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特有引力>第74章 两讫

  岑柏言再一次来到了大学城巷子最深处的这栋烂尾楼。

  他在这里拥有过温柔和爱,他在心里把这个地方定义为“家”,家里有他珍爱的恋人,有锅碗瓢盆碰撞的清脆声响,有耗电巨大的小太阳,有窝在一起打电玩的沙发,有轻轻一碰就会发亮的小夜灯.还有一些毫无意义的小玩意儿,比如会说话的仙人掌布偶、顶着大脑袋的不倒翁、捏一捏就会嗷嗷叫的小猪玩具。

  大概是一个人在动心的时候就会变得愚蠢,岑柏言觉得他自己简直蠢透了。

  屋里窗帘拉得严丝合缝,一丝光都透不进来,宣兆按下开光,白炽灯猛然照亮小屋的一瞬间,岑柏言还是无可避免地察觉到了一阵隐痛。

  毕竟他活到现在,也就动心过这么一次。

  突如其来的光亮是岑柏言最好的掩护,他偏头闭了闭眼,又深吸了一口气。

  “你有什么要带走的,”宣兆背对着他站得笔直,“自己拿吧。”

  “行。”岑柏言鞋也不脱,大步走进屋里。

  宣兆垂眸看着他在地上踩出的脚印,忽然感到一阵恍惚。

  最初租下这间屋子,只是他用来迷惑岑柏言的一种手段,偶尔过来也只把这里当个落脚点,和路边的亭子、公园里的长椅没有任何区别,更不用说注意到进门换鞋这种细节了。岑柏言冒冒失失地搬进来后,在门边安置了鞋架和地垫,他总是说外面的鞋子多脏啊,怎么能穿进家里呢?

  他买了一对儿的拖鞋,他自己穿粉红的,给了宣兆嫩绿的,那对拖鞋毛绒绒的,还挂着兔子耳朵,宣兆一开始很嫌弃,但禁不住岑柏言撒娇耍赖轮番上阵,很快他也就习惯了穿着毛拖鞋在家里啪嗒啪嗒到处走。

  而现在,粉红拖鞋被岑柏言踩了一脚,兔耳朵软趴趴地耷拉着,宣兆觉得他身体里某个地方也被踩碎了。

  床铺上被褥稍稍有些凌乱,薄被半掀着,仿佛昨晚还有人在这张床上入眠。

  这个念头在脑海里甫一出现,岑柏言立即自嘲地一笑。

  ——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还会回来这里?

  ——这间屋子也不过是他的工具罢了,利用完了,没有价值了,他就不会再要。

  岑柏言从床底下拖出他们放冬天棉被的置物筐,把装在压缩袋里的棉被一股脑倒了出来。接着,他拿起床头柜上的夜灯和保温杯,“砰”地扔进了塑料筐里。

  宣兆站在门后的阴影里,看着岑柏言把他们之间的一桩桩、一件件都扔进框里,墙边的琉璃花瓶、他们一起亲手做的陶罐、刻着两个人名字的泥塑娃娃、随处可见的干花摆件、挂在墙上的双人照片.

  最后,是那个摆放在窗台的水晶球。

  水晶球是岑柏言去山区实践带回来的,据说是当地人的灵物,剔透的球体里放了一种特殊的墨汁,能够感应天气变化——晴天是红色,阴雨天则是蓝色。

  这种小东西早就有了,小商品店里一抓一大把,岑柏言却当成稀奇玩意儿,献宝似的给宣兆展示,好像恨不能把全世界好吃的好玩的都给宣兆拿回家。

  而此刻,宣兆看着岑柏言拿起那个圆球,没有丝毫迟疑,就像是丢一个垃圾那样,反手扔进了塑料筐。

  “咣”一声响,水晶球磕在了储物筐一角,球体裂开了一条缝隙,暗蓝色的墨汁成片成片地渗出来,把筐子里的东西浸透的面目全非。

  最上面丢着的是一张照片,岑柏言揽着宣兆的脖子,笑得一脸灿烂,宣兆面露无奈,但眼睛里的愉悦怎么藏也藏不住,墨汁顺着相框表面,一点一点地爬满了整张照片,最后覆盖住了岑柏言那张笑意盎然的英俊脸颊。

