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玻璃蝴蝶>第69章

  凌城是凌初年恐惧的源头,而他所有的苦难却是从妈妈去世后开始的。

  妈妈还在世时,他度过了童年最幸福的一段时光,即便父亲对他的关心仅限于各项考核的成绩,但偶尔也会有那么一丝温情的流露。

  所以,妈妈与父亲在他心目中的形象是截然不同的。妈妈温柔可亲又玩心未泯,和澜姨的性格相似,却没澜姨果断和强势,他可以毫无顾忌地在妈妈面前表现出小孩子该有的幼稚和童真,而父亲则像是一道伟岸的影子,距离近却模糊,只能仰视和敬畏。

  然而,妈妈去世后,这道原本就遥不可及的影子离他越来越远,逐渐淡去。父亲变得更加冷漠,间隔很久才会回家一次,两人坐在一起用餐也是相对无言,安静得只有筷子磕到瓷碗的声音,不会再有人给他们夹菜和活跃气氛了。

  父亲不在家时,偌大的宅子,通常只有他、管家爷爷、佣工和保镖,白天还会因各类工作的进行和一些人物的到访而热闹些,到了晚上,虽然灯火绵延,亮如白昼,却万籁俱寂,像一个巨大而冰冷的牢笼。

  他那时的心情郁郁寡欢,厌食失眠,体重下降,除了上学,鲜少出门,无事可做时就坐在廊亭喂锦鲤,机械地动作着,一待就是一上午或一下午,了无生趣。

  奶奶从管家爷爷口中得知此事,心疼不已,先是训了父亲一顿,然后立马把他接到了她的住处精心照料,情况才略微有所好转。

  事情发生转变在一次体能考核中,他因疏于训练而成绩不合格,没达到应有的要求,父亲对此很不满,似乎由此生出了某些疑虑,带他重新做了分化基因检测。

  检测结果显示为omega,还是b级,与他出生时的检测结果不仅相反,还天差地别。

  b级omega在他的家族里意味着无能、脆弱和需要被保护。从那天起,他失去了继承人的资格,也不再得到父亲的任何关注,那些他从小为之挣扎和努力的课程一律取消,他彻底成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存在。

  可是,那又能怎么样呢?他并不伤心难过,反而欢呼雀跃,觉得自己像囚困已久的小鸟,终于被放出了笼子,获得了自由。

  他释放了天性,可以去做一些自己喜欢却不被允许做的事情。

  这是他在当时少数的欢快的日子,充满了斑斓的色彩,也是他后来最不愿回忆的时光,是密封的灰暗地带。

  同年,父亲把一个女人和一个男孩带回家,没有向他说明和解释,只是吩咐秘书在宅子的偏僻角落安置了两间起居室。

  那是他第一次见凌城,瘦瘦小小的,脸颊略凹陷,一副清苦的模样,应该是营养不良。可能在来之前打扮了一番,不过小西装不合身,布料粗糙,皱巴巴的没熨过,小领结歪了,小皮鞋的尺寸也不对,走路别扭有拖踏声,还会露出脚后跟的袜子。

  凌城牵着女人的手,眼神怯怯地望着凌初年。

  父亲的秘书对小凌城说,这是初年少爷。

  凌城看了凌初年一眼,缩了缩身体,躲到女人身后没出声,过了一会儿,又悄悄地探出头,目光黏着凌初年。

  父亲已经上二楼去了书房,凌初年放松下来,朝凌城走过去,对比他矮一点的小男孩笑了笑,说,就叫我哥哥吧。

  凌初年是一个早慧的孩子,父亲没有给女人和凌城明确的身份,却堂而皇之地把他们安置在宅子里,他猜得出凌城是用来替代他的,而女人应该是将来牵制凌城的重要人物。

  他不喜欢那个女人,却对凌城颇有好感,大概是因为他没有能够亲近的兄弟姐妹,外面的朋友又大多是听从父亲的安排,为利益而结交的,一个人太孤独了,恰好凌城也对他展现出了强烈的好奇心,总爱跟他待在一处,两人熟悉之后,天天跟在他屁股后面喊“哥哥”,是甩不掉的小尾巴。

