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地上来, 又回地上去。
扶摇直上是九万里,俯身便是入泥尘。
归月回到白玉京,哪单单是为了看白玉门,她都盘算好了, 但就是不说。
猫儿的心思, 岂容得旁人猜。
通体黝黑的猫落在阮桃怀中, 扑得阮桃往后趔趄,差点连人带猫跌倒在地。
怀中猫柔软机敏, 好像方才那银发黑裳的女子,不过是昙花一现。
“回到天上就迷糊了, 不说话了?”引玉其实无心说笑。
归月偎在阮桃怀中, 说:“门上景色好, 远远能看到宝殿和仙湖,既望得到清风台, 又看得见小悟墟。”
引玉不说话了。
莲升转身, 万般心绪隐下眉头,掩在心头, 说:“想去哪,便去。”
一路聒聒噪噪的耳报神竟良久没有吱声,它是木头雕的人,却不是木头做的心。
白玉京很静,此时更静。
阮桃其实还是没想明白,这白玉京为什么非来不可, 但她看见归月笑,心里便也想笑, 笑即是好, 这是极好的事, 为什么仙姑闷闷不乐?
她不曾将心头血往归月身上想,只觉得困惑,不是还没找到那心头血么,仙姑此前明明还焦头烂额,现下怎就不急不忙了。
她在心下问谢音,谢音却说,世间苦厄,不懂是万幸。
阮桃还在苦思,怀中猫儿倏然一动,竟跃了出去,她伸手没能捞着,心里莫名失落。
又好像不止失落,她的心被拧成一团,好痛。
平日役钉的痛是皮骨痛,如今却是由里往外,痛得莫名。
猫儿轻巧落地,飞快蹿向远处,她既要看冰雕的廊柱,又要看倒转的亭台,要看遍地玉琢的花,也要听流水。
若非此地寂寥,似乎还真和从前一样,这般景色她百看不厌,爱极了。
除了落花流水,白玉京上还有扑棱的水晶蝶。那蝶没有灵智,风过即生,生而不知寿终病死,所以就算白玉京上空无一仙,它也还在此地。
猫儿一见,就追蝶去了。
引玉和莲升不紧不慢地跟在后方,好像闲庭信步,就好像白玉京初成之时,此地再无旁人,她们便是此间主人。
可惜白玉京从来不独属任何人,它是慧水赤山的白玉京,是世人的白玉京,是三千世界的白玉京。
它看似是有边有际的一方土地,实则浩瀚无穷,四荒八极皆是它。
阮桃心慌地跟着,天宫景色落入眼底,她不由得想,她这平平无奇的俗尘木头身,真能在天宫扎根么?
只一走神,她便落后归月许多,连忙喊:“等等我,归月,归月!”
一声声“归月”没能把猫儿喊住,猫儿跑得随性恣意,心里洋洋得意。
引玉本也想喊她,话未出口,心想算了。
跑吧,再跑快些,让风追不上,苦痛也追不上。
两条腿如何比得过四条腿,归月转瞬就没了影,只剩蝴蝶在原地盘旋。
“她去哪了啊。”阮桃四下张望,担心归月跑丢,可转念一想,在此地走丢的只会是她。
“别急,带你找她。”莲升说。
引玉呵出一口气,吐出的全是纷杂心绪,她只管往小悟墟走,良久才说:“你说,怎偏偏是她,她又怎甘愿如此。”
远远望见塔刹和石像,便知小悟墟已近,里边铃铎晃动,叮铃声接连不断,声音里蕴有绵绵禅意。
莲升不答,只是说:“上一次回来,小悟墟不曾起风。”
多半是猫儿拨响了铃铎,她与铃缘深,又曾在小悟墟待过一段极为寂寥的时日。
小悟墟中无甚玩乐,要想解闷,就只能玩儿铃铛了,铃铛会响,当作是有人和她说话。
那时,她画符贴符,把所有塔刹摸了一通,又踩过石像的头,早不将小悟墟当作不可冒犯之地。
