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电从窗边斜过,劈开阴雾,照亮了房间的布局,须臾间又陷入了尘埃落定的寂寥,只有啪嗒啪嗒的雨打声在不停歇地敲击着。
陈誊掀开裹在凌初年身上的被子,见他埋首腿间,紧握着手机的手在微微颤栗。
陈誊蹲下身,碰了碰凌初年裸露在外的手臂,失去空调的室内变得沉闷潮热,他的皮肤温度却低得离谱。
“凌初年,你没事吧?”
凌初年一动不动,像一尊硬化的石像。
屏幕跳出低电量的提示,手机只剩下百分之十的电量了。
陈誊暂时弄不清楚凌初年的状况,将被子的边角掖好,把凌初年重新包得严实,打算先去查看电闸,再去找找有没有蜡烛,不然等一会儿摸黑行动更麻烦。
要起身时,小指却一重,被凌初年勾住了。
陈誊一转身,手电筒的光不小心刺到了凌初年的眼睛,他不适地闭上,又睁开,睁得圆溜溜的,充满了警惕和防备,还有一些无助。
仿佛在用力地辨别周围的事物是否会攻击他,是否对他造成伤害。
他不说话,也不放陈誊走。
陈誊一动,手指就被缠得更紧。
凌初年就像是一只胆子很小的蜗牛,躲在壳子里,观察片刻,得出没有危险的结论后,才敢小心翼翼地伸出触角,但只要一有风吹草动,他又立马缩回去,把自己藏好。
而现在,他似乎把陈誊当成了他的壳。
凌初年的手心全是汗,陈誊感觉到了他的紧张和不安,柔声说:“你先起来,地上凉。”
凌初年乖乖听了话,起身时手机咣当砸在地板上,他没理会。
他还是没松开陈誊,反而乘虚而入,嵌进陈誊的掌心,握住了他的整个手掌。
掌心相贴,冷与热的对撞。
凌初年拼命地汲取他需要的温暖,或许,在他模糊的意识里,并不太清楚眼前的人是谁,他在黑暗里迷失太久了,本能地抓住了一根能带他脱离困境的救命稻草。
“跟紧我,别被绊倒了。”
陈誊的声音从旷野荒原远渡而来,越近越清晰,像是贴在耳边狎昵,击溃了动荡的不安。
凌初年一下子就恢复了清明。
他看到两人牵在一起的手,脸烘地一热,像是有无数根羽毛挠着心窝,细细密密的痒意顺着血液扩散到全身。
尤其是肌肤相触的地方,酥酥麻麻的。
他们今天运气不太好,保险丝烧了,在厨房、卧室搜寻一番后,也没有找到蜡烛。
中途,陈誊的手机电量告急,直接关机了。
吃不了饭,洗不了澡,凌初年意外的没有闹腾。
两人坐在沙发上,挨得很近。
这次主要是凌初年在靠近,他之前给陈誊定下的“这也不准,那也不准”,好像被单方面作废了。
凌初年是个十分畏寒的人,但他天生体寒,即使在大热天,体温也较常人温凉。
此时,手臂贴着手臂,陈誊身上的热量源源不断地输送给凌初年,缓解了他的心理压力。
他谨慎地窥视着四周,平时起居的生活环境在不可视的情况下,变得陌生,不可捉摸,像一个巨大的黑笼子,将人禁锢在里面,没有出路。
凌初年每隔十几秒就要叫陈誊一次。
他在确定陈誊是真实存在的,确定他牵着的是一个会给他回应的人,而不是自己的幻觉。
依赖和顺从的姿态太不同寻常了,陈誊察觉出了异样,问:“你是不是怕黑?”
