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感受到伊凡的友善, 就越让这群人的心理戒备程度拉高。
眼前的伊凡和他们打听到的形象可完全不一样，都说他是R国最出了名的疯子，是一个从底层爬到顶层的传奇人物。
他之所以能够晋升到别人一辈子都无法企及的地步，靠的就是一身的狠劲。
别人不敢做的事情, 他敢做。
别人做不到的事情, 他能够做到。
而最重要的是, 他也成为了大小姐费奥多拉身边可信值达到第一的手下，凭借着大小姐的命令在R国横行霸道。
可是现在，伊凡却在他们面前展现出了如此友善热情好客的态度，这便很让人生疑了。
宁愿他能够表现的和大众印象当中一样的凶神恶煞，反倒能够降低大家的戒备心，但现在, 每个人都有些迟疑。
伊凡往前走了几步，却发现没有人跟上来之后, 便转过身，微微歪头看向他们。
这个动作换成其他人去做的话, 都难免会显示出一丝萌感。
可是放在伊凡身上, 却更让人能够直接感受到他无形当中带来的强烈压迫感。
哪怕他已不再年轻，没有了当年巅峰状态下的强健体魄，但他一个眼神, 还是能够震慑到所有的人。
好在伊凡很快便意识到了大家行动犹豫的原因，笑道：“我知道你们在担心什么, 放心，我绝对没有恶意，我这次前来都没有带任何的武器, 不信的话你们也可以搜我的身。”
为了向大家表达他话中的可信度, 伊凡甚至拉开了自己的保暖外套, 露出了穿在最里面的短袖背心，单薄的没有任何可以藏武器的地方。
表达了应有的态度之后，他便把衣服合上，随口道：“至于你们有没有带武器，我无所谓。”
“好了，别让大小姐久等了，我们快走吧。”
可以明显听出，伊凡已经渐渐失去了耐心。
比起在这寒天地动的地方应付着几位无聊的客人，倒不如快点回到大小姐的身边，陪伴她度过最后一刻。
从伊凡焦急的表情大概也能猜出费奥多拉的病情并非作假，她确实时日无多了。
要是因为自己的迟疑而导致没亲眼见上杀人凶手最后一面的话，那也确实太可惜。
大家也就没有再多废话，快步跟上了伊凡，随他来到了R国最后的黑色帝国。
费奥多拉这一去世的话，也就代表了她这一家族□□势力的正式陨落。
她此生都没有嫁人生子，没有留下任何可以继承家业的子嗣。
而她这一离开，也不知道这些被费奥多拉驯服的帮派们还能否继续团结下去，没准这么多年来在她统治下平稳生活着的地盘，又会再次陷入到无序和混乱之中。
费奥多拉苍老的很快，一两年前她还有精力去布局谋划杀死尤云霆最后子嗣的计划，可现在，她却极度嗜睡，每天能够保持清醒的时间也就那么一两个小时。
伊凡请了无数的顶级医生前来看病，最终得出的结论都一样，那就是由于早年前未曾治好的一些伤痛隐患一直发展到现在，导致老年的费奥多拉身体机能正在急速下降，这个过程不可逆转。
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报应，费奥多拉也快到了要去见父亲的时间了。
她从不奢望自己能上天堂，相信父亲也应该在地狱里呆着，而她会去地狱与父亲相聚。
至于尤云霆，私心来讲，费奥多拉也希望能在地狱遇见到自己的老情人。
真可惜，他人不坏，甚至算得上是大善人，这样的人只配待在天堂，自己注定无法与他相遇。
一行人坐着伊凡安排好的车，共同前往了费奥多拉现在所住的宅子。
到了目的地之后，大家的第一反应就是：这真的是R国大小姐会住着的地方？
与她的富可敌国非常不匹配的是，这间宅子相当简陋朴素。
占地面积一点儿也不大，家居装饰也格外简单，刚踏入房门的时候，简直像来到了某位老人家温馨的小房子一样，一点都联想不到费奥多拉身上。
难不成人到老年之后，她居然还学会了返璞归真？
“伊凡，是客人到了吗？”费奥多拉虚弱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只听见她咳嗽了几声，原本还站在大家身边的伊凡便头也不回地拔腿冲了过去。
“小心点，来，靠着。”伊凡半是责备半是心疼地说道，将她轻轻扶着坐起，把枕头抵在了她的腰间，只为了能够让她更舒服一些。
在外还根本不知道收着嗓门的硬汉，在费奥多拉面前却是如此的轻声细语。
当他们一行人按照原速度走到费奥多拉的大门前，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幕。
