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禄命【完结】>第166章

  已成白骨, 又如何认出?且不说薛问雪离开了那么久。

  尘世万物间的各种因果牵连,可不是寻常人能看得见的。

  “你如何认得出她?”引玉诧异。

  薛问雪怀抱白骨,哽咽到字音含糊,说:“整座灵犀城, 唯她有那手艺, 也唯独她将我看重, 知道我有成仙之愿。”

  是了,长子不辞而别, 而身在灵犀城的雕刻者,怎能得知他在外的种种?所以浮雕上, 关于长子离开后的旅途, 全都模糊不清, 就好像那不过是美好祈愿。

  所幸薛问雪没有走上歧途,正如浮雕上诉说的那样, 他夙兴夜寐, 不忘修仙。

  “我猜是你,没想到还真是。”引玉说。

  只是, 如果这骷髅真是城主夫人,那她为何会在如斯简陋之地。

  这……难不成是她的居室?

  引玉微怔,不明白龙娉怎会留衣蓝一命,困她在此,还容她留下浮雕。

  或许是有旁人相助。

  莲升环顾四周,多年过去, 果然连衣蓝的残魂都见不到了。

  她本想追问薛问雪,可看样子, 薛问雪也不清楚当年事由, 遂说:“我们擒到了龙娉。”

  薛问雪仓皇瞪眼, 胸膛起伏得越发分明,那些懊悔愤懑,根本无处发泄。

  引玉早料到,薛问雪并非冷漠无心之人,他注定修不了他那无情道,这一路上,他光是听见“灵犀城”三字,便已在失控边沿。

  她说:“灵犀城本也该走到气运尽头,却是龙娉,造了溃堤的蚁穴,让灵犀城的惨烈无以复加。”

  “我知道。”薛问雪怒而发颤,“我知道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

  “龙娉不是罪魁祸首,却是杀人凶手。”引玉看着薛问雪,平静道:“我不是为龙娉开脱,只是想告诉你,你当年因何离开,灵犀城便是因何走到这气运衰竭的境地。”

  “犀神,和当年被屠杀的众多首子。”薛问雪岂会不清楚,他赤红的眼几欲滴血,“我、我想见龙娉。”

  莲升心如止水,不紧不慢地问:“见到她,你想做什么。”

  薛问雪差点将怀中白骨箍碎,他的愤恨沿着血液流淌全身,每一寸筋骨都在用力。

  他说:“我、我想……”想将龙娉碎尸万段,想令她魂飞魄散,要她尝遍世间千般痛。

  莲升光是看薛问雪那双噙恨的眼,便知道他在想什么,摇头说:“不会让你见他。”

  “为什么!”薛问雪紧咬牙关,目眦欲裂。

  “她已经身死,如今只余魂魄,你是能拿她报仇泄愤,可这与天降诛罚如何,一时的痛比永生永世的痛如何?”莲升神色自若,语调无甚起伏,却带着莫名压迫。

  就好比,她又回到白玉京,成了刑台上的处刑者。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如何能叫一个人生不如死,如何才算酷刑。

  只是她的神色太冷淡,淡到口中的酷刑似乎只是平常讯问。

  薛问雪僵住,他的确是怒到极点了,这清冷的声音好比镈钟,令他觅得片刻镇定。

  是啊,怎能让龙娉轻轻松松地走。

  引玉眉梢微抬,朝莲升斜去一眼,一个字没说,只是轻轻地嗤了一声。

  “那我暂不见她。”薛问雪闭眼,敛起眼中的恨。

  眼里的恨和懊悔是藏住了,可心里的如何藏得住。

  他怎么也没料到,那日在灵犀城外,他竟错过了劫难前灵犀城的最后一眼。

  他为什么不进去,为什么只是遥遥观望?明明只要踏进城中,就能见到活着的衣蓝。

  那是最后的机会了,偏偏他转身离开,从不移山到扪天都,一路东行,从未想过回头。

  他以为,他的道在东。

  薛问雪好恨,恨世道,恨族人,恨龙娉,也恨自己。

  他什么都恨,越是痛恨,就越是懊悔。

  边角处,阮桃一声不吭地蹲着,方才独她和薛问雪在这暗室中,她差些以为,薛问雪要尸化成旱魃了,那模样,可是前所未有的可怕。

  在她印象中,这修仙的向来厉害,总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合该有泪不轻弹,可方才他忍气吞声,像要吃人。

