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全盛期的归月, 对付一条蛇,可比在问心斋前捕鱼简单。
问心斋的鱼,那可都是快成精了,察觉到危险时, 跑得比龙娉还快, 要不是水中留波, 谁也不知它们溜去了哪儿。
归月终归还是轻敌了的,她只当龙娉是成了妖的寻常蛇, 应当不知道龙娉有双摄魂眼,所以不光被夺舍, 躯壳还要被糟践。
糟践成褴褛样, 不过是看似完好。
“完全可以想象得到, 龙娉有多恨归月。”引玉说。
莲升在雾障中留意周遭景色,省得出去后会迷失方向, 说:“在这世间, 天胎三百年一遇,失去这个机会, 龙娉就真的回不了枉死城了。”
“她宁死也不愿透露归月的行踪,怕不是想拉归月垫背。”引玉几乎能猜到,龙娉满腹的阴谋诡计。
“倒也不是不可能。”莲升目光一敛,把周遭大概记妥了。
“裴知已经离开,再往外可就看不到了。”引玉转身说,“回头吧。”
“朝进来的地方走, 方向我记住了。”莲升牵上引玉的手腕,将她往裴知视线之外带。
引玉目光一垂, 一瞬不瞬地盯, “手如何了?”
“你不是正牵着?”莲升自然而然地说。
引玉素来不会沉浸在过去, 昔日再好,那也是死气沉沉的,她喜欢的是热烈,喜欢当下的生机。
她笑了,故意一寸寸地捏/弄莲升的每一根手指,触碰莲升的掌心,在莲升手腕上一点点摸索。
就好像,想要里里外外彻查一遍。
“明珰。”莲升情绪不明地唤她一声。
引玉悠声说:“不是让我自己看的意思?我正看着呢,别打搅。”
莲升手上忍着,嘴上却说:“看仔细了?再看下去,我估摸你连掌纹都能画得出来。”
往外是雾蒙蒙一片,裴知看不到的,她们一律看不到。
引玉抬手一拨,拨动眼前绿雾,“这残念当年被归月随手留在此地,裴知的执越来越深,残念也跟着茁壮成长,成幻象。”
如今莲升再回头,已看不到裴知的背影。她淡声说:“这残念要是能回到裴知身上,她就能再多一缕灵识。”
“也好。”引玉想到那只僵亦步亦趋跟在阮桃身边的模样,说:“也不必再痴痴呆呆了。”
如今裴知身上的那缕灵识太单薄了,但也好在那灵识在,所以她隐隐约约记得,她得还恩,得供奉归月,得敬她爱她,也要替归月找到那株快要化妖的桃树。
可她是谁……
在阿娘走后,整座慧水赤山便无人知晓她的姓名,而她死后成僵,也忘了自己姓甚名谁,不知道自己从哪来,该到哪里去。
她的执成了苍碧参天的树,叩天而长,挣扎着想要找到答案。
在她被马车带到小羡村附近后,执念必定会化作藤蔓,缠上她,引她回到故里。
这是命之所归,她之所以来到这地方,是因为这是小羡村,而她是小羡村的裴知。
她这一路哪里是浑浑噩噩,她原是为了找桃树,而今是为了找寻自己的过去。
迷雾中,引玉极轻地呵笑了一声,说:“裴知一路受归月的魄指引,过千山到晦雪天,如今受小羡村残念的指引,又从不移山来到此地,兜兜转转,也不知她会不会恨。”
“又并非白走一趟,她命里该回小羡村,只是误打误撞跟着我们到了不移山,她不会恨。”莲升望着浓雾。
“也是。”引玉颔首。
残念幻象没有因为裴知的死而结束,眼看着就要走出绿雾,周遭景象倏然一转,转得飞快,叫人头昏眼花。
再一看,眼前又是最初看见的小河边,又是那数不胜数的旱魃。
“无妨,都是假象,只要方向未乱,就能出去。”莲升心平气静。
引玉未多看方向,只是轻飘飘地捏了莲升的手掌心,说:“继续走。”
莲升稳步前行,还真带着引玉离开了残念幻象。
踏出去后,不过一眨眼,又见到满地的楮币,此前正是因为捡这楮币,她们才会陷入幻象。
“出来了。”引玉一撒手,把此前捡起的楮币全丢了出去。
莲升掌中又绽莲花,金莲的花瓣逐一脱落,像箭矢一般飞向远处。
她不是要击碎那残念幻象,而是要找到它真正所在。
那一执念几乎魔怔,比她们以往见过的,还要难过执着,否则它也造不成此等幻象。
引玉回想此前在幻象中见到的一众旱魃,并不惊奇,她忧心的是,这么多年过去,那些旱魃势必更加厉害了,指不定会被薛问雪等人碰上。
她皱眉说:“这小羡村和不移山离得近,不能小瞧了地火心的灵气,有它在,周遭极易有妖,死尸也容易成僵。”
“不错,不然当时哪来的那么多旱魃,供龙娉使驭。”莲升目不斜视,还在操纵着手里的莲瓣。
她眸光定定,一时间变得专注无比,好像七情六欲全部断绝。
引玉不再出声,连打量都变得收敛。
未几,莲升倏然收手,有一亮光掠了过来。
只见裴知的残念被莲花裹在其中,它黯淡虚弱,几近消失。
“找到了。”莲升掌心朝上,手指一勾,莲花便轻飘飘地落在她掌上。
引玉凑近了看,心绪得以定下,说:“看来再迟上一些,裴知就要失去这缕念了。”
莲升托着金莲细看,只见莲中的残念在往某一处撞,便知,裴知等人就是在那个方向。
“走,此地阴气重,但愿他们不会碰上旱魃。”她冷声说。
不过,光是在残念中,旱魃已是漫山遍野,如今想来只会更加,如何避得开?