伊凡双膝跪在地上，全程以仰视的姿态照顾着费奥多拉，虔诚而又仔细，丝毫不关心他这样的姿态被别人看见又会作何感想。
费奥多拉习惯了他的服侍，并没有阻止他的动作，只不过今天有贵客上门，她的注意力必然会放在大家的身上。
“伊凡，我让你请的人都请来了吗？”
她讲话已经有点吃力了。
就这么一句话，她得中途停顿好几次才能够讲完，讲完后还气喘吁吁的，必须要缓一缓才能够继续下去。
原本大家对于她的病情并没有一个直观的概念，可是在听到她连日常说话都如此费劲的时候，心中还是不免涌起了一股复杂的情绪。
仇人也老到快死的地步了啊……
但善良和怜悯在面对这样也为杀人凶手的时候，多少还是有些多余了。
裘万卷是此行来到R国的最年长的一位长辈，由他作为代表说话最为合适。
他深吸一口气走了上前，表情冰冷地对着费奥多拉：“你说你想见我们。”
“……是。”
双方都用米语在交流。
费奥多拉在伊凡的搀扶下，将身体坐得更直了一些。
说不清是回光返照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她现在的精神比起平常要好上很多。
“我终于见到你们了。”她虚弱地笑了笑。
如果不说这是仇人间相互见面的场景，相信大部分人都会以为这是一场温情寻亲的见面会。
“是我让伊凡请你们来的。感谢你们的到来。”她咳嗽了两声，继续说道。
自从来到费奥多拉面前，伊凡的眼神就再也没有从她身上移开过。
哪怕大小姐在与大家说话的时候，他也并没有把注意力分成在其他无关紧要的人身上，而是全程细致入微的照顾着大小姐，好让她能够更舒服一些。
这些行为反应都已经刻入到了伊凡的身体本能当中，成为了他人生意义的一部分。
“你是杀人凶手，应该要感到心虚忏悔才对，为什么堂而皇之的把我们叫到了这里？”尤疏桐看了看外公，在外公的点头示意之下，他最终把憋在心里的话讲了出来。
费奥多拉的反应已经有些迟钝了，在尤疏桐讲完了问题之后，她大约思考了五秒钟的时间，这才慢慢地回复道：
“其实人只有到了快死的时候，才会去回顾自己的前半生。”
费奥多拉的眼神中闪过了一丝缅怀的情绪，随后她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我做过了很多的错事，是不能够被完全原谅的，而现在我快死了，我不想要背负着这样的罪恶感去到地狱。”
“你们就当我自私吧，是我想要给自己一个交代，哪怕不能够得到你们的谅解。”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费奥德罗拉认为自己就进入到了这样的一个阶段。
她大可以不把真相说出来，问心无愧的从容赴死，然后让存活着的人依旧不明不白地活下去。
可是转念一想，她还是希望自己能够在临死前做点什么有意义的事，就当是自己的最后一点善心，能够在死亡的前一刻尽情燃烧。
“我承认，是我的嫉妒心作祟，我不愿意尤云霆和别的女人组建了新的家庭，将我完全遗忘在了R国。我都没有走出阴影，他凭什么能够这么快的走出去？”
“那时候的我很不甘心，所以我才会萌生出了报复的想法，既然他不让我好过，我也不会让他好过，哪怕这种仇恨延续到他的子孙后代上，我也绝对不会停止命运的齿轮转动。”
就在这时，一直充当着背景版的伊凡突然插话道：“不，大小姐，都是我的错，是我不希望您和那个家伙死灰复燃，所以我才将错误的信息传达给您，鼓动您做出这些不理智的事情。”
他不希望从大小姐口中听到任何贬低她自己的话，大小姐从来没错，她只是太过于信任身边小人的谗言。
比如自己。
“伊凡，你不用为我解释什么的，”费奥多拉摇了摇头，显然她早在之前就知道了伊凡背后搞过的动作。
但因为这么些年来，她早已习惯伊凡的存在，到后来，她的身边更是只剩下伊凡。
她知道伊凡永远不会离开，便有意放纵他的爱慕之心，看着他受自己的支配而感到扭曲般的欣慰，从而获得被肯定被需要的快乐。
说到底，他们两个人都是一块将自己掰到支离破碎的拼图，是被人厌弃的存在。
但也因为足够破碎，所以他们反倒能够轻易的契合在一起，哪怕他们的契合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
“我知道，我说这些理由都没有用，你们还是会一样的恨我，恨不得亲手杀了我。”
