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迷不悟。”莲升冷眼视之。
引玉站得不算远, 她也不避开那哗哗落下的劫雷,好似被误伤也无妨,她偏就要站在此地看。
那时在白玉京,她算得上刑台常客, 最喜站在下边, 看莲仙一本正经地审判他人。
后来, 她看着看着,自己也踏了上去, 劫雷下一吻惊心,确实和她以前设想的一样。
沾了欲还故作正经的法莲, 可太会勾她了。
晦云下掣电如雨, 一道道接连不断, 就算龙娉是钉嘴铁舌,此刻也供认不讳。
只是, 她素来不会将过错全归在自身, 她会寻根究底,将自己立作是完完全全的可怜人。
她深以为, 她不过是……
不过是不擅长将怨埋在眼底,她要泄恨,要千万人替她承怨。
龙娉伏在地上抽动着,虚弱到好像泥尘,她只在嘴上承认,心下还在万般狡辩。
她是烂泥, 是一只被人随意丢弃的瓦缸,缸里全是怨, 她要将这怨尽数倾出, 倾得尽, 她便洋洋自得,不能,那便继续。
想到所有害她至此的人都会惨死,龙娉忍不住笑,一笑魂灵更痛,痛得她龇牙咧嘴。
“当真死不悔改。”莲升平静得不像执刑者,连观刑人也不像。
“那你……是要让我死吗。”龙娉虚弱地扬起嘴角,想灰飞烟灭一了百了。
莲升冷漠道:“不让你死。”
龙娉不觉欢喜,双目蓦然瞪大。
无数道劫雷从天劈落,此番,如果灵命就在这慧水赤山中,当能知晓,天门禁制已去,否则这些劫雷也劈不出来。
莲升抬臂,剑尖直指苍天,掣电好像万缕银丝,飞驰而下,汇到剑上。
她朝龙娉走近,踏得火花四溅,看着龙娉说:“既然如此,你便好好尝尝,你此生犯下的恶,你何时明白个中惨痛,何时才能解脱。”
龙娉费劲仰头,惶恐颤抖。
莲升挥剑而下,剑尖贯穿龙娉的头颅,刺破灵台所在,将她的魂死死钉在地上。
剑快,快到龙娉灵台上的伤只有细细一道,不会令她灰飞烟灭,却会让她恨不得就地湮灭。
龙娉连喊都没能喊出声,忍痛见天雷又奔腾而来,劈得她彻底失神。
薄薄一道魂在天雷下消失,那一刻地上业火也跟着熄灭。
莲升手中剑化作金光消散,再仰头时,天已大亮,既听不见雷鸣,也看不见闪电了。
殿中,阮桃瑟瑟发抖,她在晦雪天的时候,倒也见过鬼祟魂飞魄散,但都是被其他恶鬼啃散的,嚼得慢,消失得也慢,不同于刚才,刚才实在是太快了。
她讷讷问:“龙娉去哪了,灰飞烟灭了吗。”
“应当不是。”归月目光定定,愁不过半刻,便打起哈欠,看向莲升说:“以往不是仙辰匣命大人执刑,劫雷才会降下来吗,今日劫雷说来就来,莲仙大人给它喂迷魂药了?”
莲升转身,还记着猫儿说仙辰匣头痒的事,不咸不淡地说:“迷魂汤倒是没有,许是它痒得厉害,撞昏头了。”
归月竟觉得有几分道理,颔首说:“以前我当仙辰匣是‘死物’,没想到它竟是有灵智的,好厉害。”
引玉又笑。
莲升板着脸,根本笑不出。
引玉走到檐下,伸手刮了归月的鼻尖,对阮桃说:“不是灰飞烟灭,说了不让她死,岂会容她走得如此轻松。”
阮桃瞪眼:“那是怎么?”
“龙娉没有消散,劫雷是将她送到十八层地狱了。”莲升说。
阮桃吃惊,惶恐看向脚下,讷讷说:“原来世间真有十八层地狱啊?”
