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禄命【完结】>第194章

  这观喜镇阴气重, 就像草莽山当年,能到活人白日见鬼的地步,所以刚才那男鬼被挥散时,程祖惠是看到了的。

  程祖惠哪知道那只鬼上哪去了, 只当他是变成了飞灰, 这才匆匆忙忙为云孃求情。

  云孃看向程祖惠, 想说自己其实并没有那么好,否则怎会一直将人蒙在鼓里, 这一蒙,就是好几十年。

  她微微摇头, 知道在这阳间消失才是自己的归宿, 哑声说:“惠儿, 你用不着说这些的。”

  “我好不容易见到你。”程祖惠偏开目光,看见云孃戴着一对绿玛瑙耳环, 张开的嘴唇紧紧闭起, 藏住了呜咽。

  引玉并非铁石心肠之人,再说, 这云孃又不是十恶不赦的厉鬼,哪犯得着将她“打散”,笑说:“不杀她,顶多是送她入轮回。”

  云孃周身一震,在观喜镇呆太久了,差点忘了什么才叫轮回。她眼里露出彷徨之色, 下意识摸向耳坠,似乎这是什么能令她定住心神的宝贝。

  程祖惠看见云孃摸耳坠, 越发想哭。

  云孃走的时候, 她不过二十来岁, 而今已是两鬓斑白,哪还看得出昔时的模样,正因如此,她根本不敢直视云孃。

  她也不想老的,可时间哪里会停止流逝。

  她怎么也想不到,再见面时,两人仿若对调,她竟成了那年长的一辈。

  “轮回,真正的轮回?”程祖惠愣住。

  “不错,生老病死入轮回,人的一生都是这么过的,三世一毕,才算彻底消失。”莲升弯腰,将地上铜钱捡起。

  引玉走到云孃面前,如今没了铜钱的阻隔,她能清清楚楚闻到云孃身上的鬼气,的确是年份不小的鬼,许是因为幡然醒悟,所以并非地缚。

  她凑得近,闻得又仔细,叫云孃僵住身,连眼珠子也不敢转。

  “嗅什么呢。”莲升睨过去。

  “嗅年份。”引玉扭头冲莲升笑,这才退开些许,说:“的确有一段时日了,你是观喜镇刚建起时的那一辈?这房子里的旧物,都是你留下的吧。”

  云孃这才答:“当年茼河常常闹涝,沿途的村民齐齐搬迁,后来才有了这观喜镇。没想到,后来这里雨水多,比那些年的涝灾还可怕。”

  她看向程祖惠,又说:“房子是我留给惠儿的,那时她和家人刚到观喜镇,没别的住处,我便将他们收留了下来,后来我走了,房子也就到了惠儿的手里。”

  “看来观喜镇的祖辈和后代命里有水,免不了此劫。”引玉退回去时,挨着她腿的耳报神又是一动。

  她直觉,耳报神和这个镇子有极深的渊源,尤其是和这位云孃。

  “原来这水难注定避不过。”云孃叹息。

  引玉摸进兜里,掐着耳报神的枝,说:“我看这观喜镇上的鬼,一个个都魔怔一般,想要他们清醒,得费上九牛二虎之力。不过你好像早就退到了戏台之外,你是什么时候醒悟的,可还记得最初时候的事?”

  “你可以细细回想,我们不急于这片刻。”莲升说。

  “我……”云孃双眼通红,看了不远处的两人,又扭头看回程祖惠,摸着那绿玛瑙耳坠,说:“我醒得太晚了,你们知道的,观喜镇向来没多少陌生人出入,来这镇子做纸扎的,最多隔天就会离开,他们不像惠儿。”

  说起“惠儿”二字,她眼中净是惦念,却没有惋惜。她做鬼魂数百年,心里明白,像正常活人那样生老病死,是求都求不来的,惠儿是老了,但也好,比她度过这百年漫长又孤独的岁月好。

  引玉坐到一侧的躺椅上,双手往膝上一搁,已做好了倾听的姿态。耳报神还在裙兜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拿枝戳她,不知是几个意思。

  云孃还被金光束着,好在只要不挣,就不会觉得疼。她索性一动不动,回忆着从前说:“初来时的惠儿太干净了,和镇上其他人相比,就好像一朵纯白无暇的云。她根本不知道镇里那些腌臜事,我也不想她知道,我啊。”

