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禄命【完结】>第102章

  莲升沉默了。

  从一溪翠烟出来, 两人不免狼狈,就好像在泥地里摸打滚爬了一番,没有哪处不脏。偏偏莲升是莲,出泥不染, 蕊有香尘, 仍是冷淡矜持, 叫人摸不透她所思所想。

  引玉用沾了泥污的手,牵起莲升唇角, 说:“你看起来忧思甚重。”

  其实她忧思也重,从一溪翠烟出来, 她才想起, 方才见到的过往是她故意封存在记忆中的。

  她不想被人窥见, 直到刚才陷入迷障,层层设防的往事才跃出樊笼。

  那日, 她将莲升带回小悟墟, 轻车熟路地走到问心斋边。熟悉的小沙弥问她手里捧着什么,她轻嘘一声说:“是好东西。”

  小沙弥踮脚打量, 认出了木盒上精心雕镂的固魂符纹,小声说:“是魂呐?”

  “我要养着她。”引玉打开锁扣,把盒中魂倾入莲池。

  入池的魂莹白明净,和天净水浑然一色。

  沙弥何时见过这么干净的魂,好奇得几乎要把脸探到水里,随即他衣襟一紧, 后领被引玉勾了起来,前颈被勒得喘不顺气。他讷讷说:“从哪儿来的?灵命尊知道这事么。”

  引玉拂动水面, 漫不经心地说:“我在凡间劫回来的, 一会儿我便同灵命说。”

  “可是这魂未经仙辰匣, 就这么进了白玉京,天道不会怪罪么。”沙弥合掌仰天,眼中露出敬畏之色。

  “不会。”引玉合起木盒,噙笑望向天上瑞光,别有深意地说:“我是坏了几分规矩,不过她最后合该会到小悟墟,我么,日后便多做点儿事,将功赎罪。”

  沙弥懵懵懂懂。

  引玉转头就去见了灵命,灵命斜倚在石像的掌心上,将三千塔刹揽入眼底。

  灵命和莲升极像,喜跣足而行,也喜着朱色,但灵命更随性一些,衣裳半掩,挡不全丰盈体肤,姿态舒展大方。牠是莲升特地集万灵而成,睁眼便是莲升,像莲升几分也不怪。

  引玉挥出一缕墨烟,逼至灵命面门才堪堪收回,说:“我在莲池里种了一株花,待我照看。”

  灵命垂眼,悠声说:“是魂?我有所觉察,什么魂值得你大费周章带到小悟墟。”

  “我失而复得,别的不便多说。”引玉明目张胆卖起关子。

  灵命摆手:“你安心就是。”

  知道七世轮回的,除引玉外,还有一人,便是归月。

  引玉转头去寻了归月,为堵住归月的嘴,还把陈年老酒抱上了白玉京。她要归月不往外说,归月起誓绝口不提此事。

  那猫儿是个没心没肺的,别说跟人提起,没一会连自己都忘了,成日乐颠颠的,过得十分逍遥。

  到那时,莲升的七世依旧是谜。

  后来便是在十二面骰里,引玉的魂冲不开禁制,只能无所事事地盘腿坐下。

  骰中四面封闭,好像禁室一间,边上连个说话人也没有,也听不到外边的动静,一时一刻都过得甚是煎熬。

  眼前黑得好似失明,引玉索性闭眼,明白那日莲升闯入石像,定是中了无嫌的计谋,只可惜最后役钉落在了她的身上。

  那时她便察觉灵命有异,她的魂和真身分置两地,绝对也是灵命设计的。她不知道灵命想做什么,但她势必要瞒住,莲升轮回七世一事。

  于是在那逼仄昏黑之地,引玉用尽全力,将莲升七世有关种种全数封入灵台深处,忘了个干干净净。

  ……

  一溪翠烟外,引玉收手,转而提起沾了泥迹的裙角,打趣说:“到底看见了什么说不得的东西?”

