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传来流水声。
我勉强睁开眼,嗅到一丝红酒味。
头隐隐传来疼痛,我想起我好像刚刚目睹完一场瑰丽梦幻的舞台剧,一同观看的观众无一不沉醉于其中,赞颂着感叹着为之鼓掌。
舞台上,高大的男演员佩戴着Jolly面具,用虚伪的笑声配合自己的小丑装扮;围观的众人戴着完全一致的Bauta面具,过分突出的鼻子让他们显得滑稽可笑;他们中间,单薄的女孩被禁锢在Moretta下,她被迫咬住固定住面具的珠子,无法发出声音。
如同威尼斯狂欢节般的扮相,使得这场表演犹如一场荒诞的梦境。
我的头痛越来越强烈,脑海里的画面像是老旧的电视机,不时频闪晃动。那些人的脸剧烈波动,像是要将诡异滑稽的面具全部揭下,露出他们真实的面孔。
终于,我承受不住疼痛,放弃了追逐梦境。这时我才注意到,我早已不是坐在某个庄严肃穆的剧院,而是以玩偶的形态被人装在口袋里。
柔软的垂感衬衣包裹住我,中式冷香的茉莉的尾调在薄荷收敛锋芒后才占据了上风。淡雅恬静的茉莉香像是有抚慰伤痛的作用。
重力的缘故,我紧贴着黑色的大理石盥洗台。面前的一双手反复搓洗着,像是要将什么污秽彻底冲洗干净。
星星点点的水花溅在黑色台面上。
颤抖的声音响起。
“对不起。”
是我的女孩在道歉。
我透过镜子望向她,镜面上的水流划过她低垂的眼眸,流到血色尽失的嘴唇上。
下午薄涂的口红早已消失不见,她整个人看起来苍白无力,脆弱得像是一张纸。
为什么要道歉?
我伸出手想要触碰她的脸颊,我想告诉我的女孩,没关系的。
没有人会怪我的宝宝。
她抬头看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抿了抿唇。
水流声终于停了,那抹酒气随着流水而去消失殆尽。
口袋里的我碰不到她的脸,只好退而求其次将爪子贴在衬衣上,揣摩柔软的布料。
她用风干机吹干了手上的水,从挎包里取出了一只口红。
就像是用冷冽香水武装自己一样,她用不属于她的色彩来掩饰苍白与脆弱。
我被牵扯动了,她将扎起的低丸子解开,长发散下。黄绿色的发圈被随意丢进挎包,和未开封的纸巾纠缠在一起。
不多时,我盯着眼前的女人。她端庄大方,稳重自持,像是即将给重点班学生上公开课的资深教师。
违和感袭来,就像是不合身的盔甲,退而求次地被当作保护自己的工具。
唐煜临拎起挎包,走了出去。
“煜…临……”
程云在洗手间门口等了很久。听见水流声消失时,她心神一颤,几乎想要直接闯进去。
“老师。”唐煜临微微颔首。
程云露出纠结的神色,她似是想要道歉,终了,还是没有发出声音。
江以南靠在墙上,神情凝重,一言不发。
我靠在阿煜身上,觉得江总现在像是改邪归正的小混混。
这个氛围太奇怪了,奇怪到可以让我忽略“我为什么会在这里”的问题。
可是茉莉花香拂过,我的阿煜近在咫尺……
如此惬意的环境让我根本无法思考安逸背后的波涛汹涌,四周萦绕的丝质触感犹如麻痹人神经的药品,摄取我所剩无几的神志。
我像是贪图享乐的富家贵公子一般,躺在金银锦缎编织的大床上,丝毫不考虑家里以后会不会破产。
终于,江以南沉不住气了。她站直身体,晃了晃手里的车钥匙,说:“煜临,我们走吧。”
我这才隐约有了点印象,哦对我们是来参加高中同学聚会的。
怪不得能碰见程老师,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女王大人一副要退位了的架势。
我觉得这个位置还是不要让她的英语课代表来继承了,要不然……我真的会见到唐老师就想跪下的。
唐煜临应声:“好。”
然后她看向程云,问:“老师呢?”
“你们是怎么来S市的?哦对…是以南开车来的……现在X市来S市需要走高速吧……”
程云似乎还想说什么,却被唐煜临打断了。
“老师,你先回去吧。”
“对,程老师,你还是回包厢吧。我和煜临就先走了。”
“……”程云看了一眼似乎与平常无异的学生,声音有些急切,“煜临,你等会是直接回家,还是去老师家坐坐?”
