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引玉无暇多说,只是握住莲升的手,贴到自己脸颊上,说:“总该要与牠做个了断, 为什么不能是我。”
“是你我。”莲升定下心, 收回手说:“去吧, 区区劫雷,也不是没挨过。”
引玉的身影在弯曲的野树间穿过, 因有金光相伴,所以不似鬼魅, 只像游仙。
她身上雨衣簌簌作响, 被烈风糟践着, 所幸没被沿途的树杈刮坏,否则还不知怎么和程祖惠交代。
奔出去不足十步, 引玉扭头往回看, 竟还用那含情带笑的眼睨起莲升,就好像这并非生死关头, 不过是山间嬉闹。
“仙辰匣心怀万物,所以匣上有世间所有人的名字,所有人的命格。”她气喘得急,但神色不躁,俨然胸有成竹,“心怀万物, 理应没有贵贱之分,当也不分前后, 可为什么‘引玉’那两字在最前?”
莲升随着引玉的步伐而去, 她从前总是不苟言笑, 连戏话也不会多说,如今是能说些戏话了,但……
要将真情流于言表,还是难。
毕竟就算是对着欲,她也不曾直白地说过一个“要”字。
“莲升。”引玉眼里映了电光。
莲升定定看她,说:“仙辰匣心怀万物,但‘引玉’在心尖。”
引玉得到这答复,哪还怕灵命的圈套,就算是刀山火海,她也得把灵命擒了,省得灵命脏了天地画卷,还脏了仙辰匣的心。
莲升虽然没有问,但隐隐能猜到引玉的应对之术。
天地画卷,可比小悟墟遍地的塔刹要好用得多。
但见天幕晦暗,云间掣电耀耀,这恢恢天网要是落下,别说尸骨,怕就是魂灵也荡然无存。
这是众人的劫,也是小荒渚的劫,是劫,便能化。
远处鬼祟还在嚎啕,他们逃不脱,不光要忍这被侵食的痛,还要受那掣电将至的惊怕。
“我要进到铜钱里面,进去就不会被伤着了,让我进去!”
“别吃我了,我要转生,我不要死!”
“谁能将这魔头镇了,你就是观喜镇的大功臣,你想要什么,我们就给什么!”
“救救我,谁来救救我——”
可见灵命还在山巅,牠不惜现身引出劫雷,和被牠使驭的无嫌又有什么不同。
牠不也是死到临头,还要赌彩一掷?
世间众生似乎就是这样的,越是死期将近,越是不信邪,越是孤勇,执念也会越深,否则又怎会有那回光返照。
灵命既然是万灵,也会有执着和妄念,想来早在牠现身世间的时候,便注定牠会走到如今。
原来,这也是命定。
欻拉一声,纵横疾走的紫电奔地而落,挟来愈发躁烈的大风,山上林木为之伏身。
来了。
引玉不退,却猛地顿步,转身按住莲升的胸口,攥着对方雨衣的领口,说:“先前总让你出手,今夜我要是再怠惰散漫,可就说不过去了。”
莲升淡哂:“说得倒像是我抢了你的活。”
“怎么不是,你惯的我什么也不愿意做,差点成了白玉京上尸位素餐,幸好没人检举,检举也没用。”引玉听见雷声,越发抖擞。
“是你不愿做,我才不得不大包大揽。”莲升往领子边上轻捋,省得程祖惠的雨衣要皱。
引玉松开五指,这次不再回头,悠悠说:“你要是不乐意,早该推给别人了。”
电光下,即使不施金光,山巅也是一片通明。
众鬼嚎啕声更近了,也更显凄烈。
遥遥望见一个身影,乍一看是山顶立着一棵孤松,再看才知不是。
是因吞吃了众鬼,被鬼气缠身,所以那身影好像套了件格外宽大的袍子,不是袍子在风中飞扬,而是无数鬼首在号啕着往外涌,可惜众鬼不论怎么挣扎,都离不了灵命的身。
果然是灵命,灵命用的是女身,披散的长发随风而扬,电光下的脸一如从前,无喜无悲,有几分浮于表面的悲悯。
牠身上鬼气浓浓,全都还没有化为己用,果然是饥不择食,囫囵吞咽。
引玉停步,不由得回想起,灵命以前在白玉京时的样子。
那时的灵命随性大方,虽然坦胸跣足,却不叫人觉得旖旎淫丽,品性不端。
而今,鬼气魔气混在一齐,将灵命包得严严实实,牠似乎见不得光,像极了奸贼。
别说什么仙人之姿,祂就连人样也不见得齐全。
引玉无暇质问,也没有质问的必要。在闪电逼至颅顶之时,她不遗余力地震出一掌,掌风扫向的是……
灵命!