  莲升好像明白,引玉当初为什么要故作糊涂。她窥见了云雾中的一角山影,却望不真切,在自己尚未探究明白前,一颗心惶恐且不安,唯恐被旁人半真半假的言语糊弄过去。

  可这是引玉,不是别的谁。

  “一些旧事。”莲升抹开引玉蹭上她脸颊的泥污,两指微捻。

  引玉捏住莲升衣袂晃晃,催促说:“你说,你要是有半个字隐瞒。”

  “你当如何?”莲升堵住喉头的那口气莫名一松。

  “让你渴时无甘露可饮,饿了只能填个半饱。”引玉弯了眸子,又说:“纵情时不能尽兴,看我却摸不着。”

  这是引玉会说的话,莲升如何会恼。莲升默了许久,回忆幻象中见到的人与事,不禁又陷入迷蒙,她分辨不清自己是谁,而灵命又是谁。

  “嗯?”引玉好整以暇地看着莲升。

  莲升模棱两可地说:“在我由莲化作人身前,你见过我。”

  引玉翘起的嘴角极慢地摁了下去,不是拉下脸,只是在思索该从何说起。她牵着莲升的袖子,捻皱那角衣料,说:“见过。”

  “何地何时?”莲升遂问。

  引玉慢悠悠开口:“见过许多次,你是要问离得近一些的,还是离得远一些的?”

  “许多?”莲升嚼着这两字,翻来覆去品味,思索着“许多”究竟是几多。

  “近的么,是你在望仙山山巅时,而那时我在清风台,和归月共饮了一壶酒。”引玉松手,手腕一翻,如今她已会使驭真身,才发现真身好比乾坤袋,里面存放了零零星星的物件。

  莲升盯着引玉白净掌心,只见一只陶埙凭空出现,正是在白玉京时,引玉抵在唇边吹的那只。当时她也吹了一曲,连自己都不明白怎会记得的埙曲。

  “此物记得么。”引玉双手捧着,陶埙压得掌心沉甸甸,时日已久,它竟还是当初模样,没一点变化。她慢声说:“那时我在清风台上装醉,逼着你吹了一曲。”

  当时之事历历在目,莲升压根不会忘怀,若非引玉做那一出戏,她许还不知道自己心乱如麻。

  “记得。”她伸手拿了过去,摩挲起埙上纹路,好似回到了当日。

  引玉眯起眼,看着一溪翠烟外沿淌过的河水,犹似当年俯瞰人间,徐徐说:“你定要问,你怎会在望仙山山巅,你明明从未去过,可我要说,你就是去过,还是踩着山石步步上攀,涉步三十多日,你吃的是树皮和野草,喝的是露水和山泉,待到山巅时,你已是奄奄一息,摇摇欲坠。”

  莲升定定看着引玉,想知道对方唇中吐出的字句有几分真假。想来是真,她在望仙山为取石珠步步上攀,那时的疲乏有几分恍如隔世的熟悉。

  引玉又说:“可你站在山边时,好像青松一株,你静站不动,追你的人都半死不活地逗留在了半山腰,你不能前行,也没有退路。”

  她一顿,吊人胃口地问:“你猜你做了什么?”

  莲升看向手里陶埙,已经猜到大概。

  引玉颔首,“你吹了埙,我听一遍就记下来了,我当时和归月说,你身上有功德无数,又有数以万计的祈盼汇聚在身,你能登望仙山是仙命所归,我要把你带到白玉京。”

  莲升微怔,她以为从一开始,她不过是净水里的莲花一株。但她不由得皱眉,这和她幻象中所见,毫无牵连。

  “你那时是亡国的长公主。” 引玉抱臂,“你带兵扛敌,百姓敬你信你,只可惜你只手难以擎天,被逼得走投无路。吹完那一曲埙,你奔着山雾环绕的崖底一跃,吓得我酒都泼了出去。”

