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悟墟中有塔刹三千, 座座皆不相同,但每一座拎出来都不出挑,不过是高矮不同,纹路有别。
不过, 既然每一座塔刹都代表一个小世界, 所谓的“万象”、“不老”、“水仙”和“杀伐”, 自然也会在刹身上有所体现。
见“万象”上图纹混杂,其间刻着许多就连在慧水赤山也极其罕见的族群, 引玉便知,莲升说的没错。
而“不老”塔刹上的雕刻有如壁画, 众人好像在叩拜炎日, 再看人群中有长有幼, 唯独没有老者,方知“不老”。
如今走到小荒渚塔刹前, 却见塔上纹路简单, 只有零星几道鬼怪纹,就好像天道在造这座塔刹时无心雕琢, 所以敷衍了事。
“这就是小荒渚?”引玉细细一想,又觉得理所应当。
小荒渚本就是三千世界中一个平平无奇的小世界,是因灵力衰颓,众神陨落,且鬼祟四起而得名,这座代表了小荒渚的塔刹, 自然也平平无奇。
它矮墩墩一个,和香满衣、云满路的个头差不多, 在塔刹林中显得极其隐蔽, 若非特意找寻, 一定连它的影都见不着。
莲升打量面前塔刹,不由得想起当年之事,说:“那年你说你要到小荒渚,我找了许久又再三确认,才敢带上那十二面骰穿入其中。这塔刹我看了有近百遍,闭眼都能画得出来,待它可比待参禅塔刹要认真许多。”
“如果你当时错带我到别处,想必我就算活到百岁,也未必回得了慧水赤山。”引玉抬手摸向塔上的鬼怪纹,促狭一笑,说:“而且你还会一直将我视作罪人,那刽子手我是当了,不过也确实有几分无辜。”
“只要灵命想,谁都当得了那持刀者。”莲升话音方落,隐约觉得这座她闭眼就能画出来的塔刹,似乎和以前不太一样。
“怎么了?”引玉笑意骤敛,又端详起身前塔刹。
或许是因为这小世界里的天净水几近干涸,所以小荒渚塔刹干爽得离奇。在其他塔刹都长满青苔时,它仿佛刚被洗刷擦净。
不过,这一定不是莲升目露疑色的原因,毕竟小荒渚初成时便无甚灵气,也匮缺天净水,否则哪来的这个名。
引玉凝神,隐约闻到一股檀香以外的气味。
不像香火,这小悟墟的香火都断了多久了,想来也不会余有气味。
引玉一愣,皱眉寻觅香气来处,错愕问:“你闻到了么。”
莲升起先还在上下打量塔刹,闻言才朝小荒渚塔刹逼近,鼻尖差一些就要碰上刹身。
她遽然一顿,不出意外,香气就是从这塔刹上传出来的。
“有香气是不是?”引玉的嗅觉素来敏锐,当时在小荒渚,为了找到记忆中的香味,她还特地跟人学了调香。
只是没想到,调出来的没有万分像,香气后来自己送上门了。
“有,有几分熟悉。”莲升捏住符箓一角,思索少倾后,还是一举撕下。
符箓一撕,塔刹无事发生。
“塔刹本不该沾染任何气味。”莲升看了手上的符,怀疑气味其实是出自符箓,于是凑近了闻。
引玉目光定定。
“不是沾在符上的。”莲升皱眉,将塔上符箓挨个撕下,撕一张便闻一张,势必要找到香气来处。
无一例外,都没有香气。
引玉诧异,干脆拨开余下的符箓,身倾向前。
如今塔刹上符箓所剩无几,她只需稍稍靠近,便能闻得明白。
气味并非出自符纸,而是源于塔刹。
莲升看到引玉神色微变,证实心中所想,越发觉得匪夷所思。