凌初年没回答,在听见陈誊的声音后,一味地凑过去。
太近了。
陈誊微蹙起眉,凌初年挪一毫,他也移一毫,到沙发边缘快要掉下去时,他不得不紧急叫停。
凌初年手脚冰冷僵硬,他不是不知道自己行为反常,透露着古怪,可他阻止不了恐惧的侵蚀。
同样的电闪雷鸣,同样的昏天暗地,空旷的房间,恶魔的淫|笑,构成了困住他的噩梦。
他被压制了,他被抓住了,他永远逃不出去,战战兢兢地度过了每一个声势浩大的雨夜,直到虚脱昏迷为止。
可是,现在他身边有一个人,虽然嘴上说着不喜欢他,可还是对他很好——是这几年来,除了奶奶,对他最好的人。
所以,他突然就不想一个人捱了。
因为真的很难受很痛苦,他无法自救,也无法自愈,下一次继续重蹈覆辙,就像一个病入膏肓的人需要依赖氧气罩才能生存,但氧气被一点点地掐断,他在濒死中徘徊。可当快窒息时,却不能如愿以偿的解脱,微薄的氧气又被强行灌入喉咙,反复折磨他。
他很自私,渴望被爱,却害怕拒绝,所以先走开了,可一旦需要,又会肆无忌惮地利用。
就像现在这样。
“陈誊,让我闻闻你的信息素。”凌初年央求,无比低微,“一点点就好。”
陈誊没有立即回应。
凌初年气躁,等得不耐烦了,用指尖刮了一下陈誊的手心。
陈誊捏住凌初年作乱的手指,保持着理智,对他说:“即使没有进行标记,经常接触同一名alpha的信息素,也会对你造成影响。”
陈誊说得十分隐晦。
omega如果长期主动接受某一位alpha信息素地浸染,就会表现出对其他alpha的抗拒,这相当于一种假性标记,当omega到了发情期,也只能依赖这名alpha。
如果alpha居心不良,可以利用信息素对omega进行引诱或要挟,后果可能不堪设想。
他希望凌初年明白这点,不要轻易相信任何alpha,其中也包括他。
尤其凌初年还长了这么一张脸,即便是千年寒冰,即使脾气差得发指,也会让人产生一些隐秘而邪恶的心思。
凌初年却说:“我生物成绩很好。”
他本来就对alpha和alpha信息素有创伤性应激反应,陈誊算个例外,而且他的结合热和发情期好像因为腺体的损坏而消失了,根本不必担心那些阴谋论。
“那你还……”
“不愿意就直说,没必要用这些借口来敷衍我。”凌初年突然生气,他撒开陈誊,刚起身就被拽了一下,又跌倒回去。
饱满的果香顷刻朝他汹涌袭来,由于太过猛烈,凌初年受到了轻微的冲击,小小眩晕了一会儿。
陈誊的拇指指腹蹭了蹭凌初年瘦弱的腕骨,半垂着眼皮,语气不明地说:“没有不愿意。”
雨声滴答滴答,时间在沉默中被拉长。
“你怕黑吗?”陈誊再次问。
凌初年摸到一个抱枕,垫在脑后,调整了几个姿势,说:“以前不怕的。”
“这样啊。”
陈誊没了下文,他和凌初年好像没什么好聊的,他寻思着要不要找点话题,凌初年却意外变得话多起来。
“陈誊。”
“嗯?”
凌初年没有立即说话,大概过了几秒,才问:“什么时候来电?”
陈誊觉得凌初年不是想问这个,但还是如实回答了:“今晚都不会有电,明天要叫师傅来修。”
“哦。”
聊天再次中断,又被凌初年捡了起来。
“你现在讨厌我吗?”
他似乎特别执着于这个问题,两人第一次见面那天就问了一次,现在又问。
陈誊不答反问:“你觉得呢?”