  凌初年怕凌城在宅子里太闷,决定带他出门玩,介绍自己的朋友给他认识,但在中途无意间听到了他们在背后议论凌城,还是一些不堪入耳的话。

  他一时气愤,与他们起了冲突,场面一片混乱,管事的人赶来才把打得火热的一群人分开。

  这是凌初年第一次因为私人情绪而惹事,也是第一次被父亲惩罚。他觉得委屈,可父亲兀自发怒不听他解释,他把希望寄托于凌城,期望凌城能帮他向父亲说明缘由,但凌城从头到尾都没有开口,他眼睁睁地看着父亲牵着他进门。

  刹那间,委屈汹涌成了愤怒,父亲很少和他有肢体接触,更别说牵他了,凭什么凌城什么都不做就可以得到,而他还要因为凌城而受罚。

  他虽故作老成,但年龄尚小,心理不成熟,鼻子一酸,眼泪说来就来,没完没了,咸的泪水淌过破皮的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泪水更加泛滥成灾。

  他抬手负气抹泪,越抹越多,整条手臂都湿了。

  凌城好讨厌,抢走了父亲。

  凌初年被罚跪在大厅门口,勒令不准吃晚饭,夜深人静时,大家回到了各自的住处,只有他笔挺地跪着,饥肠辘辘的,肚子咕咕叫。管家爷爷为他处理打架留下的伤口,还端来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他狼吞虎咽连面带汤吃了个干净。

  可倘若他知道第二天管家爷爷就会因此而被赶出凌宅,就算再饿,他也会忍住。

  凌城最后还是出现了,他偷偷地来找凌初年,陪他一起跪,还一个劲儿地向他道歉,语无伦次的,觉得自己做了件天大的错事。

  凌初年原谅了他。他想了想,凌城不是故意的,父亲生气的样子很可怕,连他都害怕,更别说凌城了,所以才不敢替他辩解。

  那晚,他和凌城重归于好。在后来的几年,凌城取代了管家爷爷的位置,一直陪伴在他身边,尽管有时候脾气古怪了点,表现出了极端的占有欲,但对他极好,是他唯一的弟弟。

  他们关系亲密笃厚,形影不离,直到凌城十二岁生日,他亲手为凌城做了一个蛋糕并且包装得很好看,兴致勃勃地送去给凌城,凌城也表示喜欢。

  当他折回房间,看见桌面上摆着的礼品盒,才想起这件礼物还没交给凌城,连忙拿起它跑着去找凌城,看到凌城提着蛋糕避开人往大门走。

  他刚要喊住凌城,却不知怎么地止住了声,悄悄跟了一路,亲眼看见凌城把蛋糕原封不动地丢在外面的垃圾桶里。

  凌城走了,凌初年在原地站了好久,他在炎热的夏天里冷意遍体,随后把礼物盒一同丢了,那是他精心挑选的相机。

  他不明白凌城为什么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如果真的不喜欢为什么不拒绝,是不是凌城所做的一切都是假情假意的表象,那他又是为什么那样做呢?

  有些思绪一旦发散,根本停不下来。凌城对他笑,他要想为什么。凌城跟他说话,他要分析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假的。凌城为他做一点事,他也要猜测目的,不再像以前一样能够自然而心安理得地接受,甚至感到厌烦。

  时间一长,凌城也察觉出了他们之间的嫌隙,曾逼问他原因,他只是保持沉默,渐渐的,他们的关系淡了下来。

  这种状态持续到凌初年分化。

  凌初年十五岁分化,比凌城晚了一年。凌城去年十四岁时分化成了s级alpha,在生日当天入了族谱,并正式宣布作为父亲的继承人培养。

  凌初年毫无意外地分化成了一个omega,起初他并不认为自己的信息素有异于其他omega,也不觉得难堪。

  分化第二天,他去了学校。向来热络的朋友对他不冷不热,与之前的前呼后拥形成鲜明对比,但凌初年已经能坦然面对这些变化了。

  自从凌城分化以后,他的地位一落千丈,只是顶着一个凌家大少爷的名号而已,他们表面巴结他,实则重心已经转移到了凌城身上。

  凌初年尝试过挽留,放下少爷架子,主动约朋友们去水族馆,他们欣然答应,他以为他会和他们一起度过一个愉快的周末,重新建立友谊。他早早就出门了,在约定的地方足足等了两个小时,却等来了无数个来不了的理由。

  那天很热,他没带司机和保镖,被晒得汗流浃背,怀揣着兴奋独自出门,却失望而归。走在回家的路上,他居然看到凌城和他的那些朋友们清清爽爽地从一个冷饮店出来,和他等人的地方相距不到一百米,甚至透过玻璃窗就能看见他。

