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特有引力>第80章 十月二十八

  十月份的海港市已经逐渐进入了深秋,宣兆半夜醒来,冷空气冻得他有些头疼,左膝也疼,非要形容的话就像有一千根针同时往他膝盖骨里扎。

  宣兆腿疾严重,不单单是跛足的问题,他还有严重的创伤性关节炎,上个秋天他是和岑柏言一起过的,在岑柏言的照料下腿伤复发的情况缓解了不少。岑柏言这个人虽然粗枝大叶,乱起来连自己的衣服丢在哪儿都找不到,但他照顾宣兆却精确到仿佛大脑像上了自动发条,什么时候该给宣兆热敷、什么时候按摩、什么时候吃什么样的药,他一秒钟都不会记错。

  宣兆以为自己的腿好了,然而上周下了一场雨,他疼的整夜整夜睡不着,窝在出租屋的小床上,疼得很了就咬着牙硬扛,常常冷汗都能把枕巾浸湿。

  然后宣兆才想起来,今年秋天是个没有岑柏言的秋天。

  疼痛像是扑食的野兽,一口一口在撕咬着宣兆的血肉,宣兆现在靠着安眠药才能勉强睡上几小时,但安眠药令他在梦里也昏昏沉沉的,让他经常梦见岑柏言。

  每次醒来后他会有种遏制不住的冲动,他想要给岑柏言打电话,他想听岑柏言的声音,然后他会用冷水洗一把脸,强迫自己清醒一点。

  岑柏言本来就不属于他,是他用了下三滥的手段,把岑柏言骗到了他身边,他现在利用完了岑柏言,岑柏言离开他是必然的,是他预料之中的。

  现在,岑柏言在另一个地方,开始了另一种生活,对宣兆而言也是一种好事。

  岑柏言选择了彻底抽身,没有成为宣兆对抗万千山和岑静香的阻碍,没有为了财富站在宣兆的对立面。

  “他做出了最聪明的选择,于情于理,我都应该祝福他。”——宣兆总是这样对自己说。

  可他越是告诫自己要祝福岑柏言,他的腿就越疼,不止腿疼,哪儿哪儿都疼。

  前些日子公司有一场重要会议,宣兆必须露面,会议前一天他照旧下楼喂狗,上楼的时候跌了一跤,脱力的左腿“砰”一下磕在了地上,接着就站不起来了。

  路过的清洁工看见他,想上来搭把手,又怕他是个碰瓷的。毕竟宣兆一身穿的都是好料子,一看就不便宜,偏偏他又住在这种贫民区里,恐怕赚的都是来路不正的钱。于是清洁工谨慎地打开手机摄像头,边录制边说:“帅哥,要帮忙不啊?”

  宣兆不习惯让人看见他的窘迫,即使痛的牙关打颤,还是挺着肩背,笑笑说:“麻烦您帮我打个电话,会有人来接我。”

  龚叔赶来送他到了医院,医生检查后发现左腿关节病变非常严重,严肃建议他留院观察,但宣兆正和万千山打得如火如荼,他要从万千山手里拿到一块黄金地段的开发权,次日的会议非常重要。宣兆坚持不住院,医生没办法,只好给他打了封闭针。

  人常说“封闭一针,减寿半年”,龚叔愁的不得了,找人去北方给宣兆弄野山参那些的补补。

  宣兆自己倒觉得没所谓,他现在才二十四岁,封闭一共打三次,满打满算也就少活一年半,没什么影响,反正他这种人活那么长也没意思,他不会爱人,也没人爱他。

  打封闭的后果就是再次犯病,疼痛比之前还要来势汹汹。

  宣兆醒来的时候,窗外还是黑蒙蒙一片。

  距离岑柏言离开已经将近三个月了,但宣兆依旧保留着一些在外人看来很古怪的习惯。比如他一个人住在这间大学城的烂尾楼里,比如他睡觉的时候会睡在床铺靠窗的那一侧,比如家里的牙刷筷子等等都是成双成对的。

  他看了一眼时间,还不到凌晨五点,他起身给自己冲了杯咖啡。

  凌晨五点.他那边应该是下午两点多了吧?

  宣兆端着咖啡杯,站在窗前,看着外面浓郁的夜色,神情寡淡,大拇指轻轻抚摸着杯壁。

  他的脑子里像是被安装了一个时差转换小程序,每当他一看表,那个程序就会自动开始换算,继而引出一些联想——这个时间他在做什么?有课吗?还是在图书馆?他会不会参加同学的派对呢?他现在一定很节俭,会自己做饭吗?他笨手笨脚的,连择个菜都做不好,做出来的东西能吃吗?

