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掌柜?”

  隔着一段距离,林冬阮出声唤他。

  宋骆怕什么便来什么,他预感成真,一时间连头都不敢回,直接提起灰袍一路狂奔。

  若是叫对了名字, 他是沉稳端持的“宋掌柜”, 而宋掌柜偏偏不会这样不顾形象的直接跑掉。但没有叫对名字, 他又为何如此急切地逃窜呢?

  一旦连累殿下被察觉, 宋骆觉得自己根本背不起这个锅, 这过错很大,长公主会砍了他脑袋的!于是他便赌,赌一个——林冬阮这样根本不会追,也追不上他。

  事实是他赌对了。

  林冬阮好似犹豫片刻,便没有继续追来。

  宋骆为了安全起见, 根本不敢去找羌宁,他在大错与小错之间两害相权取其轻, 精致跑到了一个无人的街角蹲着。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沿路太匆忙蹭到了什么花蜜花粉, 哪怕他蹲着角落,还能吸引蝴蝶之类的野蝶子, 宋骆抬手拍打几番, 怎么也驱赶不散, 反倒是激了一身汗, 也就随它去了。

  大约过了一炷香时间,他起身, 准备往回走。

  而这样一出去, 却迎面遇上了林冬阮。

  ——林冬阮手上停着一只引路蝶, 看到他时,丝毫不意外。

  瞬间, 宋骆一阵后怕。

  若是方才……他选择去找了殿下,现在怕是要坏事儿了。也难怪林冬阮没有急匆匆地追上来,原来是早在他身上留了标识,他去哪里,对方都能知晓。

  “宋掌柜怎会出现在三启郡。”林冬阮语气平淡,面上根本看不出喜怒,“独自一人前来,难道是在三启郡有熟人吗。”

  宋骆到底也是长公主府多年的府令,很快变出突发状况里回过神来,他继续端起了一副游刃有余的稳住模样,谦和地笑道:“让林大夫见笑了,我来三启,不过是为了躲避仇家罢了,方才是你在唤我名字吗?唉,可将我吓坏了,还以为是债主来讨银两了呢。”

  林冬阮:“宋掌柜欠钱了?”

  “唉,说来惭愧,自从林大夫走后,我那医馆愈发门庭冷落,没过几日便入不敷出了。好不容易招来了个坐堂大夫,那人却是个半吊子,吃坏了好几位病人,人家都上门来讹我,最后还闹出了人命,那坐堂大夫也被打死了,医馆被贴了条子封上了。我只能来三启郡谋生。”谈到伤心处,宋骆抬袖假装掩泪,一副声情并茂的可怜人模样。

  他的话挑不出一点可疑之处,一方面解答了方才逃跑的原因,又交代清楚了自己来三启的缘由。

  林冬阮没有可以再问的,只能将此事作罢。

  “对了。”临到拜别之际,林冬阮叫住宋骆,“当年大雪封山家中无炭火时,宋掌柜予我钱财,有留我行医之恩,今日宋掌柜在异乡走投无路,我也理应回报。”

  宋骆绷直脊背,拱袖行礼道:“那日雨中一别,是我对不住林大夫,林大夫却以德报怨,实在叫宋某没身难忘。但宋某现在尚且受债主追杀,万万不敢连累林大夫,某就此别过了。”

  “正是因为受仇家追杀,所以更需要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宋掌柜也别推拒了。”一向温和的林冬阮态度强硬几许,硬是把人请到了宅院之中。

  宋骆实在没理由推拒,再一想,在宅子中也好时刻在自家殿下身边候命,倒是方便了不少。

  宋骆颔首:“那宋某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羌宁等不到宋骆便返回到了家中,然而她却发现林冬阮出去了。

  出去了?

  羌宁瞬间有种被抛下的恐慌,是自己逼对方太狠了吗?还是对方与自己有了嫌隙不愿与自己同之前那般亲密了?

