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阮如苏时, 冯谦一愣,想要回忆他那侄女是否也是这般的好颜色,结果却怎么想也想不起来。

  冯老夫人体贴地请阮如苏二人坐下, 拉了拉他的衣袖,让他回神。冯谦目光又落在黄药师身上,发现这年轻人当真是风姿卓越。这样的一对璧人, 哪怕不是老友的后人, 他也是很欢迎的。

  “不知两位找冯某所为何事?”冯谦将服侍的人支开,这才开口问道。

  “我父亲姓阮, 母亲姓冯, 如今路过姑苏, 见到冯家倍感亲切, 故而厚着脸皮上门叨扰。也不知可是惊扰了冯老?”

  阮如苏并没有直接道明自己的身份, 而是委婉地点出一二,意在告诉冯家,你们若是不愿认她这个远亲,她也是不勉强的。

  这样体贴的心思,不由得就让冯谦想到了她的祖父阮正清。那人当初也是这般为他人着想,才会在出事前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不要掺和进来。

  “你这次来, 他可有交代什么?”这个他, 说的自然是阮正清。

  望着冯谦期盼地目光,阮如苏缓缓摇头, 道:“祖父说, ‘君子之交,毋须多言,子苍定知我意’。”

  不过短短一句话, 冯谦已忍不住湿了眼眶。子苍乃是他的字,阮正清虽然没有什么交代,却是对他赋予了最大的信任。

  冯老夫人知他心中难过,忙握住他的手,担心地望着他。冯谦到底已经经历过太多风雨,不多时便收拾好了情绪,道:“他死得痛苦吗?”

  阮如苏响起囚车中的那位老人,深深叹口气道:“他最终还是成全了自己的忠义,想来是不苦的吧。”

  “不苦就好……不苦就好……”冯谦喃喃自语,也不知是在安慰阮如苏,还是安慰自己。忽然他话锋一转,看着他二人道,“那你呢……你是何打算?”

  若是这次来的只有她一人,冯谦自是毫不犹豫地将她养在冯家,待她如亲孙女般。可是和她同来的还有一个如此出色的男子,这两人间那微妙的感觉,让冯谦不得不多想。

  果然,问起这事时,阮如苏下意识地就抬眼去看黄药师,见他也正望着自己。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这两人就像在你进我退的彼此试探,却没有一个愿先认输。

  冯老夫人轻轻地笑了,拍了冯谦的胳膊一下,埋怨道:“你这老头子也太不晓事,两个孩子舟车劳顿肯定是累了,你还要在这问东问西的,还不快叫他们好好休息一番,有什么话呀,改日再问也不迟。”

  “夫人说得对。”冯谦好脾气地笑道,并吩咐管家冯安将阮如苏和黄药师带去别院休息。

  路上,阮如苏忽然停了脚步,冯安一愣,跟着也停了脚步。见她一直望着那位黄公子不说话,冯安立刻明白,领着几个下人远远避开了。

  “你是不是要走了?”阮如苏一直望着他,悠悠问道。

  “我不该走吗?”黄药师盯着她,像是要望进她的心里,“当初你祖父也只是托付我带你到冯家,如今冯家已经到了……我还有什么理由留下?”

  这两人明明都知道对方想听什么,可就是偏偏谁都不肯先开口。阮如苏咬着唇,垂眸不再看他,良久才说了一句:“你若是想走,便走吧!”

  直到晚上冯家设宴款待,阮如苏都没再同黄药师说过一句话。

  因为是家宴,冯谦特意交代不必男女分席,可冯家人多,到底一张桌子坐不下。阮如苏和黄药师自然与冯谦夫妇同桌。

  这桌上还坐着冯谦的大儿子冯直,大儿媳张氏,还有他们的嫡子冯芜,嫡女冯蘅。冯芜不过十三四岁,还是少年心性,见着阮如苏时便不时拿眼睛去瞧她。

  他的这番动作又哪里逃得过冯谦的眼睛,对于这个孙子,冯谦向来严慈并进,此刻见他如此,不由得板起脸道:“阿芜,作何如此无礼?”

  冯芜忙坐直了身子,紧张道:“我只是好奇,这位堂姐,我好像从来没见过。所以,所以……”

  冯谦自然不可能将阮如苏的身份告诉家中所有人,只说给了大儿子听。对其他人只说她是冯家的远房亲戚,算冯蘅冯芜的堂姐。

  “翁翁你莫恼,这样漂亮的堂姐,莫说是弟弟,连我都忍不住多看几眼。今日这菜我定是吃不了多少了,可惜……可惜……”

  说话的是冯蘅,她比阮如苏小上一两岁,却已生得如海棠花一般娇艳美丽。加之她性情柔顺,为人聪颖,很得冯谦夫妇喜爱。

  果然,见她开口,冯谦的表情缓和了不少,她的母亲张氏更是借机岔开话题道:“为什么吃不了多少?”

