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的不是这里的忘醧, 此处的苦水自然也成不了解药。
邬引玉心中仿佛有灵光一现,浓雾暗影般的迷惘被照得荡然无存。她了然,梦里的地方,才该是她灵魂归处。
判官状似惶惶地退了数步, 跌坐在座椅上, 僵着声说:“起效或许会慢一些, 不如这样,你改日再来冥塔一趟, 今日照旧路回去,我便不送了。”
邬引玉怎可能连个心眼也不留, 直接问:“可我没有冥簿, 此后该如何是好。”
判官故作镇定说:“写上便是!”
“现在能写么?”邬引玉追问。
判官撘在桌上的手微一动弹, 却没拿笔,说:“此事工序甚多, 你等着就是。”
邬引玉点头说是, 转身便离了塔。
冥塔下,那两位阴差还是岿然不动得站着, 其中一位木讷如斯,另一位挤眉弄眼,像在求救。
邬引玉哪救得了这阴差,她如今进退维谷,姑且走一步算一步,只能拂了对方的意, 不多看他一眼。
上独木前,她料想判官不会善罢甘休, 但回头见冥塔森森, 还是踏了上去。
起先那独木一点问题也没有, 边上黑蒙蒙的海水也和平日一样,水声滔滔,似是有无数魂灵在扑腾挣扎。
乱腾腾的呼喊声此起彼伏,捣得人心乱如麻。
“我下辈子不敢作恶了,求大人放过!”
“想回去看一眼我的子女,看完那一眼,我必老实受罚!”
“好烫的海水,好痛,我要被煮熟了!”
“冷,冷死我了!”
邬引玉无动于衷,她已不是头一次过独木,此时听到这样的哭闹,已是波澜不惊。
走到近半,异象顿生,独木竟摇晃不已,像是海上扁舟,很快就要被大浪撞到支离破碎!
这样的独木,又怎能容人站稳?邬引玉一个趔趄,心跟着提到了嗓子眼。
鬼怪在水中备受折磨,活人要是掉进里面,也好受不到哪去。跌进去,活人魂极易和躯壳断开牵连,会再也回不了阳间。
海水看似没有沸腾,也没有结冰,实则一侧滚烫,一侧寒凉,专用来洗去恶鬼身上的罪污,蹚过这海,才能到孽镜台前,过了孽镜台,才能往生。
海上原本能落脚的地方也就只有两足宽的独木,如今独木晃荡不停,又没个扶手,分明是要将独木上的过客往死里折腾。
水里恶鬼还跟疯了一般,齐齐露出骷髅利爪,作势要把邬引玉拉下水。
若非判官有意,独木又怎么会晃成这样,恶鬼又怎敢拉人下水?
邬引玉一颗心高高悬起,猛将腕上一串五帝钱捋了下来。她仰身一倒,背后是齐齐伸长的灰白手臂,近要坠入水中时,一道莲纹弧光倏然亮起。
好亮,她近要睁不开眼。
所有鬼怪呜呜痛吟,不约而同地收回手臂,齐刷刷躲进水底。
整片海面静得出奇,竟连波澜也不见了,而横跨海面的独木也未再晃动,像是被人牢牢按住。
邬引玉还没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甚至还没来得及扯断串起五帝钱的红绳,一睁眼便回到了现世。
睁眼的一瞬,她猛朝床头看去,只见有未来得及隐退的金光从锦盒缝里渗出。
须臾间,那光灭了,快得像是幻觉。
锦盒是鱼泽芝放在她床头的,傍晚在盛鲜宝珍坊时,鱼泽芝还说,那红玉有安神之用。
原来,是被动了手脚才有安神之用。
邬引玉坐起身,心有余悸地呼出一口气,把桌上那锦盒抓了过来,慢腾腾掀开盖。
盒中红玉静悄悄躺着,摸起来仍是凉丝丝,冻得她匆忙缩起手指。
此时是半夜两点,虽然她素来没有扰人清梦的习惯,但此时各种疑问积攒心头,一刻也不想等,干脆爬起身,朝鱼泽芝的房间走去。
邬引玉轻手叩门,没想到才等了数秒,门便开了。
鱼泽芝站在门里,虽然换了睡袍,头发也松松散散,可眼里没有倦意,显然还没睡下。
“方便聊聊么。”邬引玉环起手臂。
鱼泽芝偏身容门外人进门。
经这一遭,邬引玉倒是又弄清楚了一件事,比方说,鱼泽芝不会害她。
于是她毫无顾虑地往对方沙发上坐,慢悠悠说:“好累。”
鱼泽芝倒是平静,自顾自倒了杯温水,往她面前放,说:“从两际海回来了?判官怎么说。”
邬引玉睨着面前的人,目光挟了几分质问,那嘴角一翘,便似笑非笑着,像在勾着对方全盘托出。
“还是说。”鱼泽芝往她肩头轻轻一拂,将两际海鬼祟留下的指痕给拍散了,“判官什么也没提?”