“但我已经老了，也是时候下地狱了。”
费奥多拉的双臂已经瘦到只有皮包着骨头，她费力支撑自己坐的再直一些。
伊凡很是心疼，立马上前握住了她的手，轻轻将她扶直。
从头至尾，他双膝跪地的姿势都未曾改变。
其实光从外表看，费奥多拉已经是一位老妪了，而伊凡还算的上是一位中年大叔。
他们两个人的年龄以及外表都有着极大的差距。
但爱是不分年龄的。
伊凡就是无可救药极尽卑微甚至是用一种扭曲的爱陪伴着费奥多拉，至死不渝。
而他对于费奥多拉而言，也从仅仅只是消遣的玩具，而变成了割舍不了的存在。
费奥多拉曾经和伊凡开玩笑地说过，如果哪天她死了，她一定会拉着伊凡陪葬。
当时伊凡想也没想的就点头答应，博得了费奥多拉的笑容。
但现在，当她再次提起要为大小姐陪葬的时候，费奥多拉却拒绝了他的请求。
能好好活着，为什么非要陪我去死呢？
伊凡其实还年轻，他还可以继续在R国闯出属于他的天地。
反正费奥多拉没有继承人，这些地盘浪费了也是浪费，倒不如全部送给伊凡，交由他继续管理。
哪怕伊凡的手段是有些暴力，但相比较起来，铁血镇压后所带来的稳定局势更为重要。
知道自己时日不多，所以费奥多拉才急切的想要在最快的时间内安排好自己所有的身后事。
比如向尤云霆的后人表示歉意，不奢求他们的原谅。
比如把财产全部交给伊凡，让他平步青云地继续生活下去。
还比如今天这场聚会的真正目的。
“除了邀请你们和我见一次面之外，我还有一个额外的请求希望你们能够答应。”
费奥多拉的表情变得郑重了几分：“明天是我父亲的祭日，也将会是我的葬礼，我不想再继续用这副病弱的躯体活下去了。”
本就心绪起伏到根本无法平静的众人，在听到费奥多拉最新的一句话之后，脑袋里更是一道道晴空霹雳。
什么？
什么叫做……明天会是葬礼？
“与其被病痛折磨到痛苦死去，我宁愿趁现在，清醒地选择离开。”
讲起自己的离开方式，费奥多拉的语气都轻松了几分。
“明天早晨，我会沐浴在第一缕阳光之下，对自己进行安乐死。”
“别急，我知道这对你们来说惩罚太轻了，但也请原谅我这位老人家最后的私心，我只是想体验一下被安乐死的感觉而已。”
费奥多拉突然有了一丝少女的娇俏感，语气都轻快了不少。
“不过我想，如果你们有人当中想要亲自对我执行注射这一环节的话，我不会拒绝你们的请求。”
众人嗤之以鼻。
开什么玩笑，留下来参加她的葬礼就已经够出格的了。
要是被R国人知道他们大小姐的死亡注射是由他们这群人进行的，怕是连边境都出不去。
“你们放心，我的死亡过程以及地点包括最后的葬礼，这些信息我都已经派人封锁起来全程保密，不会有人知道的。”
“虽然我是轰轰烈烈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但这一次，我想无声无息地离开，毕竟我的离去可能会是R国的一个大事件，我得等你们安全回国之后再公开这个消息。”
费奥多拉调皮地眨了眨眼睛，就好像她真的与面前这群人有着极好的关系一样。
“可如果葬礼上没有人来参加的话，那确实有些太可怜了，我这个人没有朋友，所以想来想去也只能邀请你们了，哪怕被你们骂也好，我不想没有任何存在痕迹的离开。”
对费奥多拉来说，今天她所说的话已经差不多是她这一个月来的总和了。
所以在说完这些话后，她本能地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疲惫，忍不住停下来喘了口气，歇了一些。
伊凡的眼睛已经红了，R国标准硬汉的脸上满是痛苦，但他却强撑起精神，不想让大小姐过多担忧。
而对于大小姐的选择他也早已知晓，但他却没有任何立场劝大小姐改变她的想法，他所能够做的就只能是支持。
因为如果没有他支持的话，那么大小姐就真的孤立无援了。
这样也好，如果大小姐能够死在他的怀里，那么自己也算是曾经拥有过了大小姐。
尽管就只是一瞬间。
尤傲岚他们一群人本就是带着复杂的心情来到这里，却没想到。来到这里不仅没有任何的缓解，反而比之前要更加的沉重。
他们真的恨费奥多拉恨到入骨，可也并没有这么快的预料到对方既定的死亡。
哪怕推动注射液的行为由他们这群人进行，好像也并没能完全享受到报仇的快感。
此次的R国之行，怎么和自己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呢？