  如今也好,薛问雪不憋了,哭喊了个痛快,阮桃也不怕了。

  只是阮桃觉得,薛问雪这模样,似乎比她最伤心的时候还要凄烈,仿佛痛失所有。

  她心底有一个声音说,是悔,悔恨交加。

  谢音说的。

  一瞬间,阮桃茫然无措,总觉得薛问雪哭湿衣襟的泪成了瓢泼大雨,把远在一旁的她也打湿了。

  她心口有些许酸涩,不知怎的,也跟着难过。

  那声音又轻悠悠地说,这是感同身受,身处事外,却好像亲身经历。

  阮桃小声说:“我知道,我学会了。”

  耳报神嘶了一声,可惜木头眼再瞪也瞪不大,“你在和谁说话呢。”

  “谢音。”阮桃小小声。

  耳报神想起来了,这丫头的躯壳里还有个别人的魂,也好,走到哪都不会孤独,寻常树要是在厉坛上扎根二十年不能动,怕是早就疯了。

  眼看着薛问雪又要痛哭哀嚎,引玉说了一声“节哀”。她还寻思着,要不要进画一问,怀中猫便一跃而下。

  猫儿方醒,神志想来还浑浑噩噩,腿脚也乏,这一落地,差点直不起身。

  “归月!”引玉下意识伸手去捞,可连猫毛都没捞着。

  莲升弯腰,正想将那猫儿捉回来,却见归月歪歪斜斜地踱到了薛问雪身侧。

  准确说,是衣蓝的身侧。

  引玉也看到了,她回过神,拉起了莲升的手。

  归月未能化作人身,还是那毛茸茸的模样,凑近后往骷髅凉飕飕的指骨上轻嗅,似在怀念。

  同在这灵犀城中,归月和衣蓝的确有认识的可能。衣蓝能避开龙娉的耳目,指不定还是归月的手笔。

  薛问雪僵住不动。

  猫儿哪还能嗅到衣蓝的气息,它站不稳身,跌下后干脆伏着,好一会才口吐人言。

  “能与世长辞也算是解脱。”

  果然熟识,引玉心说。

  “你……”抱着骷髅的薛问雪快要窒息,收声时胸膛大力起伏,久久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阮桃自然也看到猫了,她差些把木人抛开,手方甩出,便听见木人“啧”了一声。

  她收手起身,起得太猛,晃悠一下便扑倒在猫儿面前,可谓是“五体投地”。

  这一摔,耳报神还真被甩出去了,幸好莲升及时勾手。

  木人就跟个回旋镖似的,飞回时被莲升勾住了后衣领,在半空中摇曳不定。

  耳报神本想嘲谑一番,可如今这薛问雪还悲痛着,那小桃树又可怜巴巴,干脆忍了。

  阮桃伏在地上,想到猫儿还没见过她化人的模样,一时间想哭又欲笑。

  她朝猫儿伸出拳头,五指慢腾腾一展,掌心躺着的不是别的,正是铃铛。

  是她赠予裴知,裴知还回来的那只。

  阮桃讨好一笑,说:“裴知说要物归原主,我收得可好了。”