  宣兆十指一蜷,似乎想要阻止什么,然而最后还是无力地垂下了双手。

  投影仪被拆掉了,茶几四角包裹上的软布也卸了,床边洁白的羊毛地毯脏兮兮的,那些成套的碗筷都只剩下了孤苦伶仃的一副。

  岑柏言神情冷漠,弯腰抱起那个装满了回忆的竹筐,径直越过宣兆出了房门,接着下了楼。

  宣兆靠着墙,始终一言不发,他垂头看着那只被踩脏的粉红拖鞋,眼神一点一点地陷入灰败。

  一声巨响从楼底传来,宣兆眼睫随之一颤——

  他知道这是什么声音,岑柏言把这些东西统统扔进了垃圾桶。

  仿佛有团浸了水的湿棉花被强行塞进了喉咙里,宣兆喉头酸涩,有一种想要干呕的冲动,胃里不断有酸气上涌,灼烧着他的食道,连带着把他的眼框也烧热。

  他以为岑柏言不会再回来了,于是将拐棍靠在墙边,缓慢地蹲下|身,捡起那只可怜的粉红拖鞋,轻轻拍打兔耳朵上落下的灰尘。

  然而片刻后,“吱呀”一声在身侧响起,门开了,岑柏言去而复返。

  宣兆手腕一抖,身体先于理智一步做出了决定,他仰头朝岑柏言看去——

  他蹲在地上,手里拿着一只脏了吧唧的拖鞋,这种行为荒谬的简直不像宣兆能做出来的。岑柏言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一幕,他眼底浮起一丝痛楚,又迅速讽刺的情绪压了下去。

  “日记呢?”岑柏言问。

  宣兆垂眸:“找它做什么。”

  “当初就是一本假日记把我骗得死死的,”岑柏言淡淡道,“留着它,我嫌丢人。”

  宣兆双手撑着膝盖,略有些艰难地站起身,低声说:“我会处理。”

  “怎么,不肯给我?”岑柏言嘲弄地一笑,“你还想二次利用么,留着骗下一个人?”

  宣兆眉心一紧。

  整个屋子都被岑柏言翻过了,都没有看见那本日记,岑柏言双手插着口袋,再次环视一圈,视线定格在了唯一一个没有搜寻过的地方——

  宣兆随身携带的背包。

  心脏不受控制地重重跳动了两下,岑柏言走到那个背包面前,抬手却又顿住。

  日记会在里面吗?他会贴身带着吗?

  这个念想在脑海里一浮现,岑柏言立即用拇指重重切进了虎口,借由疼痛来保持清醒。

  打住,岑柏言,你还嫌自己被骗的不够多么?你还有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么?

  他打开宣兆的背包,在一众文件中,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硬壳笔记本。

  宣兆安安静静地站在门边,没有阻止岑柏言,也没有说一个字。

  这本日记岑柏言不知道翻阅了多少遍,里面的每句话、每个标点、每个笔画岑柏言都烂熟于心。他就连翻页都小心翼翼,生怕卷边了起毛了,他本以为他一辈子都会好好保存着这本日记,以后他和宣兆会收养一个可爱的孩子,他会把日记里写的话念给孩子听,告诉孩子这是世界上最动人的情话。

  不过短短一个月,再见到这个笔记本,岑柏言只觉得心酸,就连眼眶都涌起了难以言喻的酸涩感。

  他的一腔赤诚和真心,只换来几十页捏造的笔记罢了。

  一本假日记,还留着做什么呢?

  宣兆在那片阴影里,看见岑柏言绷紧的小臂,而后纸张撕裂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宣兆在尖锐的声响中重重闭上了双眼。

  纸片散了一地,最后,岑柏言发狠地把那个硬壳重重砸向了地面——这是他唯一一个泄露出真实情绪的时刻。

  宣兆胸膛微微起伏,在一室寂静中,他看着满地的碎纸屑,低声问:“还有吗?”

  “够了。”岑柏言说,“剩下的你看着处理吧,要烧要卖还是要给房东,随便。”

  宣兆又缩回了那个门后的墙角,他深深垂着头,后颈线条优柔,微长的发梢搭着眼皮,岑柏言看不清他此刻是什么表情。

  直到此刻,岑柏言才终于肯承认,他从来就没有看清过宣兆。

  岑柏言抬脚要离开,宣兆突然问:“还完了吗?”

  秒针嘀嗒走了好几圈,穿堂风吹的木门直晃。

  宣兆靠着门后那面墙,岑柏言背对着他站在门外,两个人离得很近,又似乎很远。

  “岑柏言,”宣兆嗓音中满是疲惫,“我欠你的,还完了吗?”

