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码头数百米,有栋楼房。它占地不大,样子也一般。原本刷了层白漆,后来日久天长,风吹雨打之下,墙皮脱落得厉害,露出里头一块块的混凝土。
几年来,贸易畅通,城里多了许多外来人。每天晚上,许多人都会不约而同地去那里。找乐子的,纯粹打发时间的,都有。
楼主人是个胖胖的高个子,混迹多年,同一个名为“索科洛夫”的大家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平日,客人们常常能见他游走在人堆里,同谁都能搭上话,无论出身,仿佛就没有他不认识的。
今天,又是个和往常一样灰蒙蒙的天气,直到入了夜,天空才有了几点亮光。
几个工人约好了要去楼里过夜,然而等他们到了地方,却发现里头安静得出人意料。
大厅倒是亮着,灯光透过厚厚的黄窗帘,闯到街上。几个工人蹑手蹑脚,想去瞧瞧情况,凑近了才发现临门杵着三个壮汉,六只眼睛瞪得他们的拳头还大,吓得几个人只得灰溜溜地跑路。
假如工人们不怕死,掀开帘子往里看的话,就会发现那个高高胖胖的楼主人,正神色惶恐地缩着肩膀,半边大腿悬在沙发前,试图和面前的女人解释着什么。
“本来,我看在你资历老的份上,”阿芙乐尔不咸不淡地说,“很多事情都睁只眼闭只眼。比如你明知我的计划,还纵容手下在索科洛夫的地盘上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比如你屡屡在众人面前拂我面子。再比如,你暗地里往自己的钱包里塞了不少钞票。
“但是,吃里扒外这种事,就未免太过分了。”
胖子哆哆嗦嗦,还想开口辩些什么,见阿芙乐尔身边的秘书走了进来,悻悻然地闭上嘴。
“有两个条子来了,是巡夜的。我看另外一个是熟人,只领头的那一个没见过。”
“让他们进来。”
一条伸得笔直的腿先跨了进来,然后跟着进来一名表情严肃的青年,他的身后,是一面色僵硬的中年人。
“出什么事了?”阿芙乐尔和缓道。
“外面的是什么人,这个人又是怎么回事?”青年毫不客气地说。
“我怕走夜路被抢,带几个保镖来见朋友,有什么问题吗?”
“明知故问。”
中年人拉了一把青年,后者视而不见。
“守在屋外的也就罢了,怎么屋里还有几个裤腰带里塞了枪的?”
阿芙乐尔抬手制止上前的秘书,反笑道。
“格里高利,”她脱口而出青年的名字,“这么晚了,执勤在外也不容易。想必你那位新婚妻子也担心得很。
“我记得你们才刚刚结婚两个月,还是蜜月期吧。你新调到这儿,很多地方还不熟悉。不如去卡兰街的家具店里看看,他家的东西都不错。你老婆想要一张桃心木桌很久了,去那儿观望了几次,也没下决心买。”
一番话下来,青年早已没了方才的镇定自若,那名年长的中年人见状又扯了他一把,这次他的胳膊不是无知无觉的木头了。青年抿了抿嘴,转头出去了。
“真是糊涂,”阿芙乐尔的话锋再次转回了胖子身上,“你,你儿子,你老婆,你弟弟,因为你,没有未来了。但我这人向来宽宏大量,可以给你一个机会。”
秘书把一份文件放上茶几。
“找到这个人,要活的,而且必须是完好无损的。用他,换你那尚处襁褓的女儿。”
秘书使了个眼色,几个护卫便把胖子拖了出去。
阿芙乐尔挥挥手,他随即上前,隔着一米的距离,稍稍弯腰。
“联系列昂尼德,我要去他那儿一趟。”
列昂尼德进门时没有脱外套,他觉得自己越发怕冷了。
他的办公室位于顶层,朝南一墙落地窗,自上而下,能将来往的唯一一条路看得一清二楚。
阿芙乐尔和他说了来意,他本以为会等来一串浩浩荡荡的车队。可最后除了一辆车和神色冷淡的侄女,他什么也没看见。
果然,阿纳斯说的没错,他一点儿也不了解她。
“你这么轻易就答应我来,我还有些意外。”阿芙乐尔转着椅子等他,高跟的鞋尖在金线米黄的大理石面上有节奏地轻敲。
“我拦不了你,何况你又不是来找我的。阿纳斯在三楼的一号病房。”
“谁说我不是来找你的?”阿芙乐尔笑道,“我是来和你道别的,叔叔。如果索科洛夫的产业洗白顺利的话,说不定过几年,你就能在新闻上看见我以成功企业家的身份出现了。”
“这和我没关系。”
“随你怎么想,我来也不单为了此事。过去的很多人都不在了,包括我。我来,就是代表过去的那个我,和你告别的。”
阿芙乐尔站起身,椅子在她背后倒退几步,她抽走了列昂尼德桌上的一张旧合照,放进口袋推门而去。
她在病房前停了脚步,抿了抿头发。
连续几天,克希雅一直迷迷糊糊,这种情况她经历得多了,只是她不确定此次是哪种原因所致。
这次不像往常,许是因为两种因素都有。每次睁眼,她见到的都是不同的人。除了列昂尼德,以及那天在提苏格勒见过面的同族,净是些生面孔。
在光怪陆离的梦境残片中,她难得会有一点运转大脑的能力,所想不过是一件事:还好塔季雅娜没来,不然真是丢脸丢到家了。
但她真的没来,她又觉得苦闷,就连那点夹缝里的清醒,也情愿不要了好。
然而不得不说,那些陌生人医术真好,逼得克希雅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那些古怪的梦离她而去,现在她只好穿着丑陋的病号服,翻来覆去地看一本地理杂志。
平开门被人推到一边,克希雅带着几分期待抬起头,来人却是个本不该在此的熟人。
虽是她意料之外,但克希雅却早知她们再见面是迟早的事。
阿芙乐尔施施然在床边坐下,没去计较克希雅刚才的眼神,而是反过来仔仔细细地把她端详了一遍,笑道。
“又挨打了?”
克希雅不知怎的被逗得发笑。
“哪有,我明明打回去了。”笑完了,她露出和方才的阿芙乐尔一样的眼神,叹道。
“你瘦得厉害。”
“你还好意思说我。”
“怎么突然想来见我了?”
“气不过。你放心,我会给你报仇的。”
“我知道索科洛夫的形势不比往常,你可别意气用事。”
“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这种事情知道分寸。更何况,那老头人人都巴不得他死。”
克希雅黯然道。
“我宁愿你不明白,但又庆幸你明白。”
“往日之事不可追,我来找你可不是为了回忆过去。”
“我不会回去的。”
“我知道。”阿芙乐尔故作轻松地笑道,“其实你的心意我何尝不明白。只是明白和理解,总是有一段距离的。
“这几年我也想通了,你是我最重要的……你我之间的回忆我视若珍宝。我不想在我们的最后一段回忆中,充斥着不情不愿的拉扯,互相伤害的争吵。
“所以这次我来,不只是为了和你聊一聊近况这么简单。我来,是想让这段回忆的末尾,不再满是负面的情绪,而是心平气和的交谈。这样,就算以后我们真的不再见面,想起对方时,也会是一个值得与人说起的形象。”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克希雅便很少见到阿芙乐尔如此感性的一面。她很想摸一摸她的头发,伸出手却是冰冷的机械。
但阿芙乐尔毫不在意,回握住了那只悬在半空中的手。
“颜色不好看,太朴素了。”她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