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异能>过千山>第22章 桃面·十一

  傅风回环视四周,果然,自己还在飞红客栈内。

  他急忙跑去程千遥的房间,却听见堂内有人在说话,他朝下一望,一张长桌旁坐满了人,像是昨夜围着讲故事那样,只是这其中并没有掌柜夭娘。

  傅风回来到客栈堂内,听见他们正说着那个关于姜问年的漫长的梦。他走过去,坐到程千遥的身边,听程栖和蜻蜓道来前因,自己和程千遥则讲来后果,四个人终于把这两截儿梦拼做了一个完整的。那屠夫也坐在一旁,他毫不知道这个梦的内容,听着桌旁几人你一言我一语串起来的故事,到最后禁不住连眼眶都红了,只得用胖手指楷了一下自己湿润的眼睛。

  傅风回看见程千遥似乎面色苍白,刚想问他,话还没问出口,程千遥像是早就知道他要问什么似的,立即开口说道:“独门秘技,绝不外传。”

  这个人脸上一点调笑,“小道长若是想学这个破梦的招数,不如入我门下,当我的开山大弟子。”

  傅风回不答,却拔出长剑,侧身一掷,剑身兀然飞去,在空中划过一道白光。他冷冷道:“掌柜的,你也该出来了吧。”

  大家的目光都随着那长剑看去,堂内转角处,夭娘慢慢走了出来,还是众人熟悉的那般模样与身姿,只是眼角含着眼泪,仿佛她在暗处又听了一遍那个故事。

  夭娘将剑递与傅风回,笑道:“还以为这位客人是个温和好脾气的,没想到也是冷玉一块。”

  她随即坐下,不慌不忙给自己倒了一盏茶,“我真正要讲的故事,如今你们大体也知晓了。还有些边边角角,也权当闲话,讲给你们听罢。”

  “我本是一只梦妖,这你们都知道。梦妖不同于其他妖怪,并不害人性命,只是以嗜梦为生。传闻中梦是一场缥缈虚幻,我亦是无形而长生不灭。其实不是的,我已快要消散了。用你们的话说,就是快死了。”

  她看着这几位客人,敛了眉眼,道:“所以实在抱歉,关于昨夜的梦境,我本意并不是要将你们困在梦中。只是我限期将至,实是力不从心,造成了混乱。”

  “你被锁在山中,却强力挣脱重重枷锁,本就大伤精魄,如今又在这里,不断为路过歇脚的客人制造那场梦境,这才耗尽心力。夭娘,我说得可对?”

  她朝程千遥微微点头,“就算你们暂时不能破梦而出,三日之后,亦会自己醒来。不过,你们若要因此怪罪于我,那也是夭娘应得的。”她这话像是说给程千遥听的。

  而程千遥只是用眼神示意她继续讲下去。

  夭娘说,那日,自己在山上收到了江瑶晴送回的玉镯,以及她写下的一封信,这才知道姜问年下山后发生了怎样的事。夭娘心急如焚,也顾不得自身境况,从山中赶往镜阳城,却得知骆家起了一场大火,将一切都烧了个干干净净。她来到已经化为废墟一片的骆府,触摸着里面已经烧焦的断壁残垣,用妖力一点一点探得骆越和江瑶晴死前最后的景象。

  而与此同时,镜阳城开始流传一个故事,一个关于画、关于妖的故事。这其中多少爱恨缠绵,如同在整座镜阳城下了一场绵绵不尽的大雨,直让闻者伤心,让听者叹息。

  夭娘听罢只是冷笑。除了她,这世上再也不会有谁知道了,知道这个凄美故事下,挖出来,都是森森枯骨。骆越真是聪明,他在这个故事里,只留下姜问年的名字,故而就算真有人寻到姜问年的半点痕迹,能想起的,也不过是一只妖的苦苦倾慕、为爱成痴。

  渐渐地,有人将这个无名画的故事置于骆越的头上,许多认识骆越的人认为这实是无稽之谈,因为这与他的生平大相径庭,可有不少人却仍愿意相信。

  程栖问:“既然有些人不信,为何骆越最初还要编这么一段故事呢?”