邬引玉侧头看向那只手,距离太近,鱼泽芝腕上菩提木珠的香气已扑到她鼻边,熏得她心旷神怡。
她双手交握着往膝上搁,说:“我没来得及问判官牙樯滩的事,还差点被他弄进海里。”
鱼泽芝伸出食指,把盛了水的纸杯又推过去一些。
“还好有人救了我。”邬引玉这才捧起纸杯,不喝,只是用来焐手。
“什么人?”鱼泽芝面不改色。
邬引玉盯紧眼前人说:“您知道么,您搁在我床头的红玉发光了。”
鱼泽芝随之回答:“哦?难不成是它救的你。”
“我差点跌进两际海,一道莲纹弧光忽然出现,不光镇住了水里的恶鬼和摇晃的独木,还把我带回来了。”邬引玉放慢语速,笑盈盈说:“我睁眼时,看见床头的锦盒里有金光一闪。”
“原来那玉还有这等功效。”鱼泽芝神色极淡。
邬引玉当即问:“鱼老板好像不惊讶,说来您身上也有一块红玉,您见过那莲纹弧光么。”
“这倒没有。”鱼泽芝捻了下手指,是方才拂了邬引玉肩头的那只手。
邬引玉目光一顿,就好像那被捻了一下的,是她的心。
她不走心地哧了一声,慢声说:“二十三年前,有一女人到邬家托孤,托的是我。”
“原该在照片里的女人?”鱼泽芝的目光压根不躲闪。
邬引玉抿起嘴唇,寻思这人是不是和她一样转生后失了忆,故而问:“那鱼老板近日有没有做过什么奇怪的梦。”
“不曾。”鱼泽芝答得飞快。
邬引玉是一点话也套不出来,显然,鱼泽芝试探过后,决定将她蒙在鼓里。
“平安回来就好。”鱼泽芝状似赶客,“夜很深了,回去睡吧。”
邬引玉找不到借口留下,只好起身说:“祝鱼老板有个好梦。”祝得不走心,所以听起来不像好话。
鱼泽芝没说什么,在走廊上目送邬引玉回房。
在那黑蒙蒙的两际海中,判官心也不安,他本是想把邬引玉弄进海里的,没想到竟叫她躲过了。
那莲纹弧光,他自然也有看到,辨出弧光中莲纹的一瞬,他心绪大乱,面具底下一张脸变得有些狰狞。
他是见过那道莲纹弧光的,就在二十三年前,是在陌生女子掷下十二面骰之前。
那时候,天上降下雷罚,齐齐堕下的掣电轰隆作响,就连阴间的天也被照得一片豁亮。
他寻思那雷是冲着他来的,故而数日不敢露面。毕竟作为判官,他做了恶,天道必要罚他。
那次的雷罚持续了三日,每每有天雷落下,都有一道莲纹弧光相伴,和方才出现的那道一模一样!
判官坐立不安,心想既然莲纹弧光来了,那雷罚是不是跟着也要来,他二十三年前能躲过,如今未必还能。
他磨磨蹭蹭又到了冥塔地下,看着那群五门的推磨“鬼”想,要不……全放走算了?
推磨的全是不完整的魂,只知道被驱使着做事,压根不知苦痛。
判官心绪大乱,不由得将二十三年前的神秘女子,邬引玉,还有雷罚一事联系在一起,寻思着,那日之事难不成是天道的试探?
他那时当作无事发生,可不就着了道?如今冥簿出错,因果大乱,所以雷罚势必还会再来,他在劫难逃!
判官心怀鬼胎,仔细回忆那女子的模样,那些模模糊糊的眼耳口鼻拼凑在一起,还真凑成了鱼泽芝的样子。
他吓得一个趔趄,差点撞上身前的推磨鬼,连忙挥袖,掷出一道鬼旨,想把去了牙樯滩的邬家人召过来。
鱼家只余鱼泽芝和鱼素菡,他只能从邬家那几人入手……
邬其遇已经往生,能问的就只有宋有稚了,也幸而还有人可问。
牙樯滩的暴雨还没停,去了那边的吕冬青等人也被困在其中。
沿江的楼房全被淹没,一眼望去泥黄一片,山上树木东倒西歪,还有土体在往下滑。
就算是活无常,那还是有着血肉之躯的活人,哪经得住折腾。他们辛辛苦苦逮到一些魂,便已累得动弹不得。
吕冬青和封鹏起年纪又大,即使身子骨再硬朗,也比不得年轻人,在去的第一天便齐齐病倒了。
宋有稚正照顾着两位老人,忽然察觉一阵阴气扑来,再看才知是判官发来的鬼旨。
吕冬青恰好睁眼,看见宋有稚接了鬼旨,那浓黑阴气在她手上展开,变作了文书一份。他哑声问:“可是判官大人来信了?”
