

  “5岁。”冯安媛温柔地抱着儿子:“他叫乔治。”

  小孩在冯安媛怀里玩得开心,用头顶她的胸口,还爬上去亲她的脸,她也宠溺地亲了亲他。

  这一切都很自然,像是他们每天都在做的事一样。

  这时,贺茸的神情变了,自从见到冯安媛以来,他注视着她的空洞眼神突然聚焦,像是经过识别,他寻找的东西出现了,然而,那并不属于他。

  贺茸流下眼泪,许知泽第一个发现,他有点慌,尽管这家伙平时很孩子气,但从未在他面前哭过。许知泽拿起桌上的纸巾,轻轻为他擦拭。

  冯安媛也注意到了,她有些不知所措,回头看了一眼丈夫,眼神却在躲闪。

  如果只是国内来的朋友,怎么会在他们面前,在饭桌上哭呢?

  贺茸的眼泪越来越多,突然,他哭出声来,声音越来越大,他几乎是嘶吼着喊:“妈妈,妈妈,妈妈,妈吗,妈妈……”他无法控制地,把妈妈哭出口。

  贺茸的情绪崩溃了,他身体颤抖,几乎要倒下,他看了冯安媛一眼,然后无力地倒在许知泽怀里。许知泽紧紧抱住他,贺茸在他怀里泣不成声:“我从三岁,三岁起,就再也没叫过妈妈了……”

  他毫不顾忌地哭泣,毫不顾忌地呼唤着妈妈,但他没有再看向冯安媛,他像是终于忍不住了,对着空气喊出来。

  许知泽心口一阵刺痛,他默不作声,静静地抱着他,递给他纸巾,轻轻拍着他的头。

  “妈妈”这个词是不需要翻译的,那个男人脸色一变,开始对他的妻子大声质问。

  乔治显然被父母的争吵吓到了,他也开始放声大哭,小孩子的哭声夹杂着尖叫,完全盖过了贺茸的哭声。

  冯安媛努力哄孩子,用温声细语、抚摸和拥抱,可是没有用。这时,贺茸不哭了,他脸上还挂着泪珠,表情呆呆的。

  他看了一会儿乔治,突然把孩子从冯安媛怀里抱起来,一边用手轻轻拍着他的背,一边说着什么。

  乔治很快就不哭了,但仍然带着刚刚大哭后的抽噎声。

  看到孩子平静下来,冯安媛下意识露出感激的笑容,对贺茸说了声谢谢。这份感激很真诚,像是对待一个陌生人。

  许知泽站在他们中间,对女人说:“我们该走了。”

  那个晚上,贺茸格外沉默,他不再哭,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蜷缩在许知泽怀里。

  冯安媛又向他们发出几次邀约,都被他们以工作为由拒绝了,直到离开前一天,她来到他们的酒店,贺茸还在睡。

  许知泽轻轻关上卧室门,在套房的客厅为她倒了杯水,两人坐在沙发上,冯安媛先开口,她有些难为情地说:“我过去的生活,现在的丈夫还不知道。”

  许知泽对别人的家庭关系不感兴趣,他只是礼貌地点点头。

  “我那天注意到,你们之间的关系是?”她小心翼翼问道。

  “我们在一起。”许知泽随口回答,就像在说今天吃了什么一样平淡。

  没想到,冯安媛说:“能不能分手,我请求你。”

  “什么?”许知泽以为自己听错了。

  女人露出痛苦的神色:“我只为贺家生下一个儿子,如果他和男人在一起,那我真的对不起他们家。”

  许知泽揉了揉耳朵,他真不敢相信自己的听觉了。

  “贺家有三个儿子,还有好几个女儿,而且乔治不是你亲生的儿子吗?所以你在说什么?”许知泽深吸一口气,他完全搞不懂了。

  冯安媛的眼中充满了忧虑,她缓慢地说:“抱歉,是我太心急了,没说清楚。当初是我任性地独自出走,其实我一直都感到内疚,在贺家虽然事事束缚,但他们待我不薄,把贺茸留给他们算是我的补偿。但如果他和男人在一起,我怎么有脸面对他们?”

  许知泽疑惑地说:“你本来也没见他们吧。”

  冯安媛焦急地看着他:“你们不明白,自由是需要付出代价的,放弃贺茸就是我的代价,那天看到他哭成那样,我这几天想起来就心如刀绞,但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在大家族成为一个异类有多艰难,我就是前车之鉴,当我做出离开贺家的决定,冯家与我断绝了关系,这么多年来,我同样见不到我的妈妈……”

  她捂住脸,小声唾泣,接过许知泽递给她的纸巾,擦了下眼泪,接着说:“我不想让他将来也这面临这样的困境,作为一个母亲,我怎么能不为孩子考虑呢……”

  冯安媛低低哭着,许知泽感到有些闷,他不喜欢看到别人哭,但他有意识到有些地方不对劲,具体是哪里他说不上来。

  女人感觉到许知泽的心软,她抬头看着他:“贺茸还是个孩子,他可能迷恋上你了,所以我只能请求你,把他从困难重重的路上拉回来,可以吗?”

  贺茸……孩子……不对劲的地方就在这。

  许知泽眼神锐利地盯着眼前的女人,不再把她当作某个人的母亲,而是像在观察一个谈判对象。很快,他轻轻笑了起来。

  “既然他还是个孩子,那么你这么多年人在哪里?人不到,连话都递不出去?你是被囚禁了吗?”

  冯安媛仿佛没想到会等来这种回应,这次轮到她呆呆地问:“什么?”

  许知泽平静道:“差点被你骗了,你在打什么算盘我不清楚,但事情很明白,要么当初你别走,走了就别再插手,现在就收起这副假惺惺的慈母样子吧。”

  冯安媛愣住了,她的声音带着哽咽:“你在说什么?我知道我缺席了太久,但是我没办法。我非常担心他,如果你真的在乎他,请你也替他好好考虑一下,好吗?”

  “说完了吗?”许知泽开始失去耐心。

  冯安媛痛苦地弯下腰,随后用谴责的目光看向突然对她不再友好的男人:“你根本无法理解一个母亲为孩子担忧的心情,我这样求你都不答应,还用这种态度对我,看来你对他没有真心。”

  就像听到了什么笑话,许知泽笑了,但语气仿佛淬上了一层冰:“我有妈妈,所以我清楚一个真心爱孩子的母亲是什么样子。而没有真心的人,是你。”

  冯安媛失望地低下头,良久,她重新开口:“你怎么误会我都没关系,如果贺家知道你们的事,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我请求你,保护好他。”

  许知泽注视着她,认真地说:“如果有那一天,我会的,但不是因为你的请求。”

  冯安媛擦着眼泪一步三回头,离开了。

  许知泽侧头,看见卧室门轻轻动了一下。

  第二天,冯安媛提出要送他们去机场,贺茸答应了。

  许知泽全程保持沉默,贺茸和冯安媛倒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仿佛从没有过嫌隙的普通朋友。

  许知泽去办理行李托运时,冯安媛的目光紧紧追随着贺茸,她的下巴微微抬高,双手紧握,深吸一口气,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然后,她走上前拉他的手:“现在,你可以叫我妈妈了,我已经决定……”

  贺茸避开了她的手,眼睛微微眯起,嘴角勾起一丝弧度,声音却透着冷漠:“还是叫你媛姐吧,这样比较酷。”

  作者有话说:

  许知泽:别对着我喊妈妈,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