  “因为这故事,本就是给后世的人听的。人会死,故事却不会,不仅不死,还会长成新的模样。”

  一个横空出世的天才画师,一段惹风弄月的粉色传奇,多好,多相宜。真也好,假也罢,这样的人,不就该有这么一抹锦上添花吗?从那板板正正的画史上,闲闲地长出这么一枝来,疏影横斜,一点寒香去。

  夭娘在离开镜阳城之前,去了那座湖边小院,真正的姜问年就埋在这湖边,那里已是荒草连天。夭娘手一拂,一片桃林,替了这遍地荒草,茂茂密密地生长着。

  之后,她便在通往镜阳城的路上,开了一座客栈,在来来往往过客的梦中,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地讲诉这个故事,直至自己烟消云散。

  夭娘这一番话,听得那屠夫又红了眼睛。他道:“掌柜的,这个故事以后俺也帮你讲。俺去杀猪卖肉,吃酒闲聊,都帮你把这个故事讲出去,多一个人听到,便是多一个人知道。”

  程栖连忙道:“我们也帮你讲,是不是,蜻蜓?”

  夭娘笑笑,又道:各位客人,时候已经不早了,你们今日,不是还要往镜阳城去吗?要是回程时各位肯赏脸,再光顾我家客栈,我一定好酒好菜招待。”

  这话听来,倒真像个凡间热情的好掌柜了。

  众人告别了她,往镜阳城去。蜻蜓也同程栖他们一道,去往三同街的宋家。

  一踏入三同街,几个人都不约而同看了看街口,怕又是幻梦一场。这三同街上,来来往往都是人,他们顺利找到了宋宅。这宋宅正是在骆宅的废墟上重建的。

  宋家的管家带他们去见宋老爷,原来,除了他们,宋老爷以前还请过三四个除妖师,可都不管用,这宅子里总是有哭声。

  哭声?

  宋老爷说,约摸是个年轻女子的声音,以前断断续续的,十分细微,如今声音是越来越大,扰得他总是睡不安宁。

  宋老爷并不常住在镜阳城这个宅子中,只有每年夏天才过来。这个阔老爷,也是个画痴,最爱的就是收集骆越的画,他听闻镜阳城有座荒废了多年的宅子,曾是大画师骆越的家宅,便至镜阳城中将它买下,花费好一番功夫将其重新修缮,这才有了这座幽静典雅的宅子。每年炎夏,宋老爷便邀请些文人名士来镜阳城消夏,吟诗赏画,尤其是自己珍藏的骆越的画。但最近家宅里越来越清晰的哭声,吓跑了他不少友人。

  而之前请的除妖师却什么都发现不了,所以这次又请来程千遥和蜻蜓,看他们能不能解了他心上的烦忧。

  四个人随意在宋府中转来转去,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宋老爷喜好植物,各处都种着茂密的花花草草,蜻蜓的目光细细打量着这它们,仿佛十分有兴趣。

  程栖伸手去拉他的手臂,催他跟上程千遥和傅风回的脚步,他却不动,俯低了身子凑到一株草前。他道:“原来是因为这个。”

  程栖看他了然的模样,赶紧把自家哥哥和小道长叫过来。蜻蜓对他们道:“不是有妖作祟,而是因为这些草。”

  这种草甚是奇异,模样虽然并不特别,但在夏天花开之时,若有风吹过,花朵摇晃,便会发出一些细响,微弱如女子的轻泣,所以这草又名女子泪。这宋府以前荒废了百余年,估计是有野鸟衔来草种,这才长了出来。宋老爷又是个爱花爱草的,不仅没有除掉,反而养护得极好,长成一大片,故而这哭声听得是越来越清楚。

  “所以,拔了这些草,不就没问题了?”程栖问。

  “拔了多可惜。”程千遥看了一眼蜻蜓,像是知道他内心的想法,从怀中拿出一只小铃铛,挂在院中的一棵树上的隐秘处,“到时候风吹铃铛摇动,自会把风中女子泪的声音吸去。”

  “一件小事,也让我们这么大费周章。”程千遥准备去告诉宋老爷,却被傅风回叫住了。他看着他们,说,我有一个想法。

  四个人来到宋老爷的跟前,说这哭声是这宅子荒废许久,有污浊东西在庭中飘荡,这才惹来哭声。不过,好在有他们四人,解决起来也不算太麻烦,待他们回去取一宝器,便能驱逐这些污秽。

  于是程栖和蜻蜓驾马而去,傅风回和程千遥留在了镜阳城,他们去了姜问年曾住过的湖边小院。这里亦荒废许久,小院显得十分破败,只有湖边的桃林茂密,和夭娘说的相差无几。

  他们二人推门而入,程千遥直奔那间曾关过姜问年的屋子。傅风回看见,程千遥放出了两只纸鱼。纸鱼在屋中蹁跹游动,最后停在屋角的地面上。不过刹那,那纸鱼便烧着燃尽,只剩一点黑色的灰烬。

  程千遥道,小道长,借我一下你的剑。傅风回递与他,他目不转睛,只是专注地看着地面,却单手抽出剑身,手腕一转,转动着剑柄。这把剑,剑尖朝下,在地上立了片刻,忽然往地下深深刺去。

  程千遥一提,抽出剑来,看见这小块地面已经四分五裂,他捡去这几块碎石,发现地下埋着一只方形木盒。他们拿出来打开,一幅画静静躺在里面。展开一看,这幅小画必然出自姜问年之手,因为全天下,只有她才画得出来这样一幅画作。

  程千遥将它小心放好带走。两个人走在回去的途中,傅风回问道:你怎会知道这里藏着姜问年的画?