  猫儿这才扭头,是因为灵台孱弱,如今还不能化作人身,所以只是探头朝那铃铛拱去,盯着阮桃看了半天。

  它的视线还不算清晰,碧莹莹的眸子使劲儿眯起。

  阮桃笑出了个鼻涕泡。

  见状,引玉弯腰,把阮桃掌心的铃铛拿走,变出一根红绳从铃间穿过,给归月戴到了脖颈上。

  “怎不见你这样看我,我可是抱了你一路,当年你遮遮掩掩,不跟我说桃树的事,如今我都知道了。”她打趣说。

  归月吃力站起身,绕着引玉的腿踱了半圈,讨好一般,半晌才说:“好长时间没见着光了,酒也没得喝,天宫也回不去。”

  猫儿一顿,轻快地问:“我留在天宫的东西,你见着了么。”

  “见着了,好在有你。”引玉往猫儿鼻头上一碰,“我以为你醒神会和我叙旧,不想竟先提了酒,何时你能变回人身了,再和我提酒的事。”

  “不必言谢,我不辞辛苦,虚的不想听,只要酒,还得是晦雪天的酒。”归月一顿,坐下舔爪,别别扭扭地吐出声,“我等了你好久。”

  她留在小悟墟的念,也说了这么一句话。

  这话她在心里盘算了许久,早就想说了,可一直没有机会。

  “是我来迟。”引玉心潮波动,其间藏着的苦涩全部消融。

  归月等她,而她来了,彼此便不算辜负。

  “我好着呢,怎让我一睁眼就看到你愁眉苦脸。”猫儿爪子一张,弯钩般的指甲探出来一截,无甚气势地威胁起来。

  引玉失笑着摇头,答应道:“晦雪天的酒,你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猫儿得意,目光暗暗斜向一旁,想装作漫不经心,却露了馅。

  引玉了然,慢声说:“这是你心念的桃树,我把她从晦雪天带出来了,当年你寻不见她,是因她被灵命带到了晦雪天,用来镇压厉坛。”

  她不想沾尘,却又不想归月费劲仰头,干脆凭空甩出一张毯子,垫着挨墙坐下。

  归月精亮的眼灵动一转,虚弱是虚弱,但昔日模样不改。她靠着引玉的腿蹲坐,不紧不慢地观望四周,目光几度流连。

  世间本就是有人欢喜有人愁。

  薛问雪仍不愿松开怀里的骷髅,他面上血色褪尽,就好像跟着眼泪流光了。

  他意识到,这只猫知道他娘亲的事,吃力坐直身,颤声问:“你知道衣蓝。”

  猫儿未答。

  边上,莲升留意到泥墙上留有斑驳抓痕,分明是人手留下的。

  如果这是衣蓝的故居,这些痕迹必定是她所留。

  可是……

  可是为什么这地方会有枷锁,观宫墙上的浮雕,那灵犀城的城主应当还算爱她,否则怎会留下他本就不喜的长子。

  既然是爱,为何又要置锁链在这陋室,是以爱为名,故做伤害之事?

  引玉见莲升还在打量,便将掌心贴上墙,就着那痕迹屈起手指,这么看,果真是抓出来的。

  “你说话。”薛问雪哽咽,思及自己语气太急,又说:“求你了。”

  久久,归月才气若游丝地说:“衣蓝啊,我知道的。”

  薛问雪哑声说:“求你,把关于她的事全部告诉我,求你。”

  猫儿的眼透亮得好似不通世俗,因它目光定定,又是墨色皮毛,便更显警觉机灵。

  她打量薛问雪,笃定开口:“你是她保下的长子,当时灵犀城主要二子继位,但城民多认可你,你明知夫人不舍,又知晓二子不学无术,还是不辞而别。”

  薛问雪忍声落泪,那克制在喉头的呜咽,像极将死困兽。

  引玉知道,归月向来直言直语,但当时种种她尚不清楚,所以未置一词。

  归月还算轻快地笑了一声,听起来不算难过,就如她先前所言,衣蓝的辞世是解脱。

  她碧翠的眼在半明半暗间,比玛瑙还漂亮,改口道:“这是我说的,不是衣蓝说的,衣蓝是不舍,却不想你回来。这地方气数将绝,留下只有苦痛,你还不如做自己一心想做的。”