凌初年又沉默了。
陈誊数了下时间,他沉默了十三秒。
“讨厌的吧。但因为阿姨和叔叔,又不得不迁就我。”凌初年小声说着,到最后被自己说笑了,但苦涩的意味较多。
陈誊也笑了笑,虽然很轻,却没有被雨声盖住,被凌初年听到了。
凌初年像是得到了鼓励,继续剖白自己:“我是个特别麻烦的人。”
陈誊接过话:“你也知道啊。”
凌初年噤声了,没想到陈誊会直接承认他很麻烦,心里多少有点不舒服。
“不过,在我看来,大多数时候只是在耍小性子,我还能接受。”陈誊语调轻快,“小少爷嘛,可以与众不同一点。”
凌初年往他的方向看去,但看不清楚脸,过了一会儿,他又问:“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以为陈誊想不起来,他提醒道:“在医院,我骂了你。”
那天,陈誊回家后,就没理过凌初年,要不是温澜云在中间穿针引线,陈誊都要将他视为透明人了。
室内的静谧混着雨声淅沥,再加上没有剑拔弩张的聊天,让陈誊放松了下来,他舒展开双腿,说:“还好吧。那天是有一点生气的,不过后来一想,又觉得没什么。”
“为什么?”凌初年追问,然后自己立刻给出了答案,“因为我一直都那么……”
陈誊感觉到握着自己的手收紧了。
凌初年想了想,声音有点低落:“尖酸刻薄。”
“那倒没有。”陈誊否认了凌初年的形容词,“其实你说的也有道理。但你误会我了,我并不是在对你说教。”
他略带歉意:“是我没表达清楚。”
陈誊想起自己之前打过的一个模拟辩论赛,辩题是“被误解是不是表达者的宿命”,他当时是反方,言之凿凿的论证被误解不是表达者的宿命,抛出一个又一个强有力的论据,只要表达者的语言足够清晰,接收者的思维正常,那么就不会存在误解现象。
他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用实际行动把自己的言论推翻了。
凌初年没有吭声,似乎在看着他,应该是希望他继续说下去。
“我那天心情不好,想找个人说话。”
凌初年是当时在场所有人中,最没有情感负担的人,因此成了他最好的选择。
但他们都搞砸了,一个变相误解,一个没有解释。
而在这个潮湿的雨夜,因为一场没有预料的停电,他们偷偷向对方打开了一条通往自己世界的门缝,心照不宣地摒弃了之前的偏见。
悸动也在悄然发生。
就连他们自己都没发现,在这一刻,他们的心柔软了万分。
沙发弹动了一下,陈誊的背陷入沙发。
“季未白的父母曾经寻死过,幸好被季未白阻止了。”陈誊缓缓地陈述,“他们一直觉得自己愧对季未白,没有给他好的物质生活,反而还成为了他的负担和累赘。自从季叔叔出事后,季未白就到处兼职,残疾扶助金根本支撑不起一个家庭的开销,而且季叔叔每个月的药费动辄就上千。”
“像那天在医院发生的事,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陈誊知道自己是一个共情能力很强的人。在他的认知中,身为s级alpha,往往比一般人强大,就应该承担起更多的责任,加之班干部的职责所在,因此他在学校生活中经常扮演着树洞的角色,接收了大量的消极情绪。
他高兴于自己被信任,却有一个难以忽略的事实——他也是一个有七情六欲的普通人,他也会难过,会暴躁,会不知所措。
当这些负能量产生时,他想找个人倾诉,又不允许自己将其发散,于是憋在心里,要么片刻消散,安然无事,要么日积月累,等待一个爆发的时机。
凌初年是与陈誊截然相反的性格,家庭原因造成了他弱同理心,尽管如此,他还是能准确得出此刻的陈誊需要安慰的结论,这不是他擅长的,只好笨拙的转移话题。
“其实,我不是怕黑,我怕的是下雨天。”
不用问,他自己把原因说出来了。
“我奶奶出殡那天,也下了这么大的雨,天黑得像晚上一样,我看着灵车把她载走。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无法见到她了。”
“我妈妈也是在下雨天去世的。”
所以对于他来说,雨天意味着,温热的体温抽离躯体,最亲密的人离去,世间再无重逢的可能。
“你有没有想过……”陈誊顿了一下,“每当下雨,就是你的奶奶和妈妈在想你,因为无法传达,所以用雨声告诉你。”
这是一种老土的说法,但追溯人类生命的起源,就会发现,我们与宇宙万物都来源于一百三十亿年前的一场恒星爆炸,我们被同样的物质和环境创造、塑造。
我们日常所说的死亡只不过是给一个人在人类社会和历史上的消失下了一个定义,这并不代表着真正的消亡。
我们与自然共生共存,死去的人可以化作春荣冬枯的琼林玉树、来去自由的长风行云,也可以是夜阑更深的群星闪耀。
凌初年恍惚了一瞬。
陈誊向他发出邀请:“要不要去看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