引玉哂着,回头和莲升并肩,悠悠说:“有是有,但究竟是不是,还得问执刑的大人。”
“大人”二字,她咬字咬得极为刻意,明明面上倦意未散,却还要不着痕迹地撩拨。
莲升不动声色地睨着引玉,看了少倾,才平静道:“送她到两际海,区区十八层地狱,如何能叫她难受。”
“两际海不是转生之处么。”阮桃苦思。
“是,人间苦难如何不算炼狱。我要她轮回百次,世世皆苦,让她不得好生,亦不得好死。”莲升面色凉薄,“到最后,她的魂会被消磨殆尽,彻底消失。”
“我以为你真会给她解脱。”引玉怠声。
莲升轻轻一呵,“到那时,消失便是她的解脱。”
听着瘆人,但阮桃不怕,她又不做坏事,有何好怕。
引玉拎起莲升的袖口,沿着那手臂一寸寸摸索,在袖袋里一阵翻找。
“找什么?”莲升手臂上痒意难散。
引玉眼一抬,明知莲升不会把黄纸放在袖中,不过是寻了个借口折腾她,说:“黄纸呢,该折车马了,云锁木泽远着呢,可别耽搁太久了。”
莲升捏住她手腕,指腹从她腕口上用力擦过,花钿微暗,说:“你单找袖袋,如何找得到。”
“按我该往哪儿找?”引玉意味深长地问。
莲升牵她的手,往自己衣襟处带,端的是一副一本正经的神色,不挟半分旖旎。
引玉刚碰到那衣襟口,便猛地缩了手指,笑说:“是你要折车马,又不是我折,怎么还要我找纸呢。”
阮桃抱猫走下丹墀,如今她身边既没有裴知,也没有薛问雪了,瘦弱身影好生孤单。
好在,如今有归月。
归月困倦地合起眼,又打起哈欠,露出几根尖利的牙。这两人眉来眼去的场面,她可见多了,看厌是一回事,如今身子弱,怕长针眼是另一回事。
阮桃看着两位仙姑,也不知她们因而对峙,小声问:“要去云锁木泽了么,那岂不是要回晦雪天那边。”
是要沿着来路折返,云锁木泽在卧看山的北面,那路可不算好走。
猫儿忽然睁眼,讶异问:“要去云锁木泽?”
她想起,她是有去过云锁木泽的,若非引玉找过去,她说不定早死在那地方了。多年过去,她差点忘记那事,如今想起来,浑身不由得炸毛。
“不错,要去找碧根莱菔,当时你是封锁了塔刹,不过我们在揭开符箓后,发现底下还有一层屏障,堪比禁制。”引玉说。
归月嘟囔一句:“还碧根莱菔,不就是白玉萝卜么。”
“我怀疑,那时灵命就到过云锁木泽找碧根莱菔,还想顺道……了结你的性命。”引玉一顿,皱眉说,“不过,那时我在云锁木泽找到你,可不曾见到什么碧根莱菔。”
那时刚被救回白玉京,归月昏昏沉沉,如今隐约能回想起一些事。
她犹豫着说:“那时我在天门上遭人重击,到凡间才堪堪醒来,的确是有见到一个和尚,却不是灵命的模样。”
“牠有两面。”再多的,引玉便不说了。
莲升翻掌变出纸钱,三两下便折好车马,马还是那两匹,车厢也未有变化,却比先前宽敞了不少。
越是宽敞,就越显寂寥,阮桃坐到马车上,茫然无措地挨在角落,隐约觉得,如今虽然找到了归月,可她……
好像没有想象中那么开心。
一路东行,又经不移山、芙蓉浦和扪天都。
但途中未作停留,自然也不知林醉影在得了那把断剑后,会是难过还是释怀,也不知叶绻、叶进焯和茗儿怎样了。
到卧看山,那拉着车厢的马立即北行,越过崇山,在过河时一个腾跃,轻飘飘地跨了过去,连桥都无需走。
阮桃昏昏欲睡,被猫儿舔着脸舔醒,她半眯着眼笑,心中苦涩终于有所消减,说:“也不知道裴知会带着族人往哪里去。”
那她呢,她好茫然,就好比在灵犀城时的薛问雪,她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
她是为了帮仙姑找无嫌,所以一路到了灵犀城,那找到无嫌之后呢,她又该做些什么?