小悟墟的铃铎,自然是想玩就玩。
“她真是百年如一,不曾变过。”引玉说完,才觉得归月和那碧根莱菔,是有那么几分像。
莲升仰头看向飞檐,檐下原挂有她亲手系上的法铃,后来法铃应缘一摔,恰好落在归月脚边,不得不说“缘”这一字,当真玄妙。
所有缘都是既成的因果,或许归月本就属于小悟墟,只是弯弯绕绕,如今才回来。
莲升忽然说:“俗世就是俗,只会随年月越来越俗,不是它本性败露,而是它本当如此。所有差的,脏的,坏的,必会随着世人的一番摸索而逐一呈现。”
“所以呢?”引玉侧头看她,低笑说:“你还不如和我说经。”
莲升步入小悟墟,沉心静气道:“而身怀至纯心头血之人,是逆世而行,尘世越俗,她的心只会越干净,他们是世间良药,是杆秤上不可估量的一粒粟。我们是俗人,又怎会清楚她所眷所图。”
“也是。”引玉想到猫儿的平日举动,不由一哧,顿时心清。
正如莲升所言,有的人看似身远红尘,其实脱不了凡俗,但有的猫么,好似离不开红尘,其实超然物外。
阮桃的腰带下,耳报神不想听那拐弯抹角的,悲欢离合看多了,心说该来即来,何不爽快一些,直接说:“两人打什么哑谜,当初薛问雪要把气运献给灵犀城,你们大大方方说他求死,如今那猫要求死,你们倒是不敢说了。”
引玉不是不敢,是不愿。
她沉默少倾,伸手在木人头上弹了一记,说:“你懂什么。”
耳报神不会痛,眼珠子转溜溜地说:“老人家懂你俩不舍,你就说是不是。”
引玉不语。
而莲升朝铃声前去,也不发一言。
阮桃听懵了,谁求死,谁不敢说?
她看了仙姑背影,慌忙把腰带下的木人拿出,举高在眼前,想问个清楚。
耳报神却怕伤着这小桃树的心,转过眼说:“你问她们去,就等你撬开她们的嘴了。”
阮桃又把木人塞回到腰带下,转而捂住心口。她的心一定是被撕开了一块,什么冷风雪水全往里边灌,就像还在晦雪天的时候,冻得出奇。
进小悟墟,便见塔刹成林,塔刹虽高矮有别,但模样近乎相同。
塔刹间有菩提树,许是久久无人念经,此地禅意不比从前,所以菩提枝叶稀疏,比从前多了几分萧瑟。
见到铃铎,还真是猫儿站在檐上,正伸爪有一下没一下地捞。
透过此景,引玉好像能看到,归月独自在小悟墟的那段时日——
归月会捞檐下铃铎,会用塔刹磨爪,偶尔攀上天石与那佛像比肩,许还会到问心斋逗弄满池的鲤鱼。
不曾想,这小悟墟已全是归月的影,归月在此间如此自得,就好像她合该生在此、泯在此地。
莲升勾手,招的却不是归月。
远处有东西簌簌飞近,单听声响,应有万千之多。
蝶?
阮桃诧异扭头。
不是蝶,白玉京的蝶身似蓝晶,如今纷飞而来的,分明是数不清的符纸。
莲升曾将符纸整齐叠好,用石子压在地上,如今归月回来,也该物归原主。
她一展五指,黄纸便逐一叠在她掌上,有的堆在她脚边。
光是三千塔刹,就让人数不清楚,更别提贴在上边的符纸了。
只是,这不计可数的符纸叠在一块,竟还不及半人高。
“归月。”莲升仰头。
檐上的猫儿轻盈跃下,环着莲升脚边的符纸踱了一圈,不满地说:“原来我费尽心思画出来的符,只比我的猫儿身高上这么点,叫人以为我未尽力!”
“知你尽力了。”引玉弯腰拿起一张,看到猫爪子画的粗糙符文,舒展眉头说:“我一看就知是你写的,不过。”
归月竖直耳,“不过什么?”
