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未咬着那少年的衣领, 一点一点将他从雨地里拖到屋檐下。
血被雨水冲刷,干净的不干净的都流淌进朦胧的冷白色的雾里。
看不真切。
离未细心地舔净少年脸上的血污和泥点,想着歇一阵了再带他回那安身之所。
以前离未对战争没什么概念,那次战争来临前, 阿随便搬山远离了是非纷乱。
而这次, 亲眼目睹了活生生的人, 就这么死在冷雨里,尸体横七竖八地铺了满地。
离未来晚了一步,他受少年的委托, 在破旧的义庄里照看少年的弟弟妹妹们。
好容易凝神聚力,给那群孩子周边施了个保护的法术,离未累得冷汗都下来了。
可来不及再喘息, 他施法的目的就是为了能放下心来去找出门觅食的少年。
但还是晚了啊。
哦, 待会儿还得向那群小孩解释,他们哥哥没了的事实。
离未说不了话,估计还得跟年长懂事的那俩比比划划。
应该在少年出门前,给他也施一个防护的法术的。
离未觉得自己还是太傻,太弱了。
连弄个防护法术都心力不足。
第三尾燃尽后, 被打通淤血的经脉出现了新的断裂。
离未的伤势愈发严重了。
不过有了第三尾的经验,实在力不从心的时候, 他可以再断尾。
还有,六条尾巴。
不能再歇了, 义庄的法术快要失效, 他还是赶紧带着少年回去。
能护着一个是一个, 那群叽叽喳喳的小孩, 被少年看得比生命都还重。
“偶尔, 你也想想你自己啊。”离未咬着少年的衣领, 艰难地向着义庄方向前进。
心念已无法再传递,他知道少年又转了世。
但他暂时去不了远方,他得先安顿那群孩子。
至少,熬过这两年的战争。
唔,被迁怒了。
离未平静地捱着那飞来的石子,孩子们或嚎啕或愤怒。
“你为什么没把哥哥带回来?你不是只很厉害的狐狸吗?”
对不起啊,我不是只很厉害的狐狸。
如果很厉害的话,阿随就不用来轮回境了。
离未抵了抵少年心口,石子没再飞来,他也感觉不到少年一丝体温。
我......好想你。
眼角没有温热覆盖,离未已流不下眼泪。
孩子中较年长者要将少年的尸体抱走,动作幅度过大,将倚靠在少年心口的离未一脚踢了开。
离未昏死过去,失去意识前,查看了下元神的位置。
没有被削弱的迹象,挺好。
再等两年,两年后我去找你。
等我。
离未到底是要护着这群不省人事的孩子,他们不似少年成熟,很多时候没法冷静下来想事情。
只要战争停下来了,就没事了。
“狐狸,狐狸,你为什么一直守着我们呢?”
“明明你可以自己逃掉的。”
孩子中年纪最小的女孩已长成亭亭少女,不过这两年缺衣少食,面黄肌瘦了些。
她撑着一把破纸伞,和离未一起在雨地里,少年的坟前。
埋葬少年那会儿,大家就只挖了个土坑,填平后一块嚎啕大哭,便也不管不顾了。
离未在那块地做了个小标记,战争后再次寻了来。
女孩一路跟着他,来到这里,先是疑惑了阵,两年时光便是周边的树木都焦枯或不见了踪影,可看离未安静肃穆的样子,又明白了过来。
大家都或多或少遗忘了那因为出门给他们觅食却惨死的哥哥。
这两年,活下来就已艰难,他们中有一部分人也和哥哥一样,没能等到战火平息。
活下来的人除了她还跟着狐狸,其他人都做鸟雀散,不知去往何方。
没人再提过那个雨天砸在狐狸身上的石头。
女孩知道,他们那时不是因为哥哥的死而愤怒悲伤,只是想着自己今后没了个依靠,而无助愤怒。
但狐狸不一样,他自始至终都是为哥哥来,可能之后照看他们,也是因为哥哥临走前的嘱托。
女孩答了自己的疑惑,她不指望狐狸能回应她。
“你是要离开了么?”但她还是忍不住问了这么句。
狐狸耷拉着的尖耳动了动,他抬了脸,那对细长的眼似乎能说话。
女孩猜想他是给了肯定的答复。
“那祝你一路顺风。”女孩半蹲下/身子,伸出手轻抚狐狸额头。