莲升的话音方落,引玉便听见一些鬼哭神嚎般的叫声,其间伴了几声“啾啾”,不过听起来不像裴知。
裴知的喊叫声更轻一些,轻且短促,语调又平。
“看来还真碰上了,幸好薛问雪在。”引玉望向声音传来处,说:“可惜旱魃不同于一般的僵,不是用火就能驱得走的。”
莲升边看掌中金莲,边朝那处掠去,沿途看见不少白骨,有一些残骸上还落着明显的牙印,似乎是此地旱魃饥不择食,连白骨都啃。
幻象里,裴知离开小羡村的时候,这地方早已是人烟稀少,而鬼祟又繁多,如今更是凄惨,连生息都没有了。
引玉心绪复杂,如若裴知知道,她千辛万苦才回到的小羡村,已和她记忆中的截然不同,她还会有归家的喜悦吗。
莲升睨了手里金莲,见那残念忽然撞向别处,一顿,又说:“他们在换着方向跑。”
引玉转身奔向别处,说:“这缕残念,定是要回到裴知身上的,伤心是必定的了,只盼她在找回自己过往时,也能有一分喜悦。”
“能得知自己的过往,已算是喜事一桩了。”莲升说。
远处的旱魃,当是不计可数,那汹涌的阴气凶戾恶臭,比扪天都下的赌场还要难闻。
引玉皱起眉头,心觉薛问雪未必应付得了这么多旱魃。
莲升神色渐冷,不敢想如果薛问雪和阮桃落入旱魃手里,会成什么样。
引玉怀里的猫忽然动了,那一抽一抽模样,似是陷入噩梦,如今将醒。
她一愣,忙不迭垂下眼,便见怀中猫好似抽搐,一双眼却始终没有睁开。
察觉身边人脚步缓下,莲升不由得问:“怎么?”
“归月要醒。”引玉冷声,指尖往黑猫上按,施出灵力探其神识。
可灵力还未穿过对方灵台,就被一股气劲撞了出来,撞得引玉指尖发麻。
那灵台中,显然是有两股灵力在较量,是归月和龙娉!
“可惜了,如今还不知,睁眼的会是谁。”引玉把发麻的指尖收入掌心,不敢再缓下分毫。
莲升朝归月看去一眼,说:“归月的魂在,她必定能听得到,许是听到我们提起桃树和裴知了。”
引玉一哂,明明此前她也提过阮桃,而阮桃还在归月边上说过话,偏偏这猫儿一直无动于衷。
随即她才想起,阮桃被移到晦雪天的时候,可还没能化出人身,归月自然不曾见过她化人时的样子。
阮桃化人,那是之后的事了。
在吞了谢音的魂魄,也得过上一段时日,才能化为己用。
在那阴至深之处,三人被旱魃追得四处逃窜,正是薛问雪、阮桃和裴知。
薛问雪本是想将这一众僵全部驱走的,没想到就连屏息也逃不开,更别说,用什么调虎移山之计了。
回头时,望见那黑压压一片旱魃,他越发觉得匪夷所思,就好像这些旱魃被人操控了,偏要截住他们的生路。
阮桃跑得气喘吁吁,其实她不怕,毕竟在晦雪天多年,她什么样的僵没见过,是薛问雪偏要说这些僵不一样,不跑便只能等死。
“到底要往哪跑呀,若不咱们回去仙姑吧。”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你看如今走得了回头路么。”薛问雪冷声。
自然是回不了头了,阮桃跑得想哭,这是她变作人身以来,走过的最长的路。
身后阴气越来越近,如何回头,只要没跑出性命,便得一直跑。
路上,薛问雪顺手往身后甩出几道驭火符,火光炸开时,有些只旱魃是啾啾叫了几声,可脚步根本没有慢,甚至还追得更近了。
一刻后。
被夹在腰边的耳报神哎哟个不停,稚声嚷嚷:“这地方也太邪门了,别的地方能成个一两只旱魃已算难得,这里漫山遍野都是!你说你这、这……”
它的话音戛然而止,木眼珠一转,冷不丁看到阮桃身边那已经是改头换面的僵。
“这人,怎么还能起死回生呢,这是变回活人了?”耳报神幽幽道。
薛问雪猛一扭头,才发觉阮桃牵着的僵,已露出大半张脸,身后细窄的白麻布飘了老高。
裴知身上的白麻布已脱开许多,她的半张脸已长得平平整整,不同于此前的血肉模糊,脸上身上不光皮肉长好,竟连一道疤也没有。
细眉杏眼,是秀气的相貌。
作者有话说:
=3=
下章引玉和莲升暂时不出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