“你以前画符喜欢画蛇添足,那时怎么忍得住。”引玉说。
猫儿跃上层层叠叠的符纸,那符纸软,被她那样一压便差点倒塌。她不慌不忙,甚至还舔起爪,说:“我平日是玩儿,那时可是上了心的,可不得画好一些。”
“三千塔刹已无需再用符纸镇压,这些符是你的心血,你想将它们置于何地。”莲升问。
归月豁达,摇头便说:“这晦气玩意还留着作甚,寓意可太不好了,要暗示灵命会重施故技。”
素来喜欢藏物的猫儿,如今不藏了,说不要便是不要。
“你当真想好了?”莲升扬手,掌中符纸飞旋而起,恰似翩跹蝶。
“自然!”归月碧眼如星,亮而笃定。
想好什么了,阮桃在一边迷迷瞪瞪地猜。
大风忽起,地上符纸全部凌空,胜似翱翱鸟雀。坐在纸上的猫儿哪还稳得住身,连忙跃开。
这符是引玉教的,引玉说:“此符一成,便是刀枪不入,只能用火去烧。”
莲升翻掌施术,天上顿时火光幢幢,鸟雀变作红蝶,又状似天星焚燎,跌落人间。
乌云踏雪的猫仰头看天,没将火烬当蝴蝶追,久久,她眼看灰烬全部落地,才慢步踏过。
那时在这小悟墟,她本就受了一些伤,后来为了一心画符,不得已封住五感,如今细细一嗅,才辨出碧根莱菔的汁液所在。
黑猫从灰烬上踏过,她独独那四个爪是白的,如今全染了黑。
但她奋不顾身,不作停留。
小荒渚塔刹远远矗立,那般无奇,轻易会被忽略。
引玉见到小荒渚塔刹,看见的不是禅意,而是罪孽。
是灵命留下的罪孽,却是众生承之担之,众生为之血流成海,为之补缀乾坤。
“到了。”莲升说。
“闻到了。”归月绕着小荒渚塔刹踱步,“有几分像云锁木泽,是甘甜的泥腥味。”
她转而看向引玉,又说:“你们就是从这去的小世界吧,跟我说说,那边是什么样?”
引玉远远站立,忽然想,如果再花上一些时日去找别的心头血,那又会是什么样。
她不靠近,她脸上乖慵全褪,和当年在刑台上一样抗拒。
“说呀。”归月催促。
引玉说:“无甚稀奇,也是有山有水,有人有鬼怪,改日你亲自去看。”
归月隐隐记得,当年在刑台上,引玉的抗拒是势与天斗,此时竟是束手无策。
她不要看到引玉这副神色,紧紧挨着塔刹说:“世间诸事容不得你等,且不说归月我天上地下盖世无双,你上哪找和我一般的?”
的确是盖世无双,绝无仅有,找遍慧水赤山必也找不出第二只这样的猫。
归月事到如今也还是神采飞扬,她什么都懂,只是什么都不曾提。
只能是归月,引玉想,这是天道择了她。
少倾过后,她终于展颜,说:“你知道交出心头血会怎样么。”
“就算是个死,我也不会打退堂鼓。”归月尾巴一翘。
“这心头血只能你来取,旁人谁都取不得,取出后,比之凡间自戕者更甚,魂灵口不能言,眼不能视,直到某日醒来,才能说能看,也才能转生。”引玉说得极慢。
“哪一日?”归月还是不怕。
“或许是十年八年,也或许千年百年。”引玉给不出准话。
“这有何难。”归月的尾翘得更高了。
引玉目光不移,终还是说出了口:“此番我不能送你。”
“事不宜迟,又何须你送,你们两条腿的走路磨磨蹭蹭,莫说送我了,跟都跟不上。”归月打起哈欠,忽然变作银发黑裳的人身,挨在塔刹边上笑得狡黠
她招手说:“阮桃,来。”
阮桃想哭,如今她已知晓,是猫儿要走,相处不过数日,猫儿竟又要走。
但她还是走了过去,垂头不愿看归月的眼,明明她此前总想,要是能多看看猫儿化人就好了。
“我带你到白玉京了。”归月抬手,掌心落在阮桃发顶。
她还是做不到引玉那般,浓浓爱恋她不懂,只是她认定,做人须有始有终,做猫亦然。
阮桃匆忙仰头,她还是要看,要多看!