灵命似乎是想还手的,但牠刚刚抬臂,就被遍身的鬼气缠紧了手脚。牠太虚弱了,明明只是离开慧水赤山,又失了肉/身躯壳,竟虚弱至如此地步。
受那一震,牠便像风筝那般飞了出去,轻飘飘的,比纸傀还不如。
顷刻间,无数鬼魂从灵命身上飞出,但他们离了囚笼也不敢乱蹿,全因电光已近。
只听天边传来一声轰鸣,众鬼好似惊弦之鸟,齐齐折腰跪下,和山上草木无异。
灵命神色不变,或许认定引玉没有后手,便只是朝身上一抓,堪堪抓到一缕未散的鬼气,抬手就吹开了。
没了鬼气,那“袍子”也就没了,牠瘦骨嶙峋,后背略显佝偻,脊骨突得隐约有些厉害。
引玉哪有闲心多看,见电光就在咫尺,赶紧甩出真身画卷,却不是要把这山这镇全部纳入画中,而是以此接住了浩瀚劫雷。
而这刻,莲升也未闲着,她掌中现出金光熠熠的长剑,剑尖直逼灵命灵台。
引玉露笑,她料灵命一定猜不到,她还有这手段。
灵命想招劫雷害她和莲升?那这雷,她接就是!
恢恢天网拧成紫电游龙,灌向观喜镇,可那龙还没来得及捣烂这山峰和县镇,就被展开的画卷接了个正着。
紫龙钻进画中,连一点电光也没能溢出,好像石头沉海,悄无声息。
莲升的剑已经抵至灵命额前,她左掌又现金光,变作锁链将灵命缠紧,好让灵命退无可退。
怎知,灵命的身影竟像是晒化的沥青,徐徐融入地下,而锁链当啷落地。
剑尖,也就落空了。
莲升不得已挥碎金剑,令金光潜入泥石,掘地千丈也要将灵命擒出。
“莲升。”引玉看见灵命“融化”的瞬间,深色骤冷。
“我在找。”莲升盯住泥地,目光一寸不移。
可是百尺没有,百丈没有,千丈亦没有,根本找不到!
如今灵命身上鬼气全失,而魔气又被藏起,祂就像先前那样,彻底消失于世。
电光全数灌下,被画卷吞了个齐全。没了闪电,天色又变得晦冥惨淡。
引玉蓦地收画,卷拢后甩入虚空,捏起被雷电震得发麻的掌心,说:“我把劫雷引到一溪翠烟了,一溪翠烟附近没有人烟,湖中天净水又全部倾尽,要是劫雷劈落,也不怕天净水溅得到处都是。”
“灵命不见了。”莲升弯腰,摸起地上的湿泥,“都是天生地养的,牠和碧根莱菔倒是有几分相像,想藏身时,旁人把地掀了,也未必能找得到牠。”
引玉料到如此,灵命敢现身,必也有退路。
她踩得落叶断枝嘎吱响,走到莲升面前,说:“可惜我不是天地画卷本身,否则定能把牠翻出来。”
“牠势必还会害人。”莲升揉开指腹泥迹。
“如果你我是牠计谋中的关键一环,那牠一定还会现身。”引玉把手伸到莲升面前,晃晃腕子,“吹吹。”
莲升直起身,抓了引玉手腕便朝她掌心呼气,说:“灵命连鬼魂也吃,牠身上的业障只有越积越多,劫雷也会越来越烈,到那时就算你的画还接得住滔天惊雷,那一溪翠烟呢,一溪翠烟承不承得住。”
引玉才知道,莲升五指是沾了泥的,在她手腕上落了个泥印子。
莲升微作停顿,看着山底那灯光稀落落的观喜镇,“如果灵命招来的劫雷能够毁天灭地,那慧水赤山又承不承得住。”
引玉沉默良久,自个拂开了腕上的泥,说:“那就在那之前,将牠擒获,此战不可避。”
“好在,牠看起来也支撑不了多久了。”莲升神色凝重,“我不明白的是,牠身上灵力去了哪里,为什么会如此孱弱。”
引玉不愿去猜了,于她们而言,总归不是好事。
天雷消失,山风和缓了不少,至少遍山的草木已不是伏地之姿。
但一看周遭,那些被震出灵命魂身的鬼祟还在,正如程祖惠画册上的那样,身上总能找到残缺部位。
这些鬼魂从长到幼全在欺骗自己,他们将夺舍当作转生,将躯壳因阴气陨灭当作寿终正寝,所以到如今,有的已有两三百的阴寿。
这在小荒渚,称得上罕见。
“你们下山见过程祖惠是不是,就是镇上那唯一的活人。”引玉摸起烟杆,可惜没烟丝了,只能搓着穗子玩,“你们为什么不直接告诉她,莫永期杀人还掘坟的事,直接说莫永期有古怪,让她找人镇鬼,不就好了。”
鬼魂在听到某一句时,神色通通凝滞。
引玉是故意这么说的,她知道这一群鬼都还活在梦里,刚才就算是大难临头,也没有醒来。
莲升凝视地上诸鬼,一勾手指,潜进地底的金光便钻了出来,地上的锁链也散作萤虫,跟着在她掌中聚成金莲。她淡声说:“你们是觉得,村里不只她一个活人?”