狐狸“嗷”了一声,是致谢,也是重担卸下的释然。
女孩从没见过这般通人性的狐狸,她此生也只见过这么一只狐狸。
多年后她缠绵病榻,恍惚间回想起年少时,某个月光如水的晚上。
那天大家都睡下了,她因噩梦惊扰,暂无睡意,起身迷迷糊糊来到义庄门口。
哥哥守在义庄外,和狐狸一道坐在那门口的石阶上。
悠悠的小调响起,令她未定的惊魂安然下来。
是哥哥在用叶子吹着不知名的曲子,狐狸侧过头去听,若她没看错,那细长的眼里是比月光还软的温柔。
那晚上风轻月明,哥哥吹完曲子,将狐狸搂入怀里,悄声和狐狸说了些什么。
他们一块笑起来,月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反复无常的战争。
“感觉看不到头啊。”年轻的百夫长灌下一口烧刀子酒,顺手把酒囊递给身旁半蹲着的离未。
离未就舔了一小口,意思了下:“会到头的。”
酒有些辣,激得他直吐舌头。
百夫长笑了,拿布满刀疤和粗茧的大手,摸了摸离未脑袋。
“你这只怪狐狸哟,有这灵性还不如找片深山老林好好修炼番,说不定以后还能成仙呢。”百夫长感叹地说,“偏偏跟了我这莽夫,一跟就是十来年。”
“跟着你,有肉吃。”离未说,是实话。
百夫长参军前是镇上的屠夫,杀猪宰羊一把好手。
“现在没肉了。”百夫长冷下了脸,“你该走了,傻狐狸。”
离未却装作听不懂,“嗷”了一嗓子,便用爪子把酒囊推回百夫长手边,“拧好盖子,别洒了。”
百夫长手下管着百十号人,老的少的都有,大多都是因为上面抓壮丁,被迫来到战场的。
所以对这场仗,大家都抱着得过且过的态度,只要活着就行,哪方胜利都无所谓。
百夫长说,不是大家无所谓胜利,只是大家都不知自己是哪一方。
“乱斗,杀人就行了,哪管是哪一方。”百夫长站在高岗上放哨,目光触及壕沟里麻木啃着干窝头的士兵们,面露悲切。
“你要带他们逃掉?”离未了然地问。
“是。”百夫长说。
“被发现了会死。”离未说。
“死我一个就行了。”百夫长说,“我无牵挂。”
“你混蛋。”离未咬了牙。
却不想被百夫长一把捞入怀中,“口头混蛋下,我会好好活着的。”
离未抬脸看入那双黑眼睛,“你……”
“走了。”百夫长揉了他脑袋一把,笑了。
他们逃出了战场。
士兵们给百夫长鞠躬磕头,百夫长摆摆手,“没盘缠给大家,就自行离开吧。”
“有缘再见。”
百夫长抱着离未,进了密林里。
百夫长说,山里灵气足,他们就在山里定居,不知能否对离未的伤势有帮助。
“我不要紧的。”离未说。
“主要我想你能修炼成仙,也好带我升天。”百夫长半是玩笑半认真道。
离未不搭话了,他伸了伸脖子,在百夫长侧脸的刀疤上舔了一口。
他们在密林建了间能遮蔽风雨的简陋小屋,百夫长去打猎,用野味和兽皮跟山下的居民换米粮和布料。
离未跟着帮点小忙。
有人看中离未火红的皮毛和大尾巴,被百夫长挡下,说这给什么都不换。
离未听了乐不可支,百夫长就说他傻。
“你不能把这狐狸当媳妇儿啊,杨随。”有人说笑道。
百夫长原话奉还,拍拍离未的背,说:“这就是媳妇儿啊。”
福缩(胡说)八道。
离未把脸埋进百夫长衣襟,脸烧得慌。
说来这一世的阿随,已然二十有五了,按人间的规矩,早该成家立业了。
但离未变不成人形,不然也可以给阿随当媳妇儿。
“阿随,那你要不要像他们说的娶一个媳妇儿啊。”
百夫长伸手探了探离未额头,“没烧啊。”
离未鼓了腮帮子,“我是认真的!”
“那你就做我媳妇儿。”百夫长笑眯眯地说,“我也认真的。”
一点都不认真,我明明是只狐狸好伐!虽然变成人形,阿随肯定会喜欢啦,但,但目前只能保持原形。
唔,不开心。
离未陷入短暂地自闭,忽然便动起了自己尾巴的主意。
也不需要维持多久的人形,陪阿随走过这一世就好了,要几条尾巴才够呢?