当了数十年的树,如今长了腿,能四处走动了,她反倒活得越发不明不白。
或许是该修炼吧,阮桃迷迷瞪瞪地想,可她正值瓶颈,连劫是什么劫,又该怎么历都不知道。
归月从阮桃怀里跃出,坐在一旁的软垫上,舔起爪说:“在祥乐寺时,我常常想,这小桃树如果能化人,那该是什么模样,如今终于见着了。”
阮桃赶紧摸起自己的脸,心不由一紧,支支吾吾问:“那、那跟你想象中的如何?”
“我并未多想。”归月碧莹莹的眼倏然一抬,眸光干净,显得狡黠而天真,就好比这些年的苦难从未在她身上留下痕迹。
她轻快地说:“就该是穿着桃粉的衣衫,有鼻子有眼的,反正什么模样都是你,是你我就欢喜。”
归月伏身,下颌往伸长的两爪上一枕,睨向阮桃的目光倏然一收,说:“可是我还没能带你上白玉京,以前说,要让你扎根在天门边上的。”
引玉轻哧,虽说归月是艳羡她有莲花,所以才在凡间“逮”了一株桃树,又是想像她那般护佑一方土地,所以才自立为扪天都的守护神,可归月从不将这些视作玩闹。
归月说到便要做到,她不过是看着随心所欲,实际上,一心认定的事,非要做成不可,脑子只有一根筋。
“来日白玉京重回从前了,我便跟仙辰匣开开口,让它准许这桃树栽在白玉京。”引玉看向莲升,调子幽幽慢慢。
“当真?”归月眼都亮了。
引玉“嗯”了一声,全然不提仙辰匣就在这马车上。
莲升假意没有听到,坐得腰挺背直。
那被勒在阮桃腰带下的耳报神,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虽说它不知道那仙辰匣到底是什么模样,也不完全清楚,这两人在天上的分量。
不过么,看这两人在慧水赤山越来越如鱼得水,想来是厉害的,它稍稍猜到了一些,但它不说,它才不当爱嚼舌根的老木头。
阮桃听得愣愣的,忽然便笑了,就好像自己终于有了去路,不必迷茫了。
引玉挨向莲升,余光瞟向归月和阮桃。
软垫上的归月昏昏欲睡,而阮桃靠着窗,不一会也入了梦。
引玉凑过去和莲升咬耳朵,只说“大人”,不提“仙辰匣”,温软唇边净往莲升耳珠上凑,说:“大人,你意下如何。”
“好极。”莲升目不斜视,却令拉扯的马倏然一转,害得引玉完完全全跌向她。原贴着她耳珠的唇,这回不得已蹭上她的侧颊。
引玉索性就着这姿势,沿着侧颊亲到莲升的下巴尖,低声说:“莲升,现在是你拿我作乐。”
莲升嘴角轻扬,寡淡音色里浸了欲,说了声“是”。
到云锁木泽,已是夜深。
远远望见起伏的树影,林中白雾弥漫,恍如仙人府邸。
白雾是毒障,就算有法子驱散,寻常人也穿不过这沼泽林,人只要迈入其中,就会迷失方向。
这倒是比一溪翠烟好上一些,一溪翠烟里是幻象,幻象要你死,必活不到三更,这毒障么,想想办法还是能避过的。
马车径自闯了进去,管它沼泽还是泥潭,车轱辘一腾,就从半空中越过。
再到此地,引玉感慨万千。昔日来时,此地仙气只余零星,如今更加,竟连一丝也没有了。
那碧根莱菔仙,应当还是不在。
引玉正失望,便察觉马蹄子一顿,车马硬生生停住不动。她一掀帘子,诧异问:“怎么了。”
“你看。”莲升朝远处指去。
远处沼泽的浮木上,立着一只彩纸做成的魂亭。
作者有话说: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