她把符箓全部撕下,取了一块石头,将符纸通通压在地上,说:“塔刹虽勾连三千世界,但它本身就是一道禁制,有这一禁制,三千世界中万物皆受障蔽,使塔刹不染俗尘。”
“既然如此,气味也绝无可能从塔刹中渗出。”引玉越闻越觉得奇怪,这气味香是香,但也太罕见了,它并非世间任何常见的花草香,不属其他俗物。
它带着一股生涩的草本味,其间隐约混有一丝微不可察的甜,甜而不腻。
正如莲升此前所言,是有几分熟悉,可因为时日久远,引玉怎么也想不起来。
“只能是后来沾上的。”莲升说。
引玉也不知塔上这涂物有没有毒,她的手臂悬了片刻,终于还是抹向塔刹。
她已做足准备,如果有毒,那便动用灵力驱毒,区区毒物必定奈何不了她。
好在碰上去后,她不过是指尖有些许发麻,其他什么异样也没有。
莲升心下微惊,差点就要把引玉的手抓过去,她手刚抬,便听见引玉说了一声“无妨”。
引玉捻动两指,果真在指腹上闻到了那股香味。
“是它,还真是后来染上的,总不会是归月蹭上去的,这等稀罕之物,她从何得来。”她又捻动两指,企图将这气味捻散。
莲升挨近,辨出了这股来历不明的香,摇头说:“归月应该不清楚这事,她方才可不曾提及香味来由。”
“平日也不见你这么担待她。”引玉朝掌心吹气,又说:“香气许是在天门大锁前就沾上了,虽说猫嗅觉灵光,不过她那时神魂受损,还自行封住了五感,画符贴符时必察觉不到。”
“难道是无嫌?”莲升一顿,别有深意地说:“这不是白玉京的香,刚才我思绪纷杂,如今稍稍一理,终于想起此香出自何地。”
引玉忙不迭看向她,“哪里?”
“你也闻到过。”莲升笃定。
引玉不由得怀疑,她是不是还缺失了一些记忆。她还在思索,冷不丁听到一个地名。
这地方,她的确去过。
“云锁木泽。”莲升平静道。
引玉想起来,那年在晦雪天看到的溺死者,可不就是从云锁木泽漂过去的么,后来她还在云锁木泽里找到了归月。
那云锁木泽中的散仙不知所踪,里边却余有她留下的气息,当时的气息……
似乎和她如今闻到的一样。
“我想起来了。”引玉明悟,“当时之事不了了之,尚不清楚归月是被谁所伤,不过我早早料定,她的伤一定和灵命脱不开关系,那时可不就是因为她在晦雪天发现仙迹,才惨遭毒手的么。”
“不错,只是不清楚,那散仙是不是早就和灵命联手了。”莲升抬手,将掌心完完全全覆上塔刹。
在七世轮回之前,这三千塔刹本就是由莲升掌管,如今仙辰匣归体,她自然一如从前,不费余力,不必告禀天道,就能动用塔刹穿进三千大小世界。
莲升眉心紧蹙,不紧不慢道:“当时为了带你到小荒渚,我散去半身灵力,才暂时破得了这塔刹禁制。”
引玉目光定定,她们本就是为塔刹而来,此番如果能回小荒渚,一定能追寻到灵命所在,那才叫守得云开见月明。
她一言不发,就连气息也屏住了,生怕扰着莲升。
可没想到,莲升忽然收手,镇静的脸上露出惊异之色。
“如何?”引玉也愣。
“我甚至触碰不到塔刹禁制,就好像。”莲升话音骤顿,斟酌着继续开口:“禁制外还有一物,不是禁制,却比禁制更上一层,将我的灵力全部隔绝开来。”
引玉从未听说过这样的东西,拇指又往塔刹上轻刮,闻着指尖说:“难道是因为这香气?”