  宣兆是个活得极其克制的人,但这件事情上他总是放肆,放肆地去想一些他不该想的事。

  如果不睡觉的话就会胡思乱想,胡思乱想就会疼,于是宣兆吃了一片安眠药,重新躺回了床上。

  清晨的时候他胃痛,起来干呕了一通,接着躺回床上沉沉睡了过去。龚巧打电话联系不上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但她有个重要比赛要参加,实在是走不开,于是把小屋的钥匙塞给卓非凡,要卓非凡替她去看看宣兆。

  近来宣兆身体不行,精神状态也不对,龚巧不放心,强行找宣兆要了一把钥匙来,以便不时之需。她急得掉眼泪,卓非凡不好推拒,拿了钥匙开车往宣兆那里去。

  他对宣兆的情绪一直挺复杂的,宣兆是他师弟,又是巧巧的哥哥,他最初是想和宣兆好好相处,但宣兆这人性子冷,就和一块捂不化的冰块似的;后来他和岑情有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宣兆太聪明了,他总觉得宣兆多看他两眼就能把他看穿,因此不愿和宣兆有接触;加上岑情憎恨宣兆到了极点,他受岑情的影响,也觉得宣兆做的太过了——就算小情妈妈当年做了不好的事情,但那都过去十多年了,宣兆还要揪着这件事不放,害人害己,何苦呢?

  到了宣兆那里,卓非凡敲门没人应,于是拿钥匙开了门,入目就是掉落在地上的两个药罐。卓非凡是学医的,一看就知道那是什么,一罐是止疼片,另一罐是安眠药。

  宣兆躺在床上,安静的就像没有了呼吸,卓非凡心头一惊,生怕他是吞药片自杀了,立即冲上去探宣兆的鼻息。

  宣兆这时候突然睁开了眼,见到他时眉心一皱:“你来干嘛?”

  卓非凡松了一口气:“你电话怎么不接?巧巧很担心。”

  “睡了。”宣兆说,“谢谢关心。”

  卓非凡这是在万家出事后第一次见到宣兆,不由得有些惊讶。

  以前的宣兆虽然冷淡,但眼角眉梢至少透露着些人气儿,现在的他看起来就和一尊雕像似的,说什么话做什么表情都是被设定好的,死气沉沉的。

  他不由分说,从被窝里抓出宣兆一只手,给他搭脉。

  宣兆浑身乏力,胃里还一阵阵地痉挛,懒得动弹,随卓非凡去。

  “你都虚成这样了,还不去看病?”卓非凡皱着眉,转眼看了一圈出租屋,桌上除了几个空牛奶盒什么也没有,床头柜放着咖啡杯,“成仙了?靠喝咖啡就能活?”

  宣兆闭着眼,根本没打算搭理他。

  卓非凡也是个当医生的,必备技能就是好脾气,他拿宣兆没办法,于是打电话给龚叔,让龚叔带宣兆去看病。

  宣兆听见他和龚叔的说话声,立即起床洗漱穿衣,一套动作衔接的天衣无缝,然后叫了一辆出租车扬长而去。

  卓非凡:“.”

  这人什么毛病?

  龚巧结束比赛后问卓非凡:“我哥怎么样了?”

  卓非凡说:“病了。”

  龚巧:“病了?哪儿病了啊!”

  “脑子病了。”卓非凡说。

  宣兆去了疗养院,宣谕正坐在窗边看书,宣兆也安静地在她身边坐下,拿起手边的那本《悉达多》。

  他最近经常过来,很多时候什么也不干,只是陪宣谕看看书。

  这本《悉达多》成为了他们母子之间有趣的暗号,宣兆每次来只看五页,宣谕总是比他多看五页,把自己的进度保持在儿子前面,因此宣兆每次翻阅,都能看到宣谕留下的笔记。

  “当一个人能够如此单纯,如此觉醒,如此专注于当下,毫无疑虑的走过这个世界,生命真是一件赏心乐事。人只应服从自己内心的声音,不屈从于任何外力的驱使,并等待觉醒那一刻的到来。”

  宣谕在这句话边上留下的标注是——小兆内心的声音是什么,妈妈也想听听。

  看到这里,宣兆不禁低声笑了出来。

  宣谕回头看着他:“怎么了?”

  宣兆摇摇头:“没什么,看到了好笑的地方。”

  “不专心,”宣谕敲了敲他的额头,“这本书这么严肃,哪里好笑了?”