  她低头,露出愧欠的神色,低声说:“便用传授技艺当借口,好让她整日待在屋里,没空出门见人。”

  程祖惠听得一愣,她犹记得刚来观喜镇的时候。

  那时候程家中落,虽说还清了债务,但那些人还是揪着他们不肯放,偏要将程家最后的那点钱财也要薅尽,如果他们不走,到最后怕是要被拉去当那推磨的驴。

  程祖惠跟着家人连夜离开汛冬,连火车也没坐,而是站在乡道上等,久久才拦下一辆载货的卡车,拿了一些金饰换司机载一程。

  司机问他们要到哪里,他们也说不好,反倒问司机会开向哪边,只说是躲人,躲不好是要出人命的。

  所幸那司机没有多问,也不将他们供出去,毕竟拿钱办事,赚两份钱可就不道德了。

  卡车一路西行,到了观喜镇。

  司机在路边停车,指着不远处的路碑,说这观喜镇是个藏身的好地方。

  有多好?好在邪乎!附近人都知道,那镇子里全是做纸扎行当的,寻常人怕是连进都不敢进。

  初到观喜镇,程祖惠和家人连住处都没有。镇上倒是有一些商铺,却没有旅店,毕竟镇子小,也没人敢夜宿,所以不兴这生意。

  程祖惠不得已和家人露宿街头,被路过的云孃带了回去。

  云孃起初以为他们是来做纸扎的,只是想不好要找哪一户做,才在街头逗留,正巧她手上的最后一副纸扎已经做好,便把人带回去了。

  她做纸扎的手艺,当之无愧是镇上最精湛的,进门时,程祖惠一行人被楼道两边齐齐整整的纸扎吓得够呛,还以为一脚踏进了阴曹地府。

  这种自建房的楼道本就窄,两侧竟还堆满纸扎,只留下那么点儿窄窄的过道,走过时不免要蹭着边上的纸人。

  程祖惠没见过这场面,只觉得跟撞鬼一样,当即想逃,偏偏前边带路的云孃回头冲她笑了。

  云孃是独居,偌大的房子里除了她外,便只有纸扎。她拿来画册给程祖惠等人看,见他们神色不对劲,才知是她误会了。

  这些人根本不是来做纸扎的,只是误打误撞地进了观喜镇。

  云孃什么都不问,毕竟家家都有秘密,观喜镇是,观喜镇外必定也是。

  程祖惠么,原先也不打算多说,但云孃的一颦一笑甚是温柔,她多看两眼,心头的那点顾虑便打消了。

  程祖惠遮遮掩掩地说出了逃命一事,其实她是有些私心的,净把自己往惨里说,就盼云孃能收留他们一两日。

  没想到,云孃好像和她通了心意,听她惨兮兮的一番言辞,竟说:“你们要是没有去处,不如在这里将就将就,我一个人住,楼上的房间大多是空的,不过都放了纸扎,你们要是怕啊,我就把东西都搬出来。”

  程祖惠怎会说怕,活人不比纸扎可怕多了?她寻思着得道谢才成,总不能白白住了人家的房子,便在夜里时,悄悄把一对绿玛瑙耳坠放在云孃门前。

  这是她精心挑选出来的,这料子漂亮,衬得人肤色白,戴在云孃身上最是合适。

  哪知云孃没睡,程祖惠刚把东西放下,门就开了,吓得程祖惠又惊又臊。

  云孃屋里不开灯,仅是点了一盏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流传下来的油灯。她披着外衣,弯腰把程祖惠拉起,笑得何其温和,说:“这些天不累么,怎么不睡觉?”

  程祖惠赶忙将耳坠捂在手里,心道反正都被看见了,干脆坦言是来送报偿的。她五指一展,便说:“多谢你收留,这对耳饰我看着很衬你,想拿来送你。”

  云孃看她双颊通红,看了半晌才将耳坠接过去,抬至眼前晃了晃,说:“那我也多谢你,竟然送我这么贵重又漂亮的东西。”

  程祖惠双颊发热,“你要不戴上试试?”