  许是引玉说得越来越轻快,莲升认为,撒酒是假,引玉另有图谋是真。

  引玉轻声笑了,说:“然后我也一跃而下,却接不住你,倒是找回了你散落在各处的魂,又到山巅上拾到了那只陶埙,接着我便把你托给灵命。”

  “你不曾提起过。”莲升面色不善。

  “灵命也没有和你说起,是不是?”引玉冷哧一声,戏谑说:“我以为牠事事俱会说予你知,不料我是为人作嫁,平白让牠得你敬仰爱戴。”

  她越想越觉得亏大了,又拉上莲升的袖子,咬起后牙槽,满腹的恼话要吐,话至舌根,却变成软绵绵一句:“难怪你此前总是怀疑我,却不舍得怀疑牠,我好惨,我白撒了那一杯酒,又白白飞到凡间拾你的陶埙和魂魄。”

  到底是平日里懒散惯了,引玉如今连气恼,连恼得不够愤懑,耳畔还染了绯色,倒像是床畔间的轻嗔。

  莲升将信将疑,轻飘飘捏上引玉飞红的耳垂,说:“是我做错。”

  引玉往后一避,报复般摸向莲升的耳朵尖,打趣说:“耳根怎么这么软,我说一句你信一句,下回让我尝尝,到底有多软。”

  莲升眸色锐利,问她:“那你说,你的话里可有假?”

  “自然没有。”引玉说话声轻悠悠。

  莲升的耳尖被揉得发烫,立刻拉下引玉造作的手。

  引玉回头望向一溪翠烟的雾障,说:“想来灵命那时就起了异心,牠哪能是忘了说,分明是想抢我的功劳,只可惜牠糊弄你的那一套,在用到无嫌身上时,才初露成效。”

  “但我的幻象里没有灵命,见到的小悟墟也没有参天石像。”莲升直白托出。

  引玉定定看了莲升少倾,飞快跃动的心逐渐和缓,说:“那你看见什么了?”

  “天水,地火。”莲升言简意赅,但一字无错,她要用最明了的字眼,掘出同样明了易懂的答案。

  引玉本也没想糊弄过去,可仍是猝不及防,她微微一怔,温和散漫地说:“那时的确还没有灵命,灵命……”

  莲升目光不动。

  “是你所造。”引玉声音放得很轻,还踮了脚凑到莲升耳边,说得好像闺房私语,“我不是故意瞒你,我也才在幻象中看到那些事。”

  莲升怔忡发懵,这次碎的不是禅心,而是这数百年里认定的种种。她和她心中的白玉京,就像小荒渚岌岌可危的高塔,砖石崩塌后骤现出钢筋内架,如此才叫真实。

  “所言皆真?”她从喉中逼出声。

  “真。”引玉说。

  莲升蓦地垂眼,半晌才不咸不淡呢喃:“难怪小悟墟里没有石像,众神佛问我天火如何灭,我以为我是灵命。”

  “你不是。”引玉摇头。

  莲升眸色极黯,过了许久,释怀般淡笑一声,说:“取不化琉璃去。”

  引玉看莲升面色如常,胸口发闷地看向足边,说:“上哪取,不化琉璃处处都有,那不是可以就地取材?”

  “回晦雪天。”莲升趁着引玉垂头,暗暗揽上她的后颈,捏住那点柔软皮肉,还有少许愠意郁结在心,无处发泄。

  引玉下巴一抬,捏起莲升的食指,朝自己下唇碾去。她眼里含着万千情丝,说:“难受么,往这里发泄。”

  在回去前,两人特地去了孙家一趟。

  孙家并不安宁,竟有人在院外打砸,那紧闭的院门被撞得轰隆作响,里面没人敢应声。门外为首的人胸前还系了红花,显然就是那要强娶孙小月的钱家少爷。

  孙小月的轿子不在,早被弃在了半路。

  院子里,孙家老爷来回踱步,看下人把钱家送来的聘礼一一清点,他不舍,索性别开眼说:“全数给他丢出去,这些东西不要也罢,你们倒是说,孙小月是怎么跑的,吉时怎么会误!”

