葫芦塔刹的刻痕是在灵牌底部, 图案小,痕迹又极浅,若非拿起来细看,还真留意不到。
邬引玉哪知道这回事, 下意识看向邬挽迎, 却见邬挽迎也满脸惊诧。
塔刹, 魔佛,还有上回扶乩时肃穆沉重的钟声。
凭借这些, 邬引玉已能断定,偷吃神堂里贡香的, 一定就是她梦中从未现过身的魔佛!
传言塔刹与天相接, 能借此与神灵通话, 在以前便听说有巫觋借葫芦塔刹问天。但后来,坑蒙拐骗者越来越多, 一个真相也随之浮出水面——
这世上根本没有神仙。
于是, 便不再有人借葫芦塔刹问天了。
邬挽迎摇头:“在这之前,我根本不知道灵牌上有这样的痕迹。”
“所以, 此前你们根本不知道有阴邪之气潜进神堂?还是说,有,但你们没当一回事。”吕冬青冷声质问。
“没见过,不知。”邬挽迎气息已乱,却还是老实回答。
邬其醒惴惴不安地盯了片刻,伸手问:“可否容我一看。”
吕冬青把怀中杂乱的灵牌交了过去, 神色难看道:“你也看看。”
邬其醒先看的竟是邬其遇的灵牌,两人到底是兄弟, 虽然争抢了一辈子, 但还是有些情谊在的。他看邬其遇的灵牌下没有痕迹, 稍稍松了一口气,才接着查看起其余灵牌。
余下那些,有的有印记,有的没有,有印记的全是老一辈。
看完,邬其醒望向灵案,皱眉问:“那其他的灵牌呢?”
吕冬青双掌合十,语气沉沉地说了一句“多有冒犯”,然后才搓搓手继续查看。
邬引玉也在边上翻,但因为灵桌又宽又高,其上放置的是祖上好几代人的灵牌,那中间和最上边的,得踩到桌上才够得着。
她脱去那小猫跟的鞋,正要掖着裙摆往上爬,就被鱼泽芝拉住了。
鱼泽芝拉住她的裙摆,皱眉说:“让其他人来。”
“我来。”邬其醒把怀里的牌位递了出去。
邬引玉伸手接住,不客气地说:“劳烦二叔。”她把灵牌挨个放到桌上,只剩邬其遇的还在手上捧着,心里还挺不是滋味。
她喊了邬其遇二十来年的“爸爸”,到头来,不光称呼喊错,连身世也变得扑朔迷离,甚至,观宋有稚那态度,就好像邬其遇是她害死的一样,当真不是滋味。
明明魔佛和二十三年前的女人也掺和其中,害人者再怎么也不该算到她的头上。
越看心里越是犯堵,邬引玉干脆放下了邬其遇的牌。她看鱼泽芝站在边上没有要帮忙的意思,几步靠近,压着嗓说:“您说,有没有可能是留下印记的东西想吃人,但那团墨气救了他们。”
“不生不死,尚不能断定是‘救’。”鱼泽芝淡声。
邬引玉自知摆脱不了那团墨气,只能想方设法替对方洗清嫌疑,但说是“救”,其实连她自己也不信。
“也是。”她哼笑,“不过,这葫芦塔刹一定和吕家扶乩时的钟声有关吧。”
“或许。”鱼泽芝话本就不算多,如今更是少得稀奇,眉心还紧颦不松。
邬引玉放慢声音,显得悠哉悠哉,“有钟声,又有葫芦塔刹,在常人看来,这些可都是邪祟不会碰的,您说……”她调子拉得老长,明目张胆地打量起鱼泽芝的神色。
“你想说什么。”鱼泽芝转头,沉着的目光没有丝毫要动摇的迹象。
邬引玉抬手掩在唇前,说:“您还记得吧,赵姨传出去的谣言,她说我上了吊,还在墙上画画那事儿。”
“记得。”鱼泽芝语气淡如水。
“世上会不会真有魔佛?”邬引玉问出口。
鱼泽芝那漆黑瞳仁好像茫漠大海上的游船,遽然闪颤,说:“万一是其他邪祟造假?鬼怪可是很聪明的。”
“也有可能。”邬引玉笑了,目光投向灵案,依旧觉得此事就是魔佛所为。
邬其醒上了香又三拜九叩,终于赤脚上桌。他心里委实没底,原以为是这两兄妹能力不足,应付不得,如今他才明了,邬家是真的闹了怪事。
他那点儿想落井下石的心思彻底没了,在检查了牌位后,眼底惊诧之色越来越深,险些忘了呼吸,一张脸憋得时白时红。
“怎么样?”吕冬青腿脚不便,只能站在底下问。
邬其醒把那些有葫芦塔刹刻痕的灵牌递了出去,一声不吭又继续查看,最后交出去的灵牌得有十余块,全是高祖父辈往上,往下的无一例外都无此印记。
往上的那些先祖,不论是寿终正寝,还是因病因故,竟都摆脱不了此印记。
邬引玉是二十三年前来的邬家,那时是邬其遇当家,本以为怪事应该是从那时候开始的,没想到,事情发生得比她料想的还要早。
高祖父辈往后的三代人全都避过了此灾,如今魔佛又冒出头,一定和她的出现脱不了关系。
“那些也是我的……”吕冬青惊诧道:“爷爷辈了。”
封鹏起难以置信,“可是在那个时候,我可从来没有听说五门发生过类似的怪事。”
邬其醒从灵案上下来,他手软脚软,翻下桌时差点跌了个大跟斗,唇色惨白着问:“这些印记一定是最近才出现的,此前我爷的牌位是邬其遇亲手刻的,不可能会留下这样的印痕。”
“邬家的灵牌,都由家主亲手雕刻。”邬引玉走上前,将灵牌上的印记一个个比对,愕然发现,所有葫芦塔刹竟长得一模一样,一点没差!