  “完了。”岑柏言只留给他一个冷漠的背影,“我占用了你的东西,你也利用了我,宣兆,我们两讫了。”

  “好,”宣兆喃喃道,“好,好啊。”

  “以后——”岑柏言顿了顿,“你要做什么都和我没关系,你要报复谁、利用谁都好,都和我无关。”

  宣兆猜想自己此刻应该是有些狼狈的,还好岑柏言没有转身,还好。

  岑柏言双手在口袋里紧攥成拳,停顿几秒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脚步声在耳边渐行渐远,直到彻底消失。

  宣兆依旧安静地倚在墙边,其实他什么也没干,但就是像被抽干了浑身的力气一般,左膝瑟瑟发抖,靠着墙缓缓坐了下来。

  宣兆看着这个承载着无数回忆的地方变得一片狼藉,被撕碎的纸页散落的到处都是,一片手掌大的纸屑落在他脚边,上面是他写下的一行字——柏言是猪,总是赖床。

  在这行字旁边,是另一个嚣张的字迹,写着“恭喜宣兆荣获最佳养猪人称号”。

  他甚至能想象岑柏言坏笑着趴在床上写下这行字时候的样子。

  宣兆缓缓勾起唇角,然而笑意还没抵达眼底,就重新黯淡了下去。

  如同这本日记,宣兆觉得自己也被撕碎了。

  他不明白自己究竟在矫情什么,在这段关系里,他始终是冷静且抽离的,他像一个旁观者,冷眼看着岑柏言是如何一点一点地陷入他编织的谎言里。

  为什么他现在还会疼,这么这么的疼。

  钻心的痛楚从左膝盖骨的位置一点点泛滥开来,宣兆的视线莫名有些模糊,他用手臂遮着双眼,继而后脑勺一下下地磕着墙。

  宣兆,宣兆,你不喜欢他,从头到尾就不喜欢。

  一下、两下、三下——

  宣兆试图用后脑的痛楚掩盖心口的酸楚,然而于事无补。

  他张着嘴,像是离了水面的鱼,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默念:

  “我不喜欢他,不爱他,没有动心的时刻,没有,从没有过。”

  八月底,开学的日子到了。

  龚巧如愿以偿,录取进了海港美院的雕塑系;岑情不知道为什么,没有选择新阳的学校,而是报了海港的一所二本院校。

  海港大学每年都有公费交流名额,岑柏言则提交了一份交换申请,对方学校位于美国纽约州伊萨卡,建筑专业在全世界赫赫有名。

  他履历优秀,大一全年的绩点排在专业第一,提交过去的作品也备受赞扬,那边的导师对他做了一次视频面试,更是十分赞赏岑柏言的理念。

  申请手续一切顺利,只不过提交的材料中有一项是资产证明,需要银行开具材料,证明岑柏言的监护人至少拥有五十万以上的稳定财产。

  这些对以往的岑柏言来说自然不成问题,但现在的他不愿意再和那些钱扯上关系。前十几年他不知道,还能够心安理得地享受优渥的家庭条件,既然他知道了那些不干净,他就不碰。

  岑柏言申请了奖学金,对方院校的导师给他开了特许,资产证明这一项是免了。然而这个交换项目只能减免学费,书本费、住宿费和生活费都是不小的支出。

  “真去啊?”陈威总觉得不放心。

  “去,”岑柏言说,“月底走,你给我介绍点门路,我攒点钱。”

  陈威皱着眉:“你这就一个月的时间,撑死了就弄张机票钱!”

  岑柏言把他那些限量球鞋和电子设备都收拾了出来,打算挂到学校的二手交易网上卖了。

  “你说你干嘛非要走啊?你就算想躲着宣——”

  陈威一愣,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狠狠扇了自个儿一巴掌。

  岑柏言点烟的动作一顿,而后垂下眼睫,一只手夹着烟,另一手点开火机,深深吸了一口。

  “说呗,我没事儿,”岑柏言耸了耸肩膀,“都这么大人了,谈个恋爱又分手,有什么大不了的。”

  陈威谨慎地打量着岑柏言的表情:“你真没事儿了啊?”

  “能有什么事儿,”岑柏言笑笑,“你丫成天在想什么呢?我他妈这回出去是真心实意想学东西的,藤校谁不想去,这么个大好机会,我要不去我不成傻|逼了么?”

  “你能这么想就好,”陈威拍拍他的肩膀,“钱你别操心,哥们儿这些年压岁钱也攒了不少,资助资助你问题不大。”

  “得了吧,就你那点儿小金库。”岑柏言白了他一眼。

  陈威笑骂了一声,又抿了抿嘴唇,问道:“那你妈和你妹妹.”

  “管不了,不管了,”岑柏言说,“我他妈又不是大罗神仙下凡,我能管得了谁。”

  陈威这下放心了:“可不是么!我就说你老妈子命,照顾这个照顾那个,你自个儿才多大啊,还没二十呢,还是个孩子呢,这个年纪青春之花正在盛放,我们要尽情享受生命啊!”

  “.”岑柏言用一种看傻|逼的眼神看了陈威一眼,往他脸上吐了一口烟圈。

  陈威被呛得一通咳嗽,没好气地捶了岑柏言一拳。

  岑柏言笑笑,在袅袅升起的烟雾中闭了闭双眼。

  他什么也不想管了,他只想离开这里。

  说他逃避也好,说他懦弱也罢,他只想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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