  “姐姐……”羌宁怀着最后一丝侥幸,提着裙摆慌里慌张地在宅子各处院落找人,“你是在躲我吗?”

  宅子中依旧无人应声。

  羌宁心里越发没底,只好出门去寻,然而她一开门——却看到迟迟不见的宋骆跟在林冬阮身后,一起回来了。

  一时间,羌宁表情几经变幻,险些露出本来面目。

  她以为谎言被戳破,心中已想着要破罐子破摔,对林冬阮做一些强制性的举措了。好在宋骆及时开口,打断了她的想法。

  “姑娘好,没想到你与林大夫搬到了这三启郡。”宋骆笑了笑,看着羌宁,“我在五丧镇惹了债主逃到这里,走投无路时巧遇林大夫收留,若不是她心善,宋某今夜怕是要睡大街了。”

  宋骆开口之后,林冬阮才把目光从羌宁身上移开:“阿宁,日后宋掌柜就在我们宅子里帮忙了。”

  “哦,好。”羌宁回过神来,“我还以为姐姐要抛下我离开了呢。”

  林冬阮有些诧异:“阿宁近日怎的突然很怕我离开?”

  羌宁低眸,再抬眼时,眼中已经带了泪花:“因为姐姐近日待我冷淡,还有秘密瞒着我,今天……还凶我。”

  “我何时对阿宁疾言厉色?”林冬阮吃惊,随即好好回想了片刻,回复她道,“是因为今日叫阿宁出书房外面去吗?”

  羌宁应了一声,委屈地往她怀里扑:“姐姐,你还知道啊。”

  林冬阮抱着她,拍拍她的后背:“是我不对,不会有下次了。”

  羌宁又明知故问地撒娇道:“那你刚刚出门是不是要丢下我?”

  “方才我出门去寻你。”林冬阮知道她想要什么答案,便直接告诉了她,“我知晓你的难过,因此放下要写的书信去寻你,却未曾想先一步见到了宋掌柜。”

  羌宁满意地勾了勾嘴角,随即余光被一旁的宋骆吸引。

  宋骆站在一旁不算远的地方,像是被烈日直晒似的微微眯着眼睛,嘴角也向下撇着,一张脸也拉得老长,见她撒娇,俨然是一副活见鬼的表情。

  正扑在林冬阮怀里的羌宁:“……”

  羌宁从宋骆脸上读出了“殿下你居然还能这样撒娇?”几个大字,很快也回了他一个很凶的表情。

  宋骆连忙绷直嘴角,眉心一舒,重新回到了沉稳的模样。

  这宅子院落有几间,林冬阮让宋骆挑了一间收拾了去住,随即便要带羌宁出门去。

  羌宁一脸茫然,问她要去哪里。

  “张郡守约好今日送来千里马,看看时辰也该到了。”林冬阮拉着她的手出门去,“我带阿宁去城郊学马。”

  这可是个好消息,羌宁瞬间喜悦不已,驯服烈马的激动立即涌上心头。

  那是一匹毛色雪白的高头骏马,雨鬣霜蹄,好生威风。

  张蔚岚很懂事地配了鞍鞯与辔头,羌宁在牵起那马的瞬间,险些习惯性地翻身就上马,好在她没忘自己现在是“不懂马术”的模样,连忙松开缰绳摸上马鬃,露出一副惊叹喜悦的模样:“姐姐,这马好漂亮。”

  林冬阮笑着看着她:“阿宁起个名字吧。”

  “北风其喈,雨雪其霏。惠而好我,携手同归[引]……”羌宁想了想,眼眸一亮道,“不如就要‘霏霏’如何?”