离未认认真真地思考着,几天都睡不安稳。
“有心事?”百夫长察觉了出来。
“没。”离未迅速地合眼睡觉,才不能被他察觉出来呢。
“好啦,我跟你保证,我不会跟别人成亲的。”百夫长拍拍离未起伏的脊背,“这辈子咱俩一块过。”
“但有些事情只能媳妇儿才能做到啊,我只是只狐狸。”离未睁了眼,嘟嘟囔囔地说。
“那你说,什么事儿只有媳妇儿能做到?”百夫长失笑,估计是在想他这只小狐狸懂什么。
哼,他懂得可多了。
“比如......”离未慢吞吞地起了话头,软舌舔上百夫长侧脸,便是红光汩汩流淌,他身材顺势抽条生长,成了一散发裸身的少年。
离未发现,耗一条尾巴能维持少年的形态。
虽然没有成年形态个高,但也足够了。
他轻而郑重地吻上他朝思暮想的唇瓣,百夫长却将身上的被单一扯,给他裹了个严严实实。
“别动。”百夫长靠墙而坐,蹙着眉将他上上下下地打量。
嗯,忘记变衣服了嘛,但是在晚上,也不要紧。
离未裹着被单坐起来,撅着嘴说:“你不是要我做你媳妇儿嘛?”
百夫长犹犹豫豫地向他探了手,如他所愿地把他抱了个满怀,而后小心翼翼剥除他身上的被单。
这才对嘛。离未舒服地眯着眼,断尾的疼痛都可以忽略不计,但杨随粗糙的手停在横贯他整个身子的伤疤上。
“怎么还严重了?”杨随拧着眉,疑惑且担忧道,“会不会是你为了变人形,付出了什么不好的代价。”
“毕竟你之前都没有能变人的迹象。”
“我恨你是块石头!”离未皱着小脸,咬牙切齿道,“现在是关心伤口的时候吗?”
“对,现在不是。”杨随点了头,“我明天带你去看大夫,据说村里来了位新兽医,现在先睡觉。”
他果然没把狐狸当媳妇儿看。离未恨恨地想,又唬我呢。
断尾的疼痛后知后觉从尾椎传来,虽然有肋骨护着,但离未还是忍不住发起了抖。
杨随叹息着把他揉入怀里,“伤口疼?”
“不疼。”离未赌气,但靠近杨随,他身上的疼痛确实会轻一些,估计是元神相吸引的缘故。
“明天带你去看大夫。”杨随重复了遍,却又不敢再抚上离未肌肤,是想着自己的手过于粗糙,怕造成二次伤害,“你伤好了,才能做我媳妇儿。”
唔,阿随话里有话。离未听出来了,他不赌气,但还是要给阿随阐明一个事实:“我伤不好,你做我媳妇儿也可以。”
后脑勺被拍了,阿随这个坏人。
“说什么傻话呢。”杨随嗔怪着,不管在哪一世,不管是怎样的身份,他总是在意着他的小狐狸。
这些,离未都知道的。
“那阿随会和我成亲吗?”回到最开始的话题,离未问。
“会。”杨随说,声音一如既往地温柔,“我不是都说了,你是我媳妇儿嘛。”
“那阿随也是我媳妇儿。”这一点离未再次声明,虽然不是什么大事儿。
但总还是要声明一下。
既然我是你的,那么你也是我的。
这是狐狸的逻辑自洽。
“就这么不把尾巴当回事儿吗?”杨随哭笑不得,怀中的毛绒团子下意识地动了动,弄得他再怎么哭笑不得,也在此刻化成绕指柔。
“毕竟这一世,算是小狐狸头一次遇上你真正意义上地长大成人。”冥王也不免摇头,“他太想念你了。”
“我知道。”杨随垂了眸子,想起离未发烧的那晚上,压抑不住的痴狂。
但他到底是忍下来了,没真的将杨随怎么样。
作者有话说:
今天晚了一点...
现在还有六世没开始...但小狐狸的尾巴只剩五条了...
肯定不能都拿来变人形...
杨随:就真不把尾巴当回事呗。
离未:当你媳妇儿是要紧事!嗯,你当我媳妇儿也是要紧事!
我已经尝试着略写了,但今天还是被虐了,被第三世。
写的时候想起年少时看的《九州缥缈录》,就在第三世结尾加上了小女孩的视角。
我记得《缥缈录》里有那么一章,以旁人的视角,写出了姬野成为羽烈王之后的孤寂(烈字打错了啊,原文不是这个烈)。
我永远记得那一章,因为作者没直接写姬野和羽然是怎么怎么深爱着对方,只是让王在多年以后拿到那幅有他和女孩在月光下携手逃亡的潦草画卷。
王看了那幅画,什么都没说,只是拄着他的虎牙枪,在雪地里坐了一夜。
因为这个情节,我可以无限次原谅作者江南恰烂饭,可惜他不会再填《缥缈录》的坑了,还有《龙族》。
《上海堡垒》很好看,仅指原书,但林澜还是死在了上海,绘梨衣被葬在了红井下。
姬野和他年少时的好友阿苏勒反目成仇,东陆和北陆,最终王不见王。
姬野没能握住羽然的手。
忽然就感觉自己的青春一文不值了,都看了些什么玩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