可她堪堪瞧见银发黑裳人那碧绿的眼,便被一道气劲急急震开。
归月笑了,取心头血简简单单,不过是划开胸膛。这事她已做过数回,只不过都是被龙娉所害。
没想到,如今是她要在自己心上划一道口子。
她隔着衣裳按住心口,指尖轻易便破开胸膛,直抵心尖。
她还是神采奕奕,她的爪抓过白玉门,逗过铃铎,挠过塔刹和菩提,也画过符,取心头血不在话下。
这下,她可就要看不见也听不见了。
她懂的,但她不怕,她天不怕地不怕。
引玉站立不动,听见归月喊她名字。
归月砸吧嘴,苦恼笑说:“晦雪天的酒,我还没喝上呢。”她将心头血抹上塔刹,塔刹上有绿光忽闪,血色隐入其中。
但见塔刹好似结痂脱落,那无形汁液随之显形,变作飞屑迎风而去。
屏障,已开。
“归月!”阮桃周身冷却,奔上前去。
归月身形骤矮,又变回了猫儿,碧眼逐渐失色,成了尘封的旧翡翠。
引玉走上前,堪堪抓住归月的魂,不动声色地将它按回归月壳中。
哪里按得回去,不过是她捂得紧。
莲升欲拉引玉的手,却见她仰头笑了。
引玉捂紧归月的魂灵,说:“我想她再喝上晦雪天的酒,我料她来世也还是想当猫。”
莲升微顿,哑声说:“养魂,把她的魂寓于此地,十年百年,又或是千年一过,她生而又是那猫儿仙。”
正如她当时。
“要怎么做?”阮桃趔趄着跌在塔刹边,她那在眼眶里酝了好多年的眼泪,好似闸门大开,终于在此刻倾泻。
她起初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是眼泪流进嘴里,叫她觉得咸。
好咸,而心又是酸楚的,她好像要被腌坏了。
莲升伸出的手悬了良久,还是落到了猫儿头上。她将尘埃拂开,说:“要将她的魂镇在此处,寓于骨中,要以瑞光养骨,令其不朽不灭。”
“一直?”阮桃眼睛通红,双手颤抖不已地接起眼泪,怎的接不完呢。
“直到她大梦醒来,魂骨相融。”莲升起身,正欲掐术。
镇魂的术法还未用上,边上倏然长出桃树一株。桃树的根茎本不该盘虬在地,它却张牙舞爪,将猫儿的躯和魂缠在其中。
耳报神掉在地上,引玉不再捂归月的魂,捡了木人便往后避开。
桃树的根将猫儿严严实实裹起,分枝缠上塔刹,将它死死环抱。
镇魂一事,阮桃最是擅长,她要归月齐齐全全回来。
粉衫的丫头从树后探头,却已不是初见时颤巍巍的模样,她盈盈笑了,说:“仙姑安心去,有我在这守着她。”
这是她的依恋,她会守住。
当时归月不正是想效仿引玉在小悟墟养他人之魂么,她未做成之事,阮桃做了。
原来,是命定。
引玉抬手触摸桃枝,见枝上桃色渐显,才知阮桃的劫原来就在此处。
她看向莲升,说:“上回我在骰里神志不清,此番你挽我过去。”
莲升牵她,对桃树微微颔首,既是对阮桃,亦是对归月说:“后会有期。”
两人的身影穿过塔刹,寂静小悟墟中独留阮桃一人。
阮桃闭目不动,挨着桃树站了良久,直到有一物落上眼睑,不得已抬手揉眼。
揉上去才知,这粉嫩的一片是桃花啊。
开花了。
祥乐寺里的桃树都是先花后叶,她却是先长了叶,才开的花。
再一看,桃花长出不过一弹指,竟就结了桃。
粉衫丫头踮脚去摘,在手中捂了良久,嘟囔说:“本是想让你先尝的,可你如今尝不了,放坏可如何是好,我来替你。”
说着,她低头咬下一口,桃肉还含在嘴里,竟又是泪水涟涟。
脆的。
作者有话说:
=3=
第五卷 完,这卷章节多一些,其实字数是差不多的
小宝们六一快乐!
化我祸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