不过最后，大家还是同意了费奥多拉的请求，一群人留宿了一夜，第二天来目睹她的死亡，参加她的葬礼。
和查询到的天气预报一样，这一天，是冬日来难得一次出太阳的日子。
许久不曾将自己暴露在阳光下的费奥多拉，头一次主动让伊凡拉开了窗帘，好让自己的皮肤能够感受冬日微微的光照。
久违看到阳光之后，不知道为何，自己满是阴霾的心情仿佛也变得温暖轻松了起来。
如果能够无视伊凡悲伤的眼神的话。
“别这么看着我，你应该要祝福我迎来新生。”
费奥多拉对他招手，伊凡迅速跑来，半跪在地握住了她的手。
“陪了我这个老婆子这么久，你也应该要有属于你自己的人生。伊凡，你还年轻，你还有很多的事业可以去闯，你不是曾经跟我说过，要做R国地下的王吗？我觉得你可以做到。”
伊凡只顾着摇头，旁人看来如此坚强的男人，在此刻泣不成声。
“我的命令难道你也不听了吗？听话，今天是我和我父亲团聚的日子，是美好的一天，不要哭，你要笑才对。”
伊凡照做，露出了一个比哭起来还要难看的笑容。
费奥多拉被他逗笑了，笑着笑着又忍不住咳嗽了起来，咳到整个胸腔都冒出了气音。
“大小姐！”伊凡慌了，他赶紧拍着大小姐的背给他顺气，但很快就遭到了拒绝。
费奥多拉的表情一点点转冷，她不能再让伊凡优柔寡断下去了，她必须要坚定果断地作出决定。
“医生叫来了吗？都准备好了吗？你知道的，我不希望从你嘴里听到一个不字。”
气场全开的大小姐还是相当恐怖的，毕竟她可是R国地下的大小姐，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存在。
重新感受到了大小姐熟悉的语气，伊凡下意识点了点头：“都听您的已经安排好了。”
“好，我的仇人朋友们都到齐了吗？”
“他们也已经在隔壁屋子准备就绪了。”
“嗯，那就别再拖下去，趁着阳光还在，我该好好睡一觉了。”
费奥多拉的这句话，就成为了伊凡脑海当中回荡了最后一句话。
最终尤傲岚他们一行人还是拒绝了注射的提议，就静静地站在一边，目视费奥多拉的离开。
人的离开是相当快速平静的一件事，除了心跳归零时机器嘈杂的警报声之外，一切都归于了平静。
说不清自己情绪当中到底是报复的快感要更多一些，还是无力怅惘的空虚更多一些。
但事情就是这样，不会在理出一个头绪的时候才慢慢发生，一切都非常的迅速。
是个人都能看出，伊凡对费奥多拉的感情是非常复杂但虔诚的。
大家都以为伊凡会在失去费奥多拉的那一瞬间失去理智，做出不可理喻的事情。
所以他们早就做好了防备，确保自身安全以及留出能够安全离开R国的退路。
但令人跌破眼镜的是，伊凡在费奥多拉失去生命体征的那一瞬间，不仅没有流下一颗眼泪，反而无比冷静地面对费奥多拉的遗体，操办好了一切后事准备下葬。
原本大家以为的在葬礼上发难等情况也通通没有发生，反而伊凡还帮大家联系好了回国的飞机，将他们安全送回到了国内。
这时候已经有人忍不住狐疑，难道所谓忠贞的感情还比不过费奥多拉留下来的权利和人脉吗？
难道所谓无可替代的感情就如此廉价，能够轻易的被利益所打败？
大家都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居然会出错，可事实就是如此，在费奥多拉死去的那一瞬间，伊凡也跟变了一个人一样，叫人完全认不出他在病床前的那刻深情。
但也许这才是真正的现实世界和现实情感吧。
总之能够平安回国就已经是一件幸事了，而且还亲自见证了仇人的离世，也算是不虚此行。
但亲人离去的痛苦依然存在，只能由时间来慢慢抹平。
而这么多人当中，或许只有成奕还坚持着自己的判断。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能感觉到伊凡身上有着一股自己极为熟悉的气息。
虽然不想承认，但成奕莫名觉得，自己和伊凡会是同类。
他和费奥多拉的感情，难道真的就像自己亲眼见到的那样冷漠无情吗？
算了，我和杀人凶手以及她的狗有什么好共情的？
成奕摇了摇头，把这件事情抛在了脑后。
可就在第二天，他们的私人邮箱当中突然收到了一条署名为伊凡的信件。
开头第一句话就是：
【我还是不愿意离开她太远，所以，我去找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