  他们的声音响亮,围绕着凌城边走边商量去哪儿玩,凌初年知道他们是故意的,躲在角落里不肯出来,觉得自己很蠢,活生生的成了别人的笑话。

  自此,他认清了现实,不再自欺欺人。

  就在他准备上课时,几个昔日好友跑来问他的信息素是什么味道的,听语气不像关心。

  凌初年没答,他们就凑到他的后颈闻。

  这种行为既不礼貌,也容易得罪凌初年,若放在以前,借他们十个胆子,他们都不敢这么做。可现在,他们似乎得到了某个人的容许和庇护,不怕凌初年的报复。

  他们扇鼻皱眉,阴阳怪气地说,好臭呀,凌大少爷的信息素果然不一般。

  随即起哄,建议凌初年贴上阻隔贴,别熏到了他们。

  当天,凌初年群殴完胜五个alpha和信息素是榴莲味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学校。

  隔天,凌初年就贴上了阻隔贴,还喷了阻隔剂。

  然而,他的人生轨迹早已发生了偏移,他深陷泥沼,无法摆脱被群体孤立的厄运。

  十六岁时,学校举办校运会,有人偷偷替他报名了三千米长跑,他骨子里要强,不肯认输,接住了他们的有意为难。

  上场前,他收到了一张纸条,字迹漂亮,内容却丑陋无比。

  ——贴好阻隔贴,没人想闻你的信息素,实在太恶心了。

  没人为他呐喊加油,没有人给他写加油词,跑完全程到达终点,也没人来扶他送水。他一个人虚脱摔在地上又慢慢爬了起来,默默地在跑道上走了半圈,被志愿者喝止,下一场比赛要开始了,让他离开跑道。

  凌初年没忍住,跑进厕所抱着膝盖偷偷哭了,却亲耳听到了他人对他的嫌弃和轻视。

  他等人走了后才起身出去,洗手时膝盖一软,发情期突然来了,而镜子里出现了凌城的身影。

  不知道凌城是怎么找到他的,他后来推测,凌城应该一直在暗处关注着他,对他的去向了如指掌。

  凌城把他带回了家,差点标记他。

  也是这次,凌城对他的病态的偏执的心思彻底暴露了。

  在他以命相胁抗拒时,凌城丢下狠话。

  ——哥,不管怎样,到最后你的身边只有我。

  凌初年幡然醒悟,这些年他所经受的一切都是凌城在背后搅弄风云。

  同年,凌宅举办重要宴会,凌初年在宴会上与凌城起了争执,出尽洋相,给凌家蒙羞,父亲大发雷霆,让他禁足思过,他避开父亲的眼线去纹身了。

  第二年初春,最疼爱他的奶奶去世了,碰巧他的发情期,碰巧凌城在场,两人拉扯时被父亲撞见。

  他被锁在房间里,无论他如何歇斯底里地砸门,气急败坏地破口大骂,还是低声下气地恳求,父亲都没松动。

  他没能为奶奶守灵,只在最后一天,从房间阳台跳下,淋着磅礴大雨,跪在大门口,磕头送别奶奶的灵车。

  他那几天进食少又消耗太多,身体极其虚弱,加上情绪大起大落,眼前一黑,晕倒了,差点要了半条命。然而从医院醒来,他真的心灰意冷,也受够了折磨,将他所遭受的劫难都归咎于腺体。

  他拔下针头刺入腺体,动作重复而麻木了十几次,被前来检查的医生制止了。抢救过来后,他一睁眼就看见了床前两张陌生的面孔,那就是澜姨和津叔。

  他的十七岁,灰暗又荒诞,直至遇到了陈家一家人,遇到了陈誊带给他的友谊和爱情。

  ***

  凌初年醒来时,已经月上树梢了,房间里静寂无声,两个人的信息素没有完全消散,淡淡地飘着。

  他在黑暗中摸索了一会儿,刚碰到开关,就有人推开门,打开了灯。

  随着“啪嗒”一声,凌初年闭眼又睁眼,适应了亮光,看见陈誊端着一碗粥走进来。

  凌初年有些发懵。

  “怎么了?”陈誊走近,放下碗,抚平了凌初年睡得翘起来的头发,调笑道,“不认得人了吗?”

  凌初年盯着陈誊看,忽然张开了双臂,没等他说话,陈誊就抱住了他,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背。

  “是不是还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