  “你替我戴吧,我这屋子里没有镜子,自己看不到耳洞,那耳洞也不知道堵上没有。”云孃侧过身,邀她进门,“要不要进来坐坐啊,我还在贴彩纸,要是觉得吓人,就回去吧。”

  程祖惠跟着进屋了,借着那昏暗的灯光,小心翼翼地给云孃戴上耳坠。如她所想,这耳坠戴在云孃的耳朵上,是一等一好看。

  她帮着戴好了耳坠,还是不走,坐在边上看云孃一点点地做起纸扎,做得那叫栩栩如生。

  云孃一边做纸扎,一边问事儿,在听到程祖惠被男人负了的事后,她手上针线一顿,扭头说:“伤心不,一定是伤心的,是不是还会恨自己早些时候不长眼啊?”

  程祖惠没吭声,她早些时候就是骄横惯了,从不觉得自己会吃亏,没想到落到如今这下场。

  云孃笑了,凑近指着她的眼睛说:“别哭,这珍珠眼泪宝贵着呢,可不能为负心人流。”

  程祖惠从未见过云孃这样的人,借着烛光看她,惊艳得说不出话了。

  “恶人自有天报,你只管过好自己的。”云孃转而拉住程祖惠的手,往她手心放了一片金箔,说:“你们日后有什么打算啊,要走么,不走的话,要不要和我学这个,学得好了,以后甭管是好人坏人、活人死人,可都得求着你做事。”

  程祖惠其实毫无计划,想来她家人也是,他们不过是想找个地方躲着。她给不出准话,支支吾吾说:“还、还不知道要怎么称呼你。”

  云孃收回手,拿起剪子,又继续做起那纸扎,一边说:“我岁数大,这的人都喊我云嬢。”

  程祖惠又是一愣,不知这岁数怎么就算大了,明明这么年轻好看,连白头发都没有一根。

  云孃慢声说:“可就别怪自己了,也别因坏人坏事伤心,你还有大把的时光,以后的好日子还多着呢。”

  程祖惠听得想哭,旁人总是说她不自爱,说她愚钝,偏只有刚认识的女子心疼她。

  “困不困,要不在这躺会儿,你初来乍到,夜里一个人多半会怕。”云孃朝边上的床铺指去。

  程祖惠不躺,就伏在桌上,看云孃做了整夜的纸扎。

  她那时寻思着,怎么云孃夜里不会困呢。

  ……

  待云孃徐徐说完,程祖惠已是眼泪横流,她单以为云孃是她的引路人,没想到于云孃而言,她亦是。

  云孃看向引玉和莲升,如释重负一般,继续说:“起先惠儿还没来,我单是觉得这‘转生’之术有古怪,又觉得镇子腌臜,但我还是糊涂啊,直到后来遇上惠儿,才决定不再和他们同流合污,躯壳死便死了,‘转世’一事万万不可再做。”

  程祖惠哭哑了声,“所以你一直在铜钱里?”

  “是啊。”云孃笑说。

  程祖惠不再觉得悲怆,只有一种所求如愿的庆幸感,难怪她总是觉得云孃就在身边,原来还真是!

  莲升看向引玉揣在裙兜里的手,移开眼说:“那观喜镇最初是什么样的。”

  “你们要是问镇子最初时候的事,那我……还得想一想。”云孃目光放空。

  引玉按住耳报神的一只眼,眼睛是心灵窗户这说法属实没错,毕竟耳报神的心绪,可全藏在木眼珠里了。

  耳报神一双眼转溜溜,转得比它以前斥责无嫌时还要快。

  “我想起来了。”云孃恍然大悟,“那时候观喜镇的平和是真平和,但有一天,不少人连自家刚出世的小孩都被盗走。”

  这事有几分熟悉,当时灵命四处寻找那身怀杀戮命的无嫌时,不也盗走过婴孩无数么。

  “那些小孩找回来了么。”引玉皱眉。

  “隔天就被送回来了。”云孃面色变得奇差,良久才接着说:“送回来的婴儿完好无损,似乎没有受到伤害,不过,还是有一些人家会丢小孩。”

  “那偷小孩的,莫非就是给了你们铜钱的人。”莲升目光锐利,“他用‘转生’术跟你们换的东西,是小孩?”

  云孃气息骤急,抬手捂住面庞,说:“是啊,后来镇里谁也不敢掉以轻心,害得那人不得不现身讨要,他是……”

  她想不起了。

  引玉的裙兜里,传出了一个声音。

  “邬冷松。”

  作者有话说: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