  当时送亲的人面面相觑,全都发着抖,不敢吭声。

  孙家老爷心乱如麻,又问:“孙禀衣呢,孙禀衣又到哪去了,其他人都回来了,怎么就他没影,该不会是他帮着孙小月走?真是个不叫人省心的玩意!”

  “老、老爷。”有个婢女颤声说:“不是少爷,是、是井里的鬼出来了。”

  孙家老爷周身僵住,眼珠子吃力一转,磨牙凿齿问:“什么鬼,哪来的鬼,不是沿途洒米洒鸡血了么,怎么还会撞鬼!”

  “井盖被撞开了,那鬼还把人逮了进去!”婢女说。

  孙家老爷猛一转身,才知其中一人回来时为什么全身湿透,问也不答,还以为是跌下了河。

  “抓的你?”他目眦欲裂地问。

  那人缓缓抬眼,不想被赶出孙家,却也不想元家小姐枉死,若非元皎饶他性命,他早死了!

  “说!”孙家老爷四下扫了一眼,拾起地上扫帚,往那人腿上抽。

  被抽打的人吃痛喊叫,扬声说:“是元皎,元皎的鬼魂从井里出来了,她是被害死的!老爷您冤枉元皎中邪,你可有想过元皎会变成厉鬼回来索命!”

  孙家老爷打了个冷颤,他心里有鬼,忙不迭把扫帚丢了出去,嘴上却还在说:“她就是中邪,一溪翠烟的鬼勾了她,所以她来勾我女儿逃婚!”

  元皎坠入深井时,许多人都是帮凶,这些人个个都清楚,元皎当时根本就不是中邪的模样。

  被拉入水井的人用力抹泪,扯着嗓说:“小姐不是被勾,是自愿跳井!你害死元皎,她痛不欲生!”

  孙家老爷气得个面红脖子粗,无处泄愤,一脚把廊上的花瓶踢翻在地,唾骂道:“白养她这久,逃婚不说,竟还寻死,全当我这一十八年的米面都喂了狗!”

  钱家的人还在外面砸门,见撞门不得,干脆一个踩一个的肩,跃墙进去了。

  孙家老爷被吓了一跳,赶紧指着不远处堆叠成山的聘礼说:“人死了,要么你们钱家就把聘礼都拿回去,要么就去井里捞尸。”

  跃进高墙的人拉开了门闩,那胸口系花的钱家少爷怒火朝天闯入其中,冷笑说:“把聘礼拿回去?你要我钱家的面子往哪儿搁,投井是吧,你倒说是哪一口井,我这就去把她捞上来,这亲不结也得结!”

  孙家老爷心跳如雷,踹了那周身湿淋淋的下人一脚,说:“带钱少爷过去!”

  此人知道仙姑为元皎和孙小月埋尸一事,但他万不会说,他怎忍心看小姐的尸体受辱。他起身说:“我知道那口井,我带钱少爷去。”

  这时,门外传来马蹄声,一看竟是孙禀衣赶了回来。

  孙禀衣翻身下马,一双眼比孙家老爷还红。他撞开钱家那穿喜服的,揪起他爹衣襟便说:“爹你是棒打鸳鸯,元姐姐是你害死的,你又害死我姐!我原来想一走了之,我气不过,决定回来看看你的嘴脸!”

  钱家少爷听懵了,拉住孙禀衣就问:“什么棒打鸳鸯,细说!”

  “元姐姐和我姐孙小月情投意合,是你偏要娶我姐姐,我爹他被钱蒙了眼,害死元姐姐后,硬要把我姐嫁出去!”孙禀衣少年心性,一口气全部道出。

  钱家少爷哪料孙小月是这样死的,他半个背都凉了,瞪直了眼说:“是你爹收了我的聘礼,我以为孙小月甘心嫁我,半途又反悔,特意毁我钱家脸面,我也是被骗!”

