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娉此举, 无疑是要把人引走,许是为了择反路而行,又或许只是想让人觉得,她已不在原地。
莲升目光虽冷, 其间隐晦之意却不难懂。
引玉抱猫的手微僵, 神色却不曾露出任何破绽。
方才在探查归月灵台时, 她的确有看到归月的真身幻象,真身未灭, 又并未离体,可见归月的魂还在躯壳中。
这便足够。
怀里的猫一动不动, 还是那酣眠之姿, 因魂与魄都受了伤, 气息弱到可以忽略不计,倒也容易被人趁虚而入。
“被她骗了一回。”莲升淡声, 不明说自己的猜忌, 大抵是不想被龙娉听到。
引玉看了莲升一眼,尚不明白龙娉是如何行骗的, 她刚想问,便听见莲升传来心声。
莲升从袖中取出些张黄纸,折纸时唇齿不动,心声已出。
她说:“是有血迹,却没有足印,这和龙娉此前慌不择路的样子大相径庭, 我怀疑她是特意将血迹露给我们看,施术一路泼洒。”
引玉的目光不着痕迹地下扫, 朝怀中的猫晃去一眼, 心遽然下跌。
地上的确只有血迹, 却连一道爬痕也不见,更没有陌生足印,总不能是因为,龙娉忽然间就讲究起来了。
莲升折得飞快,不愧是在小荒渚做过“手艺人”的。
是因原来的马车遗落在了不移山,而薛问雪和阮桃又被摄过魂,身上还受了些伤,远路定是走不了了,只能再就地编个纸扎当车马使。
莲升折了纸,这回还用了细细篾条,好让那车马更牢固一些。
她边用心声说:“那血迹没有折返的迹象,我想是因为施出的灵力衰竭,便也没法再把血迹往外带了,造了个凭空消失的假象。”
引玉听得想笑,却不是笑龙娉又做了此等聪明不足的事,而是笑自己方才高兴得太早。
她嘴角笑意渐渐收敛,不动声色看着怀中的猫,心声一动,说:“所以她压根没有走。”
莲升便是这个意思,她三两下折出形,手指似要翻出花来,指腹一擦而过,便有糨糊凭空出现,把细篾条和黄纸粘在一块。
她唇齿不动,心中传声:“归月真身幻象上的雾,怕不是自保所成,而是龙娉的幻术。她夺舍归月,必会在归月灵台上有所展现,但她动不得归月的真身,只能将自己变作迷雾。”
引玉传心声:“以归月的性子,我委实想不通,为什么她的杂绪比我还多,原来是因为,有一半不是她的。”
薛问雪自然听不到这两人的心声,却辨出了她们神色的变化。
他微微一愣,直觉蛇妖一事尚未了结,目光摇摆了一阵,才问:“那蛇妖,就是当年令许千里……”
“是她,我们原先已追踪她到不移山外,没想到她忽然折返,把你们带走了。”莲升说。
她屈起手指,往黄纸上一刮,指下流淌出众多色彩,一时间,马有了鬃毛,有了眼耳口鼻,看着栩栩如生。
薛问雪握剑的手微微发颤,尽管当年他与许千里不曾深交,可蛇妖害人一事不容置疑,许千里又委实可惜。
他心中有诸多事想问,譬如那蛇妖擒不擒得回来,此仇报不报得了,开口时却只吐出一句:“仙姑没追上她?”
“此事不急。”莲升答得含糊。
薛问雪的喜怒向来不形于色,却并非处之淡然,而是因为他不曾在乎过其他事。
此番,他那故意悬高的心已不能再诈哑佯聋,这一怒,便是横眉竖眼,哪还有先前的仙风道骨。
引玉一看便知薛问雪心中所想,安抚道:“蛇妖之事,往后再说,先回一趟不移山。”
薛问雪哑声问:“往后是到何时,那蛇妖如果逃窜到别处,一定又要害人。”
莲升已折好车马,随手一掷,轻飘飘的纸扎便变作二十余尺长。
车马咚隆落地,砸出巨响,却不比此前骰子落地之时。
“她逃不远,不必多虑。”莲升甚是从容,微微扬手,马便摇头晃尾,如同有灵,“你看我们像是会容她四处害人的么。”
那……的确不像,薛问雪想。
仙姑不急,他急又有什么用,他只能握紧手里的剑,继续闷声不响。
阮桃还在时不时往引玉怀里打量,她是见着猫不错,可如今猫儿不动,她便安不下心。
“她怎么还不醒,她不醒,我怎么问她话。”她一双眼挪不开,手还一个劲往引玉袖子上扒。
引玉抬手往唇前一抵,说:“没睡够呢。”
阮桃忙不迭收回手,缩起肩“哦”了一声。她这才想起身边那裹满白麻布的僵,也不知这僵有未醒神,打量了数眼,问:“方才那个神药,能不能也给它吃点?”
莲升掀了车前布帘,回头说:“它仅留有一缕神识,是不会被摄魂的。有日要是它看起来像失了神志,必定是中了什么悬丝傀儡术。”
也不知是不是看错,在莲升提及悬丝傀儡术时,引玉看见,那僵的手猛抖了一下。
那一下弹动,甚是反常。
阮桃听得失落,又往引玉怀中瞄去一眼,生怕目光会将熟睡的猫儿扰着,赶紧收敛。
上了马车,车轱辘竟是一路往不移山的方向滚。
薛问就坐在窗边,掀帘看了许久,不解问:“仙姑为什么还要回不移山,那蛇妖是往那处逃了?”