  冯蘅冲阮如苏眨眨眼,笑道:“因为……秀色可餐呀!”这样的话若是从男子口中讲出,难免令人觉得轻浮不喜,可若是从如此美丽的少女嘴里说出,则添了许多趣味。

  众人都忍不住莞尔,只叹她实在是聪明机灵,这样一来即解了阮如苏的尴尬,又保住弟弟不被责罚,当真是一举两得。

  “那堂妹你可要多来我的住处走动走动。”阮如苏眉眼弯弯地望着冯蘅,还不待她反应过来,又接着道,“这样应该就能省下不少粮食了。”

  这话一出,众人又忍不住笑出声来,只觉得这位姑娘也是个妙人。冯蘅更是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她,道:“堂姐既然这样说,到时可不要嫌我烦哟。”

  阮如苏摇摇头,表示自己欢迎之至。

  黄药师却没有说话,他已不知自己此刻该是欢喜还是难过。她与冯家相处融洽本是好事,却让他心中隐隐觉得有些空荡,好像缺了一块似的。

  宴会后面说了什么,他已经记不得了,也无非些不痛不痒的恭维和拐弯抹角地打听罢了。本就是不会再见的一群人,他又何必要记得……

  待一群人散去,冯老夫人将阮如苏单独留了下来。她打量着这个乖巧美丽的女孩,真是越看越喜欢,这样的好孩子,她总是希望她能幸福的。

  于是,冯老夫人便拉着她的手,道:“你……可是喜欢那位黄公子?”

  阮如苏低着头,一时没有说话。冯老夫人也不急,只笑着瞧她。直把她瞧得不好意思,才慢吞吞地道:“他不过是答应了我祖父送我来这而已,我们什么关系都没有。”

  她虽是这样说,冯老夫人却不这么认为。女儿家提起感情的事,到底脸皮薄一些,常常口是心非。

  不过,当下女子确实不比男子自由,这婚嫁之事也要慎重些。那位黄公子虽然瞧着不错,说话也有文采,性子却太冷了些,只怕将来小两口相处,阮如苏会吃亏。

  想到这,她倒也不想问了。若是那人当真心里有阮如苏,自然会开口。若是他始终放不下自己的面子,这事不谈也罢。

  一路同星辰相伴,自然很快就瞧见了屋顶上那个几乎快要融进夜色里的青衣人。他那支随身携带的玉箫,正传出悠悠乐声,如泣如诉听得人心中发堵。

  阮如苏也不回去了,就坐在一座大石上,静静地望着他。箫声忽然一变,从幽谷中的流水变成波涛汹涌的海浪,其中的感情越来越浓,越来越烈,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

  她是真的有些喘不过气来,大脑也开始发昏,她忍不住用手捂住胸口,强撑着让自己不要倒下去。

  箫声终于停了,她的心脏却还砰砰直跳,难以平复。一只大手忽然抵住她的背心,暖流顺着那手流向四肢,慢慢抚平了她的心跳。

  不用回头,她也知道身后的人是谁。阮如苏虚弱地笑了,问他:“你方才,是想杀了我吗?”

  “我若要杀你,又何必费力将你送来冯府。”他今日心情本就有些复杂,故而箫声中难免带了些内力,没想到却被她听了个正着。

  天知道方才见她面色惨白时,他的心跳得有多快。或许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少女在他心里,并非只是一个过客。

  黄药师有时也会问自己,他平生不是罪恨婆婆妈妈难以决断的人吗,怎的一遇见她,就变得优柔寡断起来。

  自古情爱之事最是复杂,哪怕聪明如黄药师,竟也有想不明白的一天。

  “说不定在送我来的路上,你终于觉得我实在烦人,起了杀心也未可知呀!”阮如苏侧过头,笑着道。

  她看不见黄药师的表情,所以不知道他此刻神情有多复杂。她只听见那人轻轻叹了口气,道:“我从来没有觉得你烦过。”

  “胡说,在平岭时,你明明还那样说我!”阮如苏猛地转过身,瞪着他道。她的眼睛此刻就像月光下的一汪清泉,倒映着黄药师复杂的神情。

  那目光太过明亮,使得他不敢再看,只得用手遮住她的眼,道:“因为那时我发现,这世上竟然有个人能左右我的想法,让我的心因她而乱。可她却能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依然不停地试探于我……”

  不用问,这个人说的就是阮如苏。黄药师并非蠢人,甚至可以说是心思细腻,他早就瞧出了阮如苏是在故意亲近他,却仍然不可避免的落入她的陷阱。

  女人设的陷阱,男人有时既使看到了,也总认为自己是不会掉下去的,却不知很多时候,他们其实已在陷阱中。

  所以,他总是冷着她,疏远她,逼她要么远离自己,要么就更近一步地靠近自己。可他还是高估了自己的忍耐力,这只小狐狸比自己更能藏,更能忍。

  黄药师觉得自己掌心蒙住的那双眼似乎在笑,长长的睫毛来回刷过他的掌心,像是一万只手在挠自己的心。阮如苏将他的手拉了下来,放在自己的脖颈上,问道:“那你要杀了她吗?”

  她的脖颈光滑又纤细,紧贴着的手掌清晰地感觉到她脉搏的跳动,一下一下几乎和黄药师的心跳重叠。

  那双眼正望着他,似盛了一汪湖水随时都会泛滥。黄药师的手慢慢移到她的后颈,将她的拉向自己,道:“你当真不怕我杀你?”

  “我的命都是你救的,你若是要杀我,我也无话……”她后面的话都被堵了回去。

  黄药师已经不想再听这丫头那些让人气恼的话,半是惩罚半是试探地吻了她。女人的唇似乎天生就与男人的不同,又软又暖,令人痴迷。

  两人的呼吸越来越重,越来越焦灼,他们的影子也紧紧贴在一起,仿佛两株共生的大树,枝叶相交树干相连。

  阮如苏将头靠在黄药师的胸前,微微喘息。她的嘴角挂着笑容,就像一只狡猾的小狐狸骗过了猎人的耳目。她知道,眼前这个人终于对她敞开了一点心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