就算是打印,着墨也会稍有不同,这样的相似程度,已经比得上那两块莲纹玉佩了。
邬引玉看得心惊肉跳,目光一动,侧身看向鱼泽芝。
鱼泽芝还在目不转睛地打量灵牌上的痕迹,面色中也有不解。
“五门到底招惹了什么东西。”吕冬青握紧拐杖。
邬引玉试探般低头,往刻痕上闻,一股子腐臭味,像烂掉的菜叶子和放坏的肉糜。
她蓦地转头,簪子差点戳上鱼泽芝的脸,连忙张开五指往簪子上一裹,说:“一样的。”
“和香灰里的一样?”鱼泽芝听明白了。
邬引玉颔首。
吕冬青和封鹏起是琢磨不出结果了,看边上那两人在打哑谜,皱眉问:“看出什么了?”
“这些刻痕不光一模一样,好像连味儿也很相近。”邬引玉说。
邬其醒离得近,率先嗅了起来,不解道:“不就是木头味么。”
吕冬青也跟着吸了几下鼻子,果然没闻出那股邪祟味,按起眉心说:“我看引玉你也乏了。”
“是累了。”邬引玉作势笑了。
夜已深,再这么熬下去,怕是到凌晨也找不到答案。
两位老人都已是心力交瘁,邬挽迎怕极他们出事,干脆道:“二老今晚要不就暂住在邬家,时候不早了,明天我再让人查查这葫芦塔刹。”
“歇了吧。”邬引玉也说。
眼前只有这法子了,吕冬青和封鹏起只好同意。
邬挽迎让新来的董姨把客房收拾出来,那董姨虽然好奇,但一句也没问。
算起来,邬其醒搬出老宅已有三十年了,如今又住在这里,心中感慨万千,在门外站了许久才进屋。
等安顿好两位老人,邬挽迎才说:“你们也早点歇,这事……急不得。”
邬引玉在客厅里抽完最后一口烟,把烟杆往桌上一搁,朝坐在沙发另一侧的鱼泽芝看去,一眼就看到对方腰侧的玉。
红得毫无杂质,雕得又精细,确实是漂亮的。
鱼泽芝……该是喜欢的吧,否则怎会在拿到手的第一日就往身上系,如今重回手上,又佩戴着不愿取下。
可梦里那玉碎声,当真是叫人难过。
“鱼老板今晚还回去么。”邬引玉问。
“不留我?”鱼泽芝似乎在笑,但眉眼间带着疏远。
邬家的客房也不是应有尽有,一时间少了三间,哪还腾得出来。
“留不住了。”邬引玉站起身,把桌上属于鱼泽芝的车钥匙抛了过去,说:“您自个儿开车回去?”