引玉还惦记着地火那事,摇头说:“还有一些事要做。”
薛问雪不再追问,想来两位仙姑已将一切都安排妥当。
他怀中,木人慢腾腾转动眼珠子,好像老谋深算。
耳报神光是看出来,引玉和莲升此番找到猫仙,并不如它想象中那么雀跃,但这两人不说,它也不提,只是轻悠悠说了一句:“两个人眉来眼去的,打哑谜呢,我老人家问是不会再问的了,省得又被齁着。”
“知道就好。”引玉一哧。
蛇妖逃得远,所幸这纸扎的马车有神力相助,轮子看似是挨着地滚动,实则微微腾起了些许,滚上数圈,便能到一里外。
有了前车之鉴,莲升又怎会容这车轱辘在地上滚,照此前看,等它滚到不移山,人也要被颠散架。
薛问雪心绪杂乱,还是有满腹的话想说,可惜问不得仙姑,只能问别个。
他的余光,暗暗斜向仙姑怀里的猫,生硬地问了阮桃一句,“你怎会觉得,这只僵像你要找的人。”
阮桃讷讷,看着僵周身的白麻布,良久才说:“就是像,在她还没化僵前,可像了。”
薛问雪不问了,僵生前的模样,他是看不到了。
到不移山,马车上的几人又被热风烘得周身难受,就连耳报神也深受其害。
耳报神身上发干,硬生生把它快长出来的芽给烤萎了,它是不喜欢这枝,可也任不得热气糟践它的东西。
它眼珠子飞快一转,便说:“如今想想,还是小荒渚好,那地方灵气贫瘠,可不会让老人家我忽然发芽,还有东西能冒冷气,热不着人。”
听这话,引玉是有几分想念小荒渚了,良久才说:“待到云锁木泽,假以时日必能到小荒渚。”
边上,薛问雪和阮桃都听得发懵。
薛问雪问:“那小荒渚,是什么地方?”
“世有三千小世界,小荒渚为其一。”引玉坦言。
这倒是薛问雪不曾窥探过的境地,没想到世外还有这般景象,他慢声:“也不知此生可否有幸领略。”
马车直截驶向不移山正中,正是昔日河水流经之地,距村落有个半里远。
车马一停,莲升便掀开帘子下去,说:“不如将天净水给我,我去去就回。”
引玉哪依,抱着猫跃下马车,抬眉说:“我和你一道。”
见状,阮桃窸窸窣窣起身,也想跟出去。她怕极大蛇又会忽然从天而降,这回只想挂在两位仙姑身上,再说,猫还在仙姑怀里呢。
她才刚起身,就被一道气劲推了回去,这回再想起身,便起不了了。
“你们留在马车上。”莲升收了神通,又说:“此番万不会太久。”
见状,薛问雪把剑鞘一抬,挡在阮桃身前,说:“仙姑放心,这次我们必不会再离开马车一步。”
莲升颔首,远处热风刮来,朱红裙摆扬高,好像地火上涌。
引玉单手揽猫,抬臂召出画卷,握在手中暂不展开。走远了,她才说:“不知这地火比千年前如何。”
“就算是一样炙热,也不能退。地火一事不小,不移山越来越热,再不压制,地火必又要烧上来。”
莲升侧头睨向引玉怀抱,改用心音说:“龙娉吃准了你我不会擅动归月,就算被我们发现,她也能苟全性命。”
“我料也是。”引玉应了一声,也遮掩着开口,“龙娉的魂不可强行拔除,否则必会伤着归月的灵台。”
莲升转头望向马车所在,心绪一动,传声:“先将归月养好一些。”
引玉回以心声:“不错,龙娉要藏,便先容她藏着,省得往后还找不着她。”
就如同此前在晦雪天,取不化琉璃需劈出深壑一道,如今要想压制地火,也得重施故法。
只是大地一裂,地火势必上涌,所以得再离远一些,以免伤及马车。
离了一里有余,莲升遥望远处平坦荒原,才说:“应当够远了。”
风沙一卷,引玉不得不眯起眼,说:“你拔剑就是。”
莲升翻掌,掌中绽出火蕊金莲,金莲眨眼变作开山大斧。她腾身而起,只一挥臂,阔斧照地猛斫,劈得地动山摇。
黄泥地隆隆声敞开火红创痕,地火果然差些就要舐上崖边。
就差一口风,地火势必能涌上地面!
莲升岂会容它上攀,她手中金光灿灿的阔斧忽然散作“萤虫”无数,一窝蜂涌向远处,转瞬便凝成参天丰墙。
高墙阻挡了席卷而来的风,墙内寂寂。
引玉抖开手中卷轴,长卷一展,卷面如被浸湿,忽然出现大片水痕。
“接住!”她抛出画卷,扬声大喊。
莲升揽住泉眼般的画卷,转而朝地火跃去。
引玉怀里还抱着归月,万不敢将归月独留在崖上,一来生怕龙娉借机逃走,二来么,恐归月被炎气烫着。
她把真身画卷给了莲升,当也是……跟着莲升一起扑向火海了。
她敢毫无保留地将真身交出,笃信莲升压得住这炽地大火。
火光灼灼的沟壑中,莲升的身影近要被吞没,好像化作了火海里一个微不足道的火星子。
引玉站在崖边,因真身深入地火,一时间烫到好像皮肉全焦,体内奔涌的不是血,而是炎炎流浆。
可想而知,莲升该有多热。
崖下,莲升被地火包围,已是汗流洽背,红裙白罩衫湿淋淋地贴在身上。
她那漠然之色,是这炎火中唯一的寒意,她势必要压住地火!
莲升从画卷中勾出流水,令天净水绕在身侧,她以身作锚,深入地火中心,只为永绝后患。
画卷缠上她身,变作刀枪不入的披帛,好护她周全。
作者有话说: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