“我猜是。”莲升拢起手指沉思片刻,遽然挥臂。
半空中,一只棱角分明,却遍体鳞伤的匣忽然出现,它身上榫木翻动,像是一机关玩具。
莲升仰视仙辰匣,抬手朝其中一根榫木碰去,豁然开朗道:“云锁木泽的散仙,是碧根莱菔修成的,其名萝月。”
“天净水可否洗掉这香气?”引玉展开画卷,从画中勾出水流,驱起水流冲刷塔刹。
按理来说,天净水能涤荡天地间一切污浊,可一顿冲刷后,那香气竟然还在。
引玉及时收手,不想再做无用功,省得香气没冲走,天净水还白白耗去不少。天净水可不能再浪费了,不移山的地火,还指望此水。
“不行。”她将长画一卷,重新收回灵台,“不是秽物,天净水也无能为力。”
“看来还得去云锁木泽一趟,只是,前一次去时便已是无功而返,此番找到她的几率也不大。”莲升绕着小荒渚塔刹又走了一圈,在反复打量后,终于发现异样。
难怪她会觉得,这塔和从前不太一样了。
“那萝月仙应当还在世,否则……只能是被抽筋扒皮了。”引玉语气微沉,慢声又说:“当年不曾掘地百尺,此番势必要将那云锁木泽翻个底朝天。”
莲升一瞬不瞬地盯着塔刹座底,勾手将仙辰匣收回,说:“要想进小荒渚,这禁制一定得破,不过……”
“怎么?”引玉提裙低身。
莲升五指一抓,硬生生将塔刹底座中一嵌得严严实实的裂石抠了出来。
引玉看得目瞪口呆,那缺口何其完整,不费心思根本做不到。
小荒渚塔刹不过是看似完整,其实里面空了一块!
引玉一时无言,没想到灵命通前彻后,凿空那石像头颅也就罢了,竟连塔刹也敢挖。
不过灵命大抵从未怕过什么,牠若有将天道放在眼里,也做不出其后的种种恶事。
“难怪牠就算进不了白玉京,也能来去自如,原来是把塔刹掏走了。”莲升花钿色泽渐沉。
引玉目光骤移,望向远处一众塔刹,迟疑道:“其他塔刹,不会也被挖去了?”
“待我一探。”莲升足踝轻抬,踏下时金莲逐一绽放,飞快朝远处蔓延而去,将这静谧塔刹林变成了金光灿灿的花海。
遍地金莲比天上瑞光更要刺目,朱红花心恰似红烛,金红交映,辉煌绚丽。
莲升冷不丁拉起引玉的手腕,抬步朝石像的方向行进,不过却是停在了参禅塔刹前。
引玉万万料不到,就连参禅塔刹也被掘去一块,只是这参禅塔刹非同寻常,小小一块便重比泰山,掘走的尚不及拳头大。
莲升收起遍地金莲,金光一黯,小悟墟又变回了原先那凄清静谧的模样。
她皱眉说:“小悟墟里,只小荒渚塔刹和这参禅塔刹有被掘去。不过没有天旨,牠拿这残石有什么用,牠稍一动念便能横跨慧水赤山,又不像从前,还得为了躲避仙辰匣择此蹊径。”
“谁知道呢。”引玉冷嗤,“灵命为了阻拦旁人找牠,当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好在如今粗有眉目,牠的确是去了小荒渚。”莲升说。
灵命犯下的种种,已不单能用“恶”这一字来概述,只是牠以前也曾助戏班子死里逃生。可以说,牠的恶欲就是蓬勃而生的芽,逐渐长成了参天大树。
人有两面,一面兴,而一面亡,只有怯懦者和勇者才能不偏不倚,但灵命不是。
灵命是万灵,是众生,尘世越是腌臜纷乱,牠的欲念就会越发浓烈。
进不得小荒渚,引玉只得弯腰,找起地上石珠。
莲升施出金光,将这小悟墟里里外外都翻了一通,倒是找着了几颗石珠,不过都是当时灵命为困住引玉留下的,其上念力已完全耗竭。
她索性把石珠聚成了一团,挥袖将它们送回石像头顶。
好比玉珠落盘,哗啦作响。
引玉仰头看向石像的头颅,说:“此像是我当初看着灵命雕成的,如今惟愿看着它毁去。”
莲升遥望石像,说:“待将天地间的石珠全部纳到一处,我必连同这石像,重新将天石炼回原样,再将它尘封在白玉京下。”
“只盼那一天不会太远。”引玉敛了目光,转身看向问心斋所在,抬手指过去说:“我想去那里看看。”
“看问心斋,还是看鱼?”莲升问。
引玉垂着眉眼轻声一笑,说:“鱼在问心斋,看问心斋就是看鱼,分那么细作甚。”
问心斋的鱼,她得有二十年没见了,也不知它们寂不寂寞,会不会饿。