  “特意毁你脸面?”孙禀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你丢了脸面,元姐姐和我姐可是丢了命,你不过是投了个好胎到了钱家,胯/下又多长二两肉,真当自己有多大脸面!”

  钱家少爷一个激灵,挥手让下人全都停下,硬着头皮说:“你问你爹去,我何时逼过孙小月,她死,全是因为你爹!”

  如今世道不太平,到处都是厉鬼,好好一场喜事成丧事,谁不怕被鬼祟缠身。

  钱家少爷聘礼都不要了,连忙说:“走,这事算了,就当钱家白白丢了面子,所幸她不是和我拜堂后才死的,谁害的孙小月,孙小月找谁去!”

  一群人气势汹汹赶来,逃也般离去。

  孙家那老爷跌坐在地,他忘了喊痛,生怕孙禀衣要走,赶紧拉住他说:“禀衣,爹我这么做全是为了你,我孙家就你这么个传宗接代的,你可不能抛下爹跑了,孙家以后还得靠你,你万不能像你姐,养了她半辈子,岂料养的竟是白眼狼!”

  孙禀衣扯开拉他的手,一口气堵在心头,哑声说:“姐姐比我聪明,比我能干,你自以为是,把她一步步往死里逼,到如今你还是不认错!”

  孙家老爷也哭,满心只觉委屈,扯着嗓说:“等你到了我这年纪,你也……”

  “我万不会像你!”孙禀衣转身跑了出去。

  一些下人能跑的即跑,哪个不怕被孙老爷连累,害他们成厉鬼盘中餐。

  引玉转身,嗤着说:“自作孽不可活,就算世道不是这般,他定也会因为贪图那点钱财,而残害自家孩子。”

  莲升附和:“人若向恶,所做事事俱恶。”

  两人尚未来得及走,就被院子里跑出来的孙禀衣撞见了,孙禀衣一个跪地,生怕两位仙姑急着离开,不管不顾地捏住莲升裙角。

  莲升脚步一顿,看见罩衫下摆沾了几个黑色指印。

  孙禀衣哭道:“我不想留在此地了,两位仙姑可否带我离开,我、我自知根骨不好,不是修仙的料子,我……”

  引玉自身难保,只想让他自己打退堂鼓,索性说:“我们要到晦雪天。”

  晦雪天是出了名的冷,沿途全是冻死骨,厉鬼比活人还多,生人去那地方,无疑是送命。

  孙禀衣愣了一下,竟不退却,反而说:“我不太去过外边,只从别人口中听说过晦雪天的事,如果能死在那里也好,听说人死后,魂魄会被厉鬼吃尽,这样一来,也省得转世之苦。”

  引玉哪料,这人年纪轻轻,不求活,反而求死。她俯身撑住膝盖,问:“你真不怕死?”

  “世道如此,活着有什么意思。”孙禀衣抹泪,还抓着莲升裙角不松。

  莲升面无表情,倒也不是真的冷酷无情,淡声说:“你要是真不怕死,便随我们到晦雪天,只是你要想清楚了,这事没得后悔。”

  “我不悔!”孙禀衣扬声。

  引玉诧异,瞥了莲升一眼。

  莲升说:“晦雪天有家客栈名叫闻安,你如果下定决心要走,不妨去那里当个帮工。”

  “好,当帮工也好!”孙禀衣热泪盈眶。

  岂料莲升又说:“如今客栈里只有掌柜和店小二,一个是鬼,一个做过鬼。”

  孙禀衣僵了一下,硬着头皮说:“我不怕!”