宋有稚点头,不明白为什么判官只召见她,而其他人俱未收到鬼旨。她心有不安,生怕判官得知她接受了女鬼托孤,撒谎道:“判官召我们所有人下地。”
吕冬青皱眉,咳了几声,艰难撑起身问:“怎么只有一份鬼旨。”
“可能判官知道,我们所有人都呆在一起。”宋有稚别开眼。
对于如今的牙樯滩,他们有心无力,也是该向判官呈报的时候了。
吕冬青虚弱地说:“那走吧,及早将牙樯滩的事告诉判官,拖不得。”
封鹏起虽然闭着眼,但听得清清楚楚,在边上说:“把邬其醒喊回来,我们一同下地。”
五人齐齐到了两际海,进冥塔后一路上走,竟没见到判官。
吕冬青心急如焚,带着人回到塔下,逮住守门的阴差问:“可知判官去了何处?”
两位阴差,只有一位开得了口,能开口的那位还木木讷讷的,张口只道:“等。”
另一位僵着身,眼瞪得巨大无比,虽是阴差,模样看起来竟比海里受折磨的恶鬼还要阴毒。
幸好吕冬青在这行干了数十年,什么样的鬼没见过,干瞪眼的阴差根本吓不着他。但很快,他便发现,这鬼瞪眼分明是在挣扎,挣扎身上束缚!
两际海是判官在管事,阴差要是身上有缚,那必然是判官下的。
如今判官虚弱,所以这阴差才有挣扎的余地。
可这里的人都不是邬引玉,胆子大不到敢去除判官下的缚。
那阴差的眼瞪得更大了,僵硬的身微微一侧,随之浑身颤抖,癫痫般朝塔内挪步。
吕冬青看得惊骇不已,回头道:“这……”
封鹏起也不明白,但看得出这阴差是想带路,连忙道:“跟上他。”
阴差拿着戟走进塔里,在那有无数纸灰坠下之处,他矮身一跪,脑门狂往石板上磕,尤像请罪。
吕冬青愕然发现,石板之下是空的。
阴差已是游魂之姿,就算磕得皮开肉绽也流不出血。他转而挺起腰背,手指哆哆嗦嗦地在石板上戳,好似在画什么。
吕冬青恍然大悟,环视了一圈后,蓦地抬手接住了飞扬的纸灰。
未落地的纸灰变不成白蝴蝶,往手上一沾,便会留下灰迹。
吕冬青蹲下身,照着阴差比划的走势,慢吞吞地画出来一个图案。
随即一阵天旋地转,塔中站着的五门人竟被“吸”到了地下。
吕冬青心跳如雷,没想到冥塔之下竟还有这么一个隐蔽之处。
他欲寻判官身影,一个转身,一只巨大的石磨撞入眼中。
石磨边上,有一群身上系着粗绳的魂正在费力推磨。
那些魂单薄透明,但模样还是能看得清的,一个个的竟都眼熟无比。
吕冬青看到了五门的祖辈,还有自己的儿孙,随之,还发现了自己所在!
正推着磨的魂,似乎……全都是五门的,而判官就站在边上。
判官没料到会有人闯入,被吓得差点魂飞魄散,扬声道:“你们怎么下来的!”
五人都慌了,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古籍上曾提起过,两际海确实有一石盘大磨,若有人做了罪不可赦的错事,其子孙后辈都要舍下一魂在阴间推磨,其肉身也需为阴间做事以偿债。
最开始的活无常,便是这么来的。
吕冬青百思不得其解,他以为五门做活无常,只是自古以来的糊口手段,没想到竟是为了偿债。
可是,五门的祖辈们又是做错了什么?
判官猛朝宋有稚看去,他发出去的鬼旨明明只有一份,想必是宋有稚动了歪念。
宋有稚瑟瑟发抖,紧握住邬其醒的手臂,哑声道:“是守塔的阴差教我们下来的。”
判官戴着面具,神情难辨,但说话咬牙切齿,分明是动了怒,“你告诉我,邬引玉到底是怎么来的?”
除了宋有稚,没人料到判官会问这个,四人齐齐朝她看去。
宋有稚瞪直眼:“她……”
“说!”判官冷声。
宋有稚两眼一闭,颤巍巍道:“我二十三年前怀的是死胎,恰好有一个陌生女人来托孤,她在邬家暂住了几日,非人非鬼,我和邬其遇很是害怕,不得不收下。”
判官倒吸了一口气,又问:“那位女子,是不是和鱼家家主长得一模一样!”