离开二十三年,如今再往莲池走,竟还是轻车熟路。
引玉轻易就找到问心斋,远远朝里望时,不免有种回到过去的错觉。
“不是要进去么,怎么站着不动。”莲升迈入其中,在问心斋门外微微一顿。她不过是朝里探去一眼,便又继续往前走了。
还未走到池边,便能看见池面上涟漪圈圈,是鱼儿往来翕忽,撞得水面大乱。
引玉走上前,坐在她昔日常坐的白石上,说:“鱼儿哪知尘世苦,看样子都还过得挺好。”
“本来这鱼也不需要喂,光这天净水,就足够它们活到海枯石烂了。”莲升俯视莲池。
引玉扭头,好整以暇地看向莲升,就光是盯着,良久不说话。
莲升神色不变,站得腰直背挺,是遥不可及的仙人之姿。
引玉别有深意地说:“当初是谁忧心这满池的鲤鱼饿死,偏说不喂就不能养。”
莲升不动声色。
引玉屈起膝舒舒服服地坐着,手肘往膝上一支,托起下颌说:“你是寻了个缘由,想让我天天来问心斋喂鱼是不是?鱼食日日备好,就等着我来,也不知谁才是饵,谁才是鱼。”
莲升看向她,从容如斯,就好像一点心思也没被戳破,说:“总不能养了一池子的鱼,又不管不顾。”
“说得好。”引玉轻拍了两下掌心,说:“到底是泽芝上神,清心寡欲得很,哪会有什么坏心思。”
莲升不与她论,转身说:“该走了,莫再耽搁。”
“又起俗念了?”引玉歪身向前,看着莲升促狭地笑。
莲升不咸不淡地轻呵了一声。
到小悟墟外,一见那遍地的尸,引玉的心一时间悬而不定,一时间又狂撞胸口,好像无处安置。
她轻轻摇头,说:“好在这里是白玉京,有瑞光日日照耀,石珠的念力也消磨得比别处快。芙蓉浦的石珠还能造出些许幻象,这里的石珠却已经变作寻常。”
“待我收起这些石珠。”莲升抬臂,四处烈风骤起,却不卷地上尘屑,光将石珠托起。
数不胜数的石珠聚成龙形,一时间还望不见尾。
这么多的石珠,幻象定也是层层密布,好比天罗地网,让众仙神逃脱不得。
引玉看着天上“石龙”,目光随其摆动。
那“石龙”受莲升驱使,朝小悟墟奔腾而去,再远些便看不见尾了,想来不出片刻,就会全部归回石像颅顶。
这还不算物归原处,待将凡间的石珠也全部收回,再将石像捣成原样,那才叫物归原处。
“好了。”莲升收手,低头说:“还需将众仙神妥善安置。”
引玉颔首,凌身至半空,将画卷一施。
画卷光滑如玉,却又比丝帛还要柔软,只一眨眼,便分作成百上千道,各自朝八方奔去。
不计可数的画卷托起散落在白玉京各处的尸,托得温温柔柔,不愿再为他们添上新伤。
莲升走至列缺公案前,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抬起,每抬起一寸,列缺公案上便叠起一寸砖。
良久,中空的高塔渐渐垒成。
虽说仙辰匣归体,莲升的神力又恢复许多,不过因为匣上有伤,她也好受不到哪去,光是垒砌此塔,便已是大汗淋漓。
塔层层砌高,近要与小悟墟的石像齐平。
这还未止,莲升还未收手。
引玉勉强分得出神,飞快朝莲升睨去一眼,说:“你想让他们在塔中安眠?”
莲升未应声,抿紧的唇稍显苍白。
列缺公案上,塔已砌得比石像还高,直逼天上瑞光,上未封顶。
莲升手臂还抬着,唇齿一松,这才说:“快把他们送进去。”
不可胜数的画卷自八方飞来,将仙神们的残躯稳妥置进塔中。
待白玉砖石上一具尸也不余,莲升终于轻转手腕,令塔尖合起。
塔成。
此塔就在列缺公案上,自然是正对着白玉门,观其冲天之姿,想来不论在白玉京哪一处,就能望得见这塔。
引玉收起画卷,说:“其实也可以把他们置在画里,众生相会在天地画卷中留痕,当是他们长久垂世了。”
“如此就很好。”莲升凝视高塔,说:“要留痕,也要留影,才不枉费他们来世一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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