  薛问雪更是泪流满面,呢喃道:“我该带她一起走的,我……我当时只想着自己,将自己当作一张薄纸,什么苦都经受不住,却没想到,她比我更想走。”

  “她轻易走不了。”猫儿摇头,“这灵犀城也是她费力建成的,城主将死,她又不想将你束缚在此,所以她必须留下。”

  薛问雪僵住,他本就不是慷慨无私之人,他踏上修途后,虽也有除妖灭祟,有救过不少人性命,可归根结底,是为了他的道。他要想得道,便得做这些,如若失去了卦象指示,他连自己该做什么都不知道。

  他除妖是为道法,一路东行也是,就连跟着引玉和莲升向西,都是卦象所指。

  说他自私自利也不为过,他的眼界太窄了,只看得到自己,明明已踏上修途,眼里却没有众生。

  所以他修无情道,练的是无情剑,他根本不知道,何为有情。

  归月慢腾腾起身,时而嗅向墙面,时而嗅向脚下,最后挨在铁链边,就地坐下,虚弱道:“龙娉将我摄魂夺舍,我被使驭来到灵犀城,灵犀城很快便成了龙娉的第二个巢,当时城里所有人都染了赌瘾,没沾瘾的都得死,衣蓝……”

  薛问雪不安地看向猫儿,瞪大的眼兜不住泪,脸上湿淋淋一片。

  归月蜷身,尾巴摆曳起来,嘴忍不住逐着尾巴尖咬,一边说:“衣蓝不想死,她想救人,为此,她必须沾上瘾,否则根本不能在龙娉的耳目下苟活。”

  薛问雪哆嗦不停,他知道那赌瘾有多骇人,就算是疾病发作,又或是腹饥和膀胱盈急,沾瘾的也不愿离开赌桌。

  起先见灵犀城落到如今地步,他对龙娉也没有深恶痛绝,唯独此时!

  唯独此时!

  他恨不得龙娉惨死千万遍。

  归月轻轻叹息,下巴枕到爪上,说:“泥墙上的浮雕,你也看到了,那是衣蓝沾瘾后雕出来的。她用锁链拴住左足,才决意去碰赌桌,恰好被我撞见,那时我的躯壳还没有孱弱到如今这地步,龙娉也并非时时用我。”

  “是你帮了她。”引玉心说果然。

  归月咬起尾巴尖,肚皮一翻,抓着尾巴把玩。她好久没能这么玩儿了,如今躯壳回到自己手上,玩得不知疲倦。

  她气息不稳地说:“那日恰好龙娉在外寻找婴孩心,我逮着她一问究竟,才知她是想在瘾发时将自己困在暗室,好戒得片刻清醒,再探寻解救灵犀城的办法。”

  这赌瘾,就和小荒渚的毒一样,难以戒断。

  此前不论是枉死城,还是扪天都,人和鬼沉浸赌局不能自拔,全因他们从未想过挣扎。

  衣蓝竟想先沾瘾,避过龙娉的耳目,再将这瘾戒了。

  可谓异想天开,却有着兼人之勇。

  “龙娉是会探查花押的,不然城里其他人也不会惨死。”归月一顿,翻身伏好,碧翠的眼望向白骨,说:“可我告诉她,这花押不是她能解得开的,仅凭我和她,也不能将龙娉杀死。”

  “就算龙娉伤势再重,只要她还有那双摄魂眼,也能叫旁人俯首称臣。”引玉闭起一只眼,往眼睑上轻轻一碰。

  “所以衣蓝改了主意,她想,如果她在夜里偶得清醒,便悄悄离开主殿,将灵犀城的故事刻到泥壁上,好让后来的人知晓此间诸事。”归月说。

  作者有话说: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