  宣兆笑着说:“好,我尽量保持严肃。”

  今天阳光很不错,照的宣兆暖洋洋的,他难得有了片刻闲适和轻松。

  就在他昏昏欲睡的时候,宣谕忽然问:“十月二十八号,是什么重要的日子吗?”

  宣兆纤长的睫毛一颤。

  “上次你来,我看到你对着日历发呆,”宣谕指着墙上挂着的月历,“后来我看了看,十月二十八号那天有一个指甲印。我想一定是什么重要的日子吧。”

  宣兆合上书本,垂眸说:“不是什么日子。”

  宣谕柔声问:“是他的生日吗?小兆喜欢的那个人?”

  “我.”宣兆顿了顿,十指下意识地收紧,否认道,“我不喜欢他。”

  宣谕轻轻抽走宣兆手中的那本书:“以后不给你看了,你没有看懂,暴殄天物。”

  宣兆有些慌张,别过头说:“妈,你别瞎猜了。”

  “我明明听见了,”宣谕轻声叹了一口气,一根手指抵着宣兆心口,“这里在说小兆很喜欢他。”

  宣兆怔住了。

  “其实我上次偷偷问了龚叔,”宣谕看着宣兆,眼神心疼又无奈,“小兆,你对他不好,是不是?”

  宣兆笑了笑,何止是不好,是很坏。

  他对岑柏言坏透了。

  “那你应该对他好,要加倍的好,”宣谕说,“孩子,你要勇敢一点,不要像我这么懦弱。”

  宣兆心头一阵酸楚,片刻后摇了摇头:“算了,他不会想见到我的。”

  “妈妈知道,都知道。你担心你的出现会给他造成负担,”宣谕把宣兆的一只手放在自己两只掌心中,轻柔地拍了拍,“就当我这个做母亲的自私,偏袒我自己的孩子吧,我还是想要你去把他找回来。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想怎么能够让我的小兆开心起来,去爱一个人和被那个人爱,应该是最幸福的事情吧。你去试一试吧,好不好?就算碰壁了又怎么样,不会更糟糕了。”

  宣兆的心跳猛然加快。

  十月二十八日,十月二十八是岑柏言的生日。

  岑柏言忙的根本不记得这回事。

  美国这边的课程和国内差异颇大,为了赶上进度,他几乎是二十四小时泡在图书馆里学习。年底马上有一场建模大赛,一旦获奖就能够获得一笔不菲奖金,关键是还能够参加建筑界大拿举办的圆桌座谈会,岑柏言已经报了名,因而更加用功。

  他的舍友也是中国交换生,是北方一所高校来的,叫徐明洋,这家伙是搞文学的,书呆子一个,非常文艺,张口莎士比亚闭口超验主义,岑柏言和他说不上几句话就要被他酸掉牙。

  这天晚上,他回到宿舍都将近凌晨了,徐明洋站在阳台上念法文诗,叽里呱啦的,岑柏言一个字儿也没听懂,洗完澡出来,徐明洋念爽了,请岑柏言点评点评他的法语发音。

  “很不错,很高贵,很像法国人。”岑柏言睁眼说瞎话。

  徐明洋赞许地点点头:“小岑,没想到你对法语也很能欣赏。”

  “懂一点儿。”岑柏言说。

  “哦?”徐明洋眉梢一挑,抱拳道,“岑弟,不如说几句为兄听听?”

  岑柏言回抱一拳:“小弟不才,只会一个法文单词。”

  “是何单词?”

  “披萨。”岑柏言咧嘴一笑。

  “.”徐明洋一哽,“very humorous。”

  岑柏言又看了会儿书,刚要躺下歇息,徐明洋忽然对他说:“过十二点了,happy birthday!”

  “嗯?”岑柏言一愣。

  徐明洋笑了:“今天你生日,你自己不记得了?”

  今天?

  岑柏言眨了眨眼,想起来已经过零点了,十月二十八号,确实是他的生日。

  二十岁了,岑柏言。

  “你生日怎么过?你家里人会过来吗?还是和你视频celebrate?”徐明洋维持着他半中半洋的腔调。

  ——我十九岁生日你不在,那我二十岁,你打算怎么给我过?

  ——嗯.多大了还要过生日?

  ——我不管,你快说!怎么过!

  ——好了好了,不闹了.哎你别挠我!我给你做蛋糕吧,做一个小狗造型的,好不好?

  耳边突然响起一段对话,岑柏言眉心一阵刺痛,抬手熄灭了床头灯。

  “我不过生日的。”

  徐明洋很诧异:“以前也不过吗?”

  “今年开始,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