  “阿宁名字起得好,只是取自这诗的寓意不佳。此乃君主暴虐无道,贤者相约避地之词。”林冬阮摇了摇头,说道,“不如取自‘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一句。”

  “危乱中携手避逃,可不就是我们这样的吗。”羌宁说,“姐姐,那日家中起火后,五丧镇起了最大的一场雨,我俩好不狼狈。”

  林冬阮想了想,正要点头认同,却突然想到了什么:“好在今朝君王没有暴虐无道,百姓也不会流离失所。”

  羌宁道:“战乱劳民伤财,但只要不是穷兵黩武,发起战事也未尝不是一件坏事,就像那日两军一战,若尽快打赢了,根本不会波及到寻常百姓。可惜当皇帝的太软弱,一昧地退避求和,倒是助长了对方的嚣张气焰,我们的百姓只能背井离乡,田地、屋宇、牲畜、甚至是疆土都赔给了那些宵小部族。”

  “阿宁说的对。”林冬阮牵着缰绳,与她一同走在城郊,脸上露出了往日从未有过的欣慰笑意,“对于为君之道,阿宁很有天赋。”

  羌宁说完便看向了她那边,发觉林冬阮脸上的笑很吸引人,恍惚间她好似看到了很多年前的帝师,神姿高彻,清贵温柔,看到学生的满意答案,也会欣慰地点头微笑,给予对方肯定与鼓励。

  很快,羌宁心头一酸,一直在心底潜滋暗长的嫉妒马上冒了出来。

  她想,很多年前,林冬阮应该也是这样对小太子的,也会鼓励对方,夸赞对方,朝对方微笑,抚摸对方的脑袋。

  凭什么自己不是储君?

  凭什么自己做不成皇帝?

  羌宁向来对那帝位没什么兴趣,也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她开始有了野心,那九五至尊之位就好像隔着一层纱,隐隐绰绰地勾住她的野心,她对林冬阮有所图谋那天开始,就开始嫉妒憎恨正在当皇帝的那位。

  她想取代那人,让林冬阮做她一人的帝师,所有的喜怒,所有的夸赞与欣赏……哪怕是惩罚,也只能给她一个人。

  羌宁神思一乱,像是受蛊了一样,她一激灵,连忙抓紧缰绳,手心轻微的硌疼唤醒了她的执念,让她稍稍平静了一些。

  再扭头,林冬阮正伸出手边走边抚着夹道的麦子,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羌宁问,姐姐,你在看什么。

  “阿宁来看。”林冬阮顺着她的问话,把她带近了些,“我朝百姓主种稷、麦、稻、黍、菽五种作物,眼下我们见到的名为‘麦’,是三启郡常有的作物。”

  林冬阮果真如传闻中那般博闻,羌宁认真地凑近听她讲,讲如何来看麦子的收成,如何凭着时月长势观察今年的丰收与否。

  羌宁听进去了,紧接着学会后,便问她:“今年收成不会好。”

  “干涸与洪涝齐集一月,出苗的月份里,又遭了冻。”林冬阮叹息,“百姓虽不至于颗粒无收,但也过得艰难。”

  羌宁一顿,突然想到了什么,在她探到的消息里,那些人给皇帝的奏折里分明说“君王福泽天下,今年收成颇好”,这不止一人,很多人都这样写折子呈上去了……当然,也包括三启郡的张蔚岚。

  这不是在欺君罔上吗?为何无一人戳破?为何君王会信?

  同理,羌宁不可避免地开始代入自己,她想,若她坐在那个位置上,必然不会受到蒙骗,就像林冬阮说的,对方教给了她这些,她就不会瞧不出这些异样之处,不会枉顾百姓疾苦,不会问出“鸡蛋一枚怎么不是十两”的问题。

  对了,说起来……林冬阮为什么宁愿把这些话说给自己听,都不愿去纠正新帝?