  少年人,多的是无畏和莽撞。

  下了山,引玉隐约听见一声惨叫,回头时看见不少鬼祟往孙家的院子涌。

  莲升也有所察觉,碍于孙禀衣跟在身后,所以只字不言。

  引玉传心声给莲升,说:“此前孙家人多,阳气足,就算日子挑得不好,也没有鬼怪蜂拥而上,如今人都走光了,只余那孙家老爷还在宅中。”

  “死不足惜。”莲升回以心声。

  一路赶回晦雪天,孙禀衣御马,莲升和引玉扶风腾云。

  谢聆和薛问雪早一步回到,两人未回客栈,先到骸骨台边上一探究竟,生怕又有变故。

  边上的断肢残骸和遍地鲜血全被大雪覆盖住了,康家人不知所踪。

  厉坛上的桃树微微曳动,桃树变作的妖认得谢聆的气息,知道此人并无恶意,这才现了身。她躲在树后微微露面,在见到薛问雪那陌生面孔时又猛一缩头。

  谢聆走上骸骨台,明知那不是谢音,可周身血液还是狂往颅顶上涌,他两耳嗡嗡,匆忙奔了过去。

  薛问雪立即明白,这妖便是碍了谢聆道心之物,他眼里容不下妖邪,又不忍看友人执迷不悟,歘啦一声拔剑出鞘,剑尖直指桃树。

  剑尖破空而去,谢聆闻声扭头,抬起剑鞘挡在剑前,冷声说:“薛问雪!”

  薛问雪顿住,却不是因为谢聆的阻挠,而是因为他察觉出,厉坛下竟有鬼祟无数,那浓浓鬼气好像浪潮,能掀天揭地!

  “在仙姑们未将天净水取回前,这树碰不得。”谢聆寸步不让。

  薛问雪不得不收剑,错愕看向脚边,问:“晦雪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谢聆只好徐徐道出,余光暗暗睨向桃树,桃妖被吓着,已经藏起来了。

  晦雪天的事错综复杂,若要细说,怕是半日也说不完,谢聆择其轻重,说了厉坛的来由。

  薛问雪斩妖除魔多年,头次听闻这样丧尽天良的事,怒火朝天道:“康家在哪,那些人全部该死!”

  谢聆怀中的耳报神找到了知音,糯声开口:“作恶的人都该下十八层地狱,不吃足刀锯鼎镬,叫惨死的人如何安息!”

  “康家已被厉坛下跑出来的僵吃去大半。”谢聆抬起剑鞘,挡在薛问雪身前。

  桃树后,那粉衫丫头又现了身,抱着树小心翼翼往远处打量。

  谢聆登时屏息,唯恐将桃妖吓着。

  薛问雪已无杀意,却直白说出:“你心不为证道,是因为这只妖?”

  谢聆不语。

  “你的杂念太多了。”薛问雪紧皱眉头,冷冷睨向树后,不像在看活物,又说:“待仙姑取回天净水,是不是就能将这妖物铲除?”

  “不能。”谢聆挤出声。

  他不愿道出的真相,正在他心头不遗余力地冲撞着,化作一个个字音,抵上他的舌根,令他舌齿发麻。

  “你道心不稳,再不拔除杂念,定会断了前途,前面的修行全部白费。”薛问雪无心无情,将去处杂思说得何其轻松。

  谢聆目露迷惘,眼中毫无神采,他此前一心向道,只为了却妹妹夙愿。如果不是为此,那他修仙是为了什么,他的道心何在?

  “势必要斩杀此妖。”薛问雪说。

  “不可——”谢聆哑声,“我踏上修途,扮作妹妹的模样降妖捉鬼,是因我不舍、我愧悔无地!妹妹全因我而死,可如今我才知道,妹妹的魂魄没有被鬼祟吞吃,而是化入了此妖的身,她是妖不假,可她……也算是我妹妹啊。”

  引玉和莲升堪堪赶回,恰好听到谢聆直抒胸臆。

  引玉一愣,顿在骸骨台外,看向莲升说:“他终究还是认了,这算不算修心有所得?”

  “算。”莲升说。

  作者有话说: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