江以南率先出声拒绝:“程老师,我们回X市路上还要耽误很长时间,回头有空我和煜临再一起去拜访您。”
“好……路上小心。”
“嗯。”
一同路过包厢时。
我听见里面传来酒杯碰撞以及说话的吵闹声。
果然同学聚会就是部分人吹水,剩下的阿谀奉承,毫无意义。阿煜她们先走一步还得个清净。
程云将我们送到停车场,我看着一直只会对我横眉冷对的女王大人这幅模样,奇怪的感觉浮上心头。
更加奇怪的事情来了……
不知道为什么,车里沉默得可怕。直到江以南开车驶离了S市,车内还是一片安静没有人说话。
我好不容易找回了神志,大概想起自己附身于草莓熊并和她们一起来参加同学聚会的事。可是那些酒桌上的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在我脑海里只有些许光影,那些人的面孔扭曲着波动,我看他们的口型,像是在喊我的名字。
我的名字每被提及一次,僧侣的重锤就落在我这只无法发出悲鸣的钟上。
痛死草莓熊了……
阿煜的手不时抚过我的耳朵,我便心安理得地接受她的抚慰,将那些虚幻的光影暂且抛在脑后。
正当我飘飘欲仙,昏昏欲睡的时候,江以南突然一拳捶在了方向盘上,我被她的“路怒症”吓了一跳。
唐煜临没有什么动作,只是对我的触碰更加轻柔,不像是在对待一个玩偶,更像是把草莓熊当成了瓷娃娃。
我心里发毛,觉得要不然还是放一两首小黄歌缓和一下氛围吧。
你们两个这样,我真的很害怕。
“煜临,我送你回你妈那儿吧,阿姨今晚应该没去跳广场舞吧哈哈。”江以南笑声很勉强。
“我爸妈休息得早,还是不要去打扰他们了。”
“那你是没见过我开快车的技术,保证在你妈妈刷完牙的前一秒把你送到。”
“以南。”
“……”江以南还要说什么,被她这声一喊,却是什么也说不出了。
她将车窗稍微摇下了些,夏日夜晚的闷热渗透进来。
我望向窗外灯红酒绿的世界,觉得有些不真切。
依旧无话。
车稳稳停在唐煜临家小区的时候,正好是晚上九点整。
“以南,你回去路上注意安全。”我依旧坐在唐煜临的口袋里,听见她的声音从上方流淌而下,像是清冽的泉水。
“嗯。”江以南惜字如金。
唐煜临走的很慢很慢,我在她的口袋里甚至感受不到摇晃。可今晚的天空并不明朗,不值得人们驻足停留欣赏夜色。
路灯摇曳,投下不明显的光影。
女孩的影子被拉长缩短,像是无情的造物主正玩心大发地拨弄毫无反抗力的生物。
终于到了家。
门从背后关上的那一刻,我注意到有什么东西崩塌了。
那层被用来伪装成资深教师的外壳轰然倒塌,支离破碎。
黑色挎包落在地上,手机碰地的金属声传来,让我心头一震。
……
精致的外壳甫一分崩离析,柔软的内里便毫无保留地暴露在空气中。
女孩踉跄着,几乎站不稳。
她将草莓熊放在柜子上,略有些狼狈地躲进了卫生间。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没有流水声,没有脚步声,什么也没有。
草莓熊像一只不谙世事的吉祥物,倚在一旁的木质摆件上。
只剩下那只悬挂在客厅的钟表,不知疲倦地走动。
……
已经过去足足半个小时了。
我看着毫无动静的浴室门,心里像是有一万只基围虾在跳舞。
太安静了,安静得可怕。
我抱头跳下柜子,直接摔了个眼冒金星。为了尽快赶过去看看什么情况,我一边晃头甩掉那些眼前的星星,一边踉跄着往前跑。
好不容易连滚带爬到了浴室门口,我看着离我遥不可及的门把手直接跪在了地上。
连忙爬起来,我把耳朵贴在门前,听里面的声音。
听了一分钟,我开始怀疑当初造门的时候是不是专门加了消音材料,要不然怎么会一点声音也没有?
我也没听说草莓熊是个聋子啊?
不行不行,这样不行……对了,阿煜不会是在马桶上睡着了吧?不对不对,这种事情只有我能干的出来。
我心里那一万只基围虾又开始作乱,在地上蹦起三丈高,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在凌虐大虾。
黑暗裹挟着冷意袭来,我不由得感到一阵恐惧。
可是越害怕我的思维就越跳跃,像是要将某些不好的想法深深埋在地底。
我跑向主卧,看见了那只呆傻的大个儿草莓熊。
“傻大个,废物蛋子!”我骂骂咧咧,“关键时候想让你搭把手都不行!”