“夜很深了,路上不安全。”鱼泽芝说得委婉,坐立着不带动弹,那姿态格外端庄板正,不像拒绝,倒像在胁迫。
邬引玉哧了一声,好整以暇地看她。
鱼泽芝又说:“如今恰好四门俱在,不论发生什么,也方便商量,我这一走……”
“行了。”邬引玉索性走到鱼泽芝身后,往沙发上轻手一拍,说:“那要委屈鱼老板在我的房间暂歇一宿了。”
“你呢。”鱼泽芝问。
“我去书房将就。”邬引玉耸肩,不以为意道。
邬引玉没有和人共寝的习惯,再说,她几乎夜夜都会做梦,梦里要是做出点什么事,可不好解释。
正好她卧室里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借鱼泽芝睡睡也无妨,要真让鱼泽芝打地铺,倒是邬家招待不周了。
于是鱼泽芝住下了,换的睡衣还是邬引玉此前洗了没穿过的。
邬引玉那房间常年放熏香,带着股淡雅清新的茶味,混着点儿甜,闻起来令人昏昏欲睡。
鱼泽芝是睡得好了,房间的主人却在书房里做了一宿的梦。
梦里又是白玉京,她在成林的塔刹中游走,好像丢了方向,走得昏头转向也没走出去。
既然是在塔刹林了,自然望得见参天的佛像。
佛像里传出震耳钟声,声音来得突然,震得她双耳嗡鸣,差点就地倒下。
四周再无他人,停在塔刹上的飞鸟闻声振翅,蒙天的鸟影使得此地刹那一暗。
佛像的脚边站着一个朦朦胧胧的身影,那人说:“我从小世界来,恨遍身边所有人,修的是恶道,费尽心思才走到这白玉京。我来时在那里埋了恶根,以便有源源不绝的阴气供我修炼,坏吗,是不是坏透了?可是,你就至善至纯吗,我知道你在觊觎什么,你心里全是贪念!”
塔刹,恶道,此人就是偷吃香的魔佛吧?她出自五门高祖父那一辈,恨遍的身边人便是五门。
邬引玉意识到自己身在梦中,扬声发问:“你是谁!”
四周立刻传来回声。
你是谁——
是谁——
谁——
邬引玉如堕身云雾,只觉得不论是在梦中,还是现世,她所见所感俱茫无涯际。
是啊,她是谁?
从梦里惊醒的那刻,她浑身拔凉,眼前模模糊糊,隐约觉得眼前景象有点陌生。
她周身又乏又累,有种没休息好的沉重感,盯睛一看,才发现自己不是在屋里,而是……站在湖岸边。
天蒙蒙亮,此时的湖畔自然是凉幽幽的,她就穿着睡袍,周身不凉才怪。
脚下一片黏腻,她低了头才知道自己竟连鞋也没穿,此时趾间全是湿泥。
怪事,不拧自己一下还真就不知梦里梦外了,她痛得嘶出声,才勉强接受自己“梦游”的事实。
还好这边住户少,清早没谁会跑来这边晨练,除了监控,大概没人见得到她。
邬引玉挪动发麻的腿,往边上的石凳上一坐,累得直喘气,想不通墨气引她出来是为什么,总不能是为了跳湖。
她往太阳穴上一按,使不上劲地揉了几下,想到吕冬青和封鹏起还住在邬家,赶忙走了回去。
昨夜睡得晚,吕冬青和封鹏起都还没醒。
进了屋,她蹑手蹑脚走进浴室冲洗双足,洗好便回到书房,查看起从昨夜到今晨的监控。
监控压根没坏,那是邬挽迎编造的谎言。
可以说,像邬挽迎这样格外正直又泥古不化的人,想要他造假,那可是比登天还难。
邬引玉很轻地叹出气,她越发不希望邬挽迎出事了。
视频里,她果然是亲自走出家门的,赤着双足,慢慢悠悠走远,再远些就看不见了。
看完,她立刻关掉电脑,躺在飘窗上小憩,睡得迷迷糊糊时,突然听见敲门声。
邬引玉烦闷起身,开门便看见鱼泽芝站在门外,似是有话要说。她一愣,睡眼惺忪地问:“鱼老板起这么早?”
声音一出,竟哑得不得了。
邬引玉鼻子一痒,连忙侧过头,打出了一个喷嚏。
鱼泽芝眼里有一瞬的怔忪,此前不论碰上什么事,她可都没有露出过这样的神情。
邬引玉甚至有种,自己合该身强体壮、百病不侵的错觉。
她走去扯了纸巾,很轻地擤了一下鼻子,扭头说:“我让董姨多备了早餐,但现在还早,董姨应该还没醒,鱼老板要是饿了,得先忍忍。”
“不是。”鱼泽芝侧身朝外,说:“我看到楼下有几个足印,特地来问问。”
邬引玉光是把自己的脚洗干净了,却忘了这茬,眨巴眼问:“什么足印?”