宋有稚睁开眼,朝远处的推磨鬼望去,扫了一圈没见着鱼泽芝,鱼泽芝怕也不是鱼家的后人。
她颤声道:“是、是有些像,她们身上都带着一块红色的玉!”
判官抬手按住脑袋,什么像,根本就是同一人!
鱼泽芝夺舍时,那具躯壳尚还稚嫩,此后长相受魂灵影响,便会与她本身越来越像。
“你真是做了一件好事!”判官厉声,猛一甩袖,身上鬼气四溢。
吕冬青连忙朝宋有稚抓去,朝封鹏起使了个眼色。
两人纷纷掷出五帝钱,飞快烧去符纸,火烧火燎地将身边人拽出了冥塔。
有一瞬,判官迟疑了,他不敢再触犯天道。就光是他犹豫的那阵,也已足够吕冬青等人离开阴间。
五人惴惴不安地回到牙樯滩,相视一眼,都沉默住了。
宋有稚急急吸气,浑身抖个不停,捂脸说:“我和其遇对不住五门其他人。”
“替祖上偿债一事且先不提。”吕冬青撑起身,长呼了一口气,看着宋有稚说:“你把当年的事全部道出,不可再有隐瞒。”
宋有稚不敢再瞒,把昔日种种,包括将转经筒还给邬引玉一事,全都说了出来。
吕冬青哑声:“照此前卜算,以及判官的指示,五门失踪的人也许真是被引玉带走了,只是……这事一定也牵涉到五门的高祖辈。”
半日后,牙樯滩的大雨终于停了,通讯基站也逐一抢修恢复。
可是,吕冬青等人依旧联系不上邬引玉,这回,连鱼泽芝也联系不到了。
夜里,邬引玉被呼喊声吵醒,醒来盯着转经筒看了许久,又把它拿到盥洗室,泡出了一池的墨汁。
这回她得让鱼泽芝亲眼看看才是,她走出房门,差点被走廊上走动的纸扎人吓到。
一个个花花绿绿的纸扎人跟阴兵似的,双眼俱是无神,漫无目的地游走。
邬引玉舒了一口气,朝楼下看去,发现竟还有纸扎人坐在沙发上,目不转睛地看着打开的电视。
真是热闹,鱼家人一定从不缺玩伴。
她走去敲了鱼泽芝的门,没进去,在走廊上勾了勾手指头说:“鱼老板,来。”
鱼泽芝看了她几秒,不作声地跟了过去,进了那边的盥洗室后,一眼便看见了满池的墨汁,池里还泡着个转经筒。
邬引玉抱着手臂,往门框上倚,努着下巴说:“我上回也是这么泡出墨汁的,泡完后,叫喊声就会有所消停。”
“你猜到了吧,墨气就是从这转经筒里出来的。”鱼泽芝说。
邬引玉嗯了一声,姿态仍是懒散。
“你把墨迹泡化,出来的墨气会蒙住生魂,藏住他们踪迹,所以上回你泡了转经筒后,判官便给不出指向了。”鱼泽芝拨动水面,手指浸湿在水中。
邬引玉一愣,没想到竟是这般,说:“所以它是在救人对么,它可是越来越沉了,会不会承载不住更多的魂?”
“会。”鱼泽芝眉头紧锁,看向门边倚着的人。
又是这样直勾勾的打量,邬引玉打趣道:“我上次还想将这转经筒拆开,好把里面的魂放出来。”
“别拆。”鱼泽芝半个手掌探到水下,搅得水中灰烬沉浮。
“我知道,省得害了那些魂嘛。”邬引玉一哂,“不过,前两天鱼家还不曾这么热闹,鱼老板怎么想的,让我刚打开门就看了一出‘戏’。”
鱼泽芝捞出转经筒,解释道:“早上时,有人到我这找你了,用的是搜魂术,被我挡下了。”
邬引玉不意外,“其他几门?”
“嗯,明儿天一亮,我和你一起走。”鱼泽芝说。
邬引玉眨巴眼,“那素菡怎么办。”
“有保姆在。”鱼泽芝心倒是放得宽。
邬引玉低低地笑出声,身不由得往鱼泽芝那边歪了点儿,说:“鱼老板其实不用跟我,我走就是了,不过有一事,我左思右想觉得还是得告诉您,省得您觉得我不坦诚。”
“什么?”鱼泽芝放掉池中符水,不紧不慢清洗起自个的手。
“判官找不到我的冥簿,他想方设法让我喝了解忘醧的苦水,苦水压根不奏效。”邬引玉直视鱼泽芝的眼,说:“我可能不是‘这里’的人,鱼老板,您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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