我又回到了客厅,看见茶几上摆着的陶瓷杯。
对对,唐煜临最怕的就是我把她杯子、碗还有钢笔摔坏了,她听到响声绝对会出来打扫卫生的。
没错,对的对的,我的阿煜一定会第一时间冲出来收拾残局,顺便收拾我的……
哐当一声,陶瓷杯砸在木质地板上。
我的心一惊,抬头看向浴室。
但是那扇门还是好好地关着。
杯子没有碎,但是这发出的声响绝对不算小。放在以前,唐煜临早提着扫帚出来了。
怎么会?
我的阿煜呢?
我滚下茶几,跑向厨房。
厨房收拾得很干净,我找不到任何暴露在外面的餐具。我用力想要打开消毒柜,但是贴合紧密的柜子根本拉不开。
……
我该怎么办?
我像一只上了发条的玩偶,不停歇地来回跑动。软弱无力的拳头砸在浴室门上,可是这轻飘飘的声音甚至穿透不了这扇铝合金的门。
我也顾不得什么暴露不暴露了。
“宝宝。”我喊她。
“阿煜!”
“唐煜临!”
空荡的房子里甚至传来我的回声。
彻骨的恐惧包围了我,那些本就命不久矣的跳虾顷刻间全部停止了动作,死得惨烈又悲壮。
“唐煜临!”
没有任何回应。
不对,这样是不对的,一定是什么地方出错了。阿煜是不是出门了,她其实不在浴室对不对?她一定是在跟我玩捉迷藏!对!
一定是这样的!
突然我瞥见那只掉落在地上的黑色挎包,我像是看见了救命稻草一样扑了过去,从包里拖出了唐煜临的手机。
我用头去撞屏幕,企图解开锁屏。
猛然间,屏幕亮了,我看着新蹦出来的几条未读消息,脑子一空。
“王……新?”我看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莫名的窒息感袭来。
18:36
[王新:煜临你们是先走了吗?]
19:23
[王新:你先回去了,我们几个饭都觉得不香了。]
[王新:今天的事是我考虑不周,还希望煜临不要生老班长的气。]
20:57
[王新:煜临到家了吗?]
这张狗皮膏药怎么阴魂不散?
一股无名火燎起,我想让这个男的永远闭嘴。
突然,新的信息冒了出来。
[王新:煜临,老班长还是得说一句,你今天太冲动了。乔慕的事情我也很抱歉,但毕竟老同学一场,你也不能无缘无故冲冯伟撒气啊。]
[王新:老班长可是赔了一件衬衣钱啊/可怜]
乔慕?
我看见他消息中提到了我的名字。
寒意像是冰水从头灌下,那股火气消失的无影无踪,仅剩恐惧、慌乱接踵而至。
头痛欲裂……
那些酒桌上的虚幻光影像是有了具形,我看见头戴小丑面具的虚伪男人对我的阿煜步步紧逼。随着男人的步伐,面具融入他的皮肤,露出了原本伪善的面孔。
推杯换盏中,令人作呕的猥琐男口中的话语更加令人作呕,烂醉如泥的油腻男挣扎着挪动更像是一滩烂泥。
那些恶魔将阿煜逼到角落,口口声声“不会为难”,可是处处都是为难。
我的眼底升起戾气。
……
冥界·海关
业务员小帅正在借着职务之便用公家的电脑玩扫雷。
已经排到仅剩一颗雷没有被标记了。
小帅屏气凝神,做好排雷兵的最后工作。
突然,剧烈的寒意料峭而来,直指他的脑门。
“我去!”小帅一个手抖,把雷点炸了。
“轰轰轰”满屏刚刚排好的雷这下全被点炸了,小帅气得七窍生烟。他刚想站起身骂骂咧咧,却在抬头的那一刹那熄火了。
“厉鬼!厉鬼!警察呢,来人快打110!”
“我要这个套餐……”
“啊,什么?您能说话啊,抱歉抱歉,不好意思这就为您办理。”
小帅一边敲击着键盘,一边冷汗直冒。
他心说,办业务就办业务,一副厉鬼索命的样子是干什么?
可面上还是保持着微笑。
不过他的职业微笑很快就凝固了。他发现,这个用户的账户余额是0,不会是要开霸王套餐吧?刚刚喊鬼叫警察来也不知道喊没喊……
“女士,您的余额不足以支付……”
小帅被不善的眼神盯着,声音逐渐小了下来。
“贷款……”
“贷款???”他都做好马上被威逼利诱免费为这位用户办理套餐的准备了,结果她说要贷款?
阴间的贷款都是高利贷,除非是亡命之徒否则不可能有正常鬼走这条路。
想到这,小帅更害怕了。
他整只鬼颤抖着,输数字的时候还输错了好几次。
“您的业务办好了……”
小帅话音还未落,眼前就只剩空荡荡的大厅了。他心有余悸地躺在椅子上,长舒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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