  羌宁也怀疑了一瞬,但很快,这份疑惑又被她自己亲自打消了——因为林冬阮自从新帝登基没多久便请辞深居山林了,新帝做的垃圾事儿她一件都没有听说过,要是她知道了,必然是会生气的。

  林冬阮既然是帝师,一定也教过新帝这些,新帝听了,但左耳进右耳出,相当于没听。

  羌宁得意地想。

  与那扶不起的皇帝相比,自己好像确实强多了。

  “阿宁,来,把手给我。”走到城郊僻静无人处,林冬阮轻盈上马,清风拂过衣袂,飘飖如仙。

  羌宁没怎么注意,再回过头,却刚巧被对方纯白的衣袂拂过鼻尖,芬芳盈沁心中,她看痴了似的,只顾着笑。

  那白马原地踱圈一周,踏着蹄子打了个响鼻,林冬阮执着马缰,再次向她伸手——

  羌宁万万没想到林冬阮这般冷清柔和的性子,居然能如此利落地驾马,她将手交给对方,装作生疏的模样上马,被林冬阮护在了身前。

  她喜欢马,也欣赏马术卓越之人,而今林冬阮如此游刃有余地马术,更是让她一遍遍地加深喜悦感受,无人能想象得到,方才林冬阮邀她上马的情景有多么摄人心魄。

  羌宁想,自己就算做梦,也不该做到如此美的。

  旷野坦途,美人配白马,还会那般温和耐心地在她耳畔教习马术,一点磕碰都不会让她受到,羌宁长这么大都野习惯了,很少有人会如此温柔地给予她教导呵护,那些年失落的情感都在此刻得到了无尚满足。

  羌宁下意识地按着林冬阮的方法去“学马”,像个失了魂的孩童,只知道当时的幸福感受,过后,就好像做了一场华丽美满的梦。

  “阿宁莫怕。”林冬阮搂住她,把她脑袋往怀里压了压,轻轻吻她的青丝。

  羌宁悟了,这是自己沉默太久,让对方以为自己已经吓傻了。

  “学马确实吓人,但有姐姐,我一点儿都不觉得危险。”羌宁立即顺着对方的安慰去卖乖,“我想我应该学会了,姐姐教得真好。”

  林冬阮:“是阿宁聪慧灵犀,日后若是姐姐离开了你,你也有霏霏,可以……”

  “你去哪里?”羌宁立即梦醒,脸色沉了下来,“为什么还要提别离二字?”

  “世事无常,总有别离。”林冬阮好似没听出她的意思,自顾自地微笑道,“阿宁别忘了,我年长阿宁些,按照常理,将来也该时寿早过尽些……”

  羌宁就怕她提离开,在马上立刻绷紧了身子:“我不许你说这些,姐姐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大夫,必然年岁延年。”

  “起死回生,也是因为病人本就不该命绝。”林冬阮说,“若天命要我早亡,我又何尝能救了自己?”

  羌宁:“你胡说,别说这些。”

  “若能自然而然地老去而眠也是好的,怕只怕与阿宁生离。”林冬阮却没有停下话语,她说,“而今战乱只是暂且平息,若未从根源去除隐患,天下终将大乱,到时候你我无家可依,怕是也得分离。”

  “不会的,不会的。”羌宁一连否认两次,险些被林冬阮“分离”的设想给逼疯了,她真的很畏惧分离,就连提都不能提,脑海中好似有什么暴虐的想法叫嚣着,她担忧至极,一遍遍地对林冬阮发誓。

  “这种情况不会发生的。”

  “姐姐,你不会与我分别。”

  “聚散诸行无常,因缘起,因缘灭,因果各自散去时,便是你我分别日。”林冬阮笑着,“阿宁,小孩才信世事永恒。”

  “无论你走到哪里,上穷碧落下黄泉,我都会找到你。”羌宁脑海中泛起一阵痛苦,她紧紧抓住林冬阮的手,咬牙道,“林冬阮,你不要想着离开,不要想,永远都不要,如果你是故意离开我,那我一定会抓住你的,不要逼我。”

  林冬阮轻轻点了下她的额头,轻飘飘地收回所有话:“骗你的,阿宁。”

  作者有话要说:

  引自先秦诗经·国风·邶风《北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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