众鬼惶惶不安,好像害怕知道真相,立刻腾身乱窜,个个捂住双耳尖嚷不休。
莲升手中金莲又变,变作细长锁链,把这些鬼全都捆在一块,叫他们飞不出这坟山。
引玉笑了,幽慢地说:“还不愿信呢。”
众鬼还在捂耳。
莲升把锁链一圈圈缠在腕上,牵紧了问:“你们可有见识过真正的轮回?”
众鬼大骇,难道他们不是在等轮回吗,他们不过是没去喝那孟婆汤,再加记得一些前世、前前世的事,怎能不算见识过轮回?
莲升垂视这一众鬼物,说了一句好像并不相关的话,“观喜镇的均寿,未免太短了些。”
是啊,鲜少有人能活过三四十,像程祖惠那样的,称得上是镇上唯一。
可这是为什么?众鬼不解,就因为他们跳过了两际海直接往生,所以遭到了报应吗。
引玉拉开身侧的香囊,从里面取出两枚古币,说:“游魂如果没有执念,又无处安身,在这天地间飘荡久了是会消失的,你们是不是都在等着这里面的魂出来。”
诸鬼中,传出一个颤巍巍的声音:“要等镇上有新生儿了,铜钱里的才能出来转生,别个也才能进铜钱里养魂,待在那里面,不怕消散!”
“铜钱是谁给你们的?”引玉五指一拢,把古币放回囊中。
一个声音说:“我不知道,太久了,已经忘了。”
“是……是一个会驱鬼的,时日我已经记不清了,他拿这转生的妙法,跟观喜镇换了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引玉皱眉,她腿上略微一痒,是裙兜里静了许久的木人动了一下。
“忘记啦。”诸鬼苦思冥想,没能给出答案。
“只依稀记得,那东西咱们原本不想给,他逼不得已,才将秘法偷偷告诉咱们,好让咱们世世代代安居此地,永不分离。”
“永不分离。”引玉复述这四字,嗤地笑了。
诸鬼寂寂,又不吭声了。
莲升翻掌,一朵金莲花苞渐渐凝出形,说:“你们被他骗了,这根本不是转生秘法,不过是夺舍之术。你们世代夺舍,当然能永不分离,只是镇上的活躯受鬼气浸染,活不过三四十就要衰颓入土,养再多黑狗也没用。”
她五指彻底展开,花苞陡然盛放,瓣瓣开得分明。
众鬼瞒了自己千百年,又如何会在这顷刻间就信了她的一面之说,数十张嘴撕心裂肺地反驳。
“不可能,就是转生,我魂入活躯,只能是转生!”
“寿命短,是命运的惩罚,但只要世世代代都团聚此处,这点惩罚又算什么!”
“是转生,是转生!”
引玉俯身盯起这些被捆作一团的鬼,朝他们吹出一口墨气。
墨气扑脸,诸鬼被堵了嘴,面色再狰狞,也再发不出声音。
引玉撑着膝,说:“经转生降世的魂,合该是纯净无暇的,他们生来没有记忆,不该像你们这般……”
她的目光缓缓从众鬼脸上巡过,继续说:“既是她的夫,又是他的妻,是自己的祖辈,又和自己的后代欢好,诸如此类,错综复杂。你们记得所有事情,偏还要学人家转世投胎的,换个躯壳便当是重头再来,你们心里不膈应么,还是说,你们其实乐在其中?”
作者有话说: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