“泥脚印。”鱼泽芝补充道:“从门外进来的。”
“进贼了?”邬引玉故作不解。
“那还不赶紧看看,家里有没有丢东西。”鱼泽芝语调平平。
邬引只好说:“我没必要偷自家的东西。”
“这是你感冒的原因?”鱼泽芝皱眉。
“瞒不住您。”邬引玉退开两步。她早给鱼泽芝看过自己“梦游”时的监控,这事儿没什么好瞒,寻思着也许还能诈鱼泽芝一下。
“什么时候的事?”鱼泽芝踏进房门,顺手把门关上了。
邬引玉坐到飘窗上,又扭头打了个喷嚏,说:“大概两个小时前,我从家里出去,一路走到了湖边。”
“什么感觉?”鱼泽芝扯了张纸,往她手边一递。
邬引玉伸手接住,犹犹豫豫吐出一个字:“累?”
鱼泽芝很淡地笑出声来,看向邬引玉的双手,又问:“这回画画儿了么。”
“我在湖边搁哪儿画?”邬引玉头昏脑胀的。
鱼泽芝看她眼梢洇红,神色也迷迷瞪瞪,好像没睡醒,沉默了数秒问:“回你房间再躺一会么?”
“鱼老板不睡了?”邬引玉打起哈欠,眼一润,连望过去的目光也是湿盈盈的。
“我惯了,醒了就睡不着。”鱼泽芝说。
邬引玉不再客气,无暇思索梦游的事,双足绵软地走回卧室,往床上一倒。
鱼泽芝跟过去给她关好门,自个儿下楼去了。
躺下后,邬引玉闻到一股香,那气味和她的卧室格格不入,像是庙宇里守着清规戒律的僧尼才会沾染的气味。
她睁开眼,循着那气味逐去,看见了鱼泽芝遗忘在她桌上的菩提珠串。
那珠串看似戴了许久,珠子被盘得光滑,气味像是在香炉里泡了百八十年。
邬引玉拿起来细闻,竟觉得这气味比她新得的烟丝还要带劲。她周身一轻,如受洗涤般,松了珠串往床上一缩,沉沉地睡了过去。
吕冬青和封鹏起是在早上七点多醒来的,所以邬引玉又多睡了两个小时。睡醒下楼,邬引玉发现那两位老人的神色都不太对劲。
地上倒是干干净净,泥印已不知所踪。
邬引玉下意识朝厨房看去,不知道泥印是不是董姨擦的。她正打量着,耳边“叮”一声响,是鱼泽芝用勺敲了碗沿。
鱼泽芝状似不经意,睨她一眼便往嘴里送了一勺粥。
邬引玉回过神,把手里那串菩提珠串递了出去,说:“这是鱼老板的吧。”
“是我。”鱼泽芝伸手去接,下颌暗暗往外微努。
邬引玉了然,地板是鱼泽芝擦的。
在桌的吕冬青和封鹏起俱是神色沉沉,连邬其醒也没吭声,好像揣着心事。
“吕老和封老昨晚睡得好吗?”邬引玉拿勺的手一顿。
吕冬青艴然抿唇,过了一阵才说:“我倒是希望昨晚没睡好。”
“发生什么事了。”邬引玉心如鼓擂。
沉默了许久的封鹏起凉着声说:“雨燕……失踪了。”
雨燕是封鹏起的小孙女,在邬引玉的印象中,那丫头去年刚上高中。
邬引玉捏勺的手略微一抖,她索性把勺松开,两只手交叠着往桌上一撘,“昨夜的事?”
“封家有人赶到雨燕学校了。”封鹏起面色凝重,“可是据学校说,雨燕昨晚没有离校,我们看了监控,监控里她的确没有走出宿舍,她有室友说,早上醒来时就没看到她了。”
也就是说,封雨燕平白无故地消失了。
邬引玉猛咳了几声,手心全是冷汗,不由得想到那团墨气,故作平静地问:“学校里都找过了吗?”
封鹏起丢了个孙子,如今又丢了孙女,和吕冬青一样满心憋闷,两眼紧紧一合,说:“找过了,不在学校。”
半晌,他站起身,朝吕冬青投去一眼,又说:“我和吕老得去雨燕学校一趟,你们留在这里,如果……出了什么问题,记得电话联系。”
“我一起去。”邬其醒连忙说。
三人一走,邬家就只留下邬引玉和鱼泽芝。
感冒后,邬引玉没什么胃口,如今听说封雨燕失踪,更是食不下咽。
她伸手往鱼泽芝面前的桌上敲了敲,使眼色说:“鱼老板跟我来一下。”
“一下?”鱼泽芝存疑。
邬引玉病得口舌发干,舔了下嘴唇说:“那,两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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