  “我猜的。”

  看见傅风回并不相信的神色,他道:“这次真是猜的。我只是想,当一个人不得已决意去死时,或许会留想下些什么给自己最珍视的人吧。”

  他扬扬手中这个长木匣子,“果不其然。”

  回到镜阳城,天色已是薄暮。程栖和蜻蜓在城中等他们,程栖递给程千遥一个白瓷风铃,道:“哥,已经照你所说的,让夭娘放了那个梦境进去。”

  他们四人又来到宋府,将白瓷风铃挂在庭院中屋檐一角,夏风徐徐吹来,只听闻风铃摇动,如同空中泛出阵阵清脆的涟漪。

  宋老爷问,“这样便可?”

  四人点点头,只收了一点微薄酬劳,意思意思。他们知道,那个被夭娘放入其中的故事,会随着这只风铃,被每一个来过宋宅的人悄然梦见,尤其是那些能言会道、作诗弄文的文人墨客们。

  再回到飞红客栈时,夜已深得不能再深。四人都有些累了,直上二楼休息。堂内一盏微光不灭,像在等一个人。

  那程千遥从二楼下来,走到夭娘的身旁。他将长木匣放在桌上。夭娘问:“你想用这个换我的玉镯子?”

  程千遥点点头:“夭娘,你绝不会吃亏。”

  夭娘毫不犹豫将玉镯取下,递给程千遥,自己却并不着急打开这个匣子。她道:“你想要给他的那个梦,我在今夜已经给了。狐狸,你帮了我许多,我有一句话想劝你。”

  “骗人的故事,就算编得再精心再完美,终究也有被戳破的那一天。那骆越可不就是吗?”

  夭娘以为程千遥会生气,他只是沉默着,好一会儿,才平静说道:“可我也没有别的法子。”

  昏黄的光线映着他俊美的脸庞,有着说不出的寂寥气。程千遥淡淡地笑了笑,“若他因此怨我恨我,那也是我应得的。”

  第二日上午,程千遥三人要返回岱湖城,往北走;蜻蜓则要往镜阳城更南的地方去,四个人站在客栈门口,走之前,程栖交给蜻蜓一片小纸鱼,说如果要找他,这片小纸鱼上有程家的地址。蜻蜓把它夹在述妖录中,郑重道,好。

  程栖看见他骑上马,在马蹄扬起的尘烟中远去,直到那大道上一点也没了蜻蜓的影迹,他这才转头,却看见傅风回站在那里盯着牵马的程千遥发愣。

  这小道长神色颇不自然,程栖觉得奇怪,开口便问:“小道长,你这是怎么了?”

  “没……没什么”,傅风回顿了顿,又问起程栖昨晚可否做梦。

  程栖摇摇头,见他此番奇奇怪怪的模样,笑嘻嘻揶揄道:“难道小道长你昨晚做了什么好梦?”

  傅风回顿时红了脸,“没有,我……我也没做梦。”

  程千遥走过来,轻敲了一下程栖的头,“你又逗他。”程栖捂着脑袋,“我没有,再说了,以前逗他他也不这样啊。”两个人正说着话,却见傅风回自顾自跨上自己的马,先走了。只听后面两人一齐喊道:“小道长,你等等我们啊。”

  夭娘倚在客栈门边,看着这三人说说闹闹的。等到他们也走了,客栈门前只剩一片孤零零的空旷。她收住了笑容,回到客栈内。

  客栈内除了她一个人也没有,夭娘好像早已熟悉了这样的孤寂,她从柜台上拿出了那个长木匣子。

  匣子里是一幅小画。

  她徐徐展开来看,画中是一个女子,眉眼含笑,鬓边斜插着一支桃花。

  夭娘轻轻地抚摸着这幅小画,她看见画中空白处,还题着两行字。

  这是她极熟悉的字——

  梦中常忆故友,一别后,难再逢,唯留此心年年,永同花依旧。

  (桃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