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无情帝王家。
这是离未在前六十年的流浪里, 听到的人界传闻。
而似乎祖奶奶当年也是利用这一点,让殷商彻底分崩离析。
离未本身对这句话没什么印象,但自杨随这一世的生母被打入了冷宫后,他又重新想起这句话。
分明前一刻还许诺天荒地老, 下一刻便翻脸冷若冰霜。
泪水与哀求都挽留不回那决然的背影。
离未不管旁人的喜怒, 他守着那沉默的皇子, 看他用小木棍救地上一只受伤的蚂蚁。
阿随在罗浮山的时候也喜欢这样,小心翼翼地去拯救一条微不足道的生命。
离未说,阿随很善良。
但阿随却摇摇头, 说,他只是在做力所能及的事情。
阿随向来不把自己与善良挂钩,他说那个词语太过沉重, 也太过圣洁。
他承受不起。
可是在离未眼里, 阿随就是那么圣洁那么善良,白玉一般无暇。
哦,对,阿随的原身就是白色的玉璧啊。
“小狐狸,你来了。”皇子听到他的动静, 起身转过头来,眉眼带了笑。
“嗷。”离未应了声, 信步走到皇子身前。
没有前一世的体弱,皇子一把就将他从地面捞入了怀中。
“你又瘦了不少。”皇子捋一捋离未脊背的皮毛, 轻轻叹息, “我偷偷留了碟御膳房的糕点, 这次你一定要吃完。”
“你也吃。”离未用心念说。
皇子也习惯了他这般说辞, 自顾自抱着他来到房间角落的桌前。
离未被皇子轻放在桌面, 而后便眯着细长的眼, 看他转身小心翼翼地打开柜子,端出一碟只有三块的桂花糕。
“你两块,我一块。”皇子每次都是这样分配,理直气壮地偏爱他。
离未歪了歪脑袋,说:“我不爱吃甜的。”
“你什么都不爱吃,挑食可不好。”皇子点一点他额头,“三块都给你。”
离未正要应答,忽而门外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
皇子捂了捂离未的尖耳朵,说:“你好好待在这里,我出去看看。”
离未却已然猜想到,是皇子那娘亲,又在寻死觅活。
皇子不过十一二岁的孩子,却在住冷宫这几年成了冷宫里真正管事的。
他守着他娘亲,在他娘亲失控时陪伴她,以免她伤到自己,又伤到其他人。
身为狐狸形态的离未不能帮他处理什么要紧事,只能在要紧事发生时在他身边看着,准备替他抵挡随时可能发生的意外。
例如上次他那弟弟耍诈,故意落水想要诬告他,被离未抢先一步救起来。
只鞋袜沾湿了些,那坏小子嚎啕大哭引来宫女侍卫,而皇子不慌不忙讲明缘由,并当机立断地请宫女侍卫们送那坏小子去太医院。
“皇弟估计受了惊吓,这会儿说胡话呢,劳烦侍卫大哥宫女姐姐照顾了。”
“随出身卑微,言行粗鄙,不知哪里惹怒了皇弟,若待会儿谁人问起,还请两位帮忙说点好话。”
“随不甚感激。”
那次到底是配合着应对了过去,但离未不敢有半点马虎。
所以皇子前脚迈出门,离未后脚便跟了上去。
妇人跪在碎陶片上歇斯底里地哭号,皇子疾步上前夺过她手上的瓷片。
“娘亲。”皇子轻声地唤,真切而心疼,“娘亲您看着我,我们起来裹伤,好不好?”
手......又划伤了。
离未垂下眼,几步隐了身形,便又是费了些许力气,将地上那一大片碎瓷移走。
皇子得以将他母亲顺利搀扶起,注意到碎瓷片霎那不见,在眼底闪过惊愕。
离未庆幸着他没去管这惊愕,小法术而已,也没什么好惊愕的。
只不过,牵扯到内伤,要缓一会儿。
还好有那枚肋骨。
这些年离未也在思考,这枚肋骨究竟是何来历。
但看过杨随的元神后,他大致有了答案。
怕不是当时,阿随把元神分了一块给他。
弄得他现在施展法术,红光里会浮现阿随特有的白色光华。
到底是分不开了,也好。
离未稳住身形,在皇子赶回房间前,继续蹲坐在桌面,佯装守着桂花糕的乖巧模样。
而皇子也处理好手上的伤,特意将那只手藏在了袖子下。
“你怎么还不吃啊?”皇子故作嗔怪。
“等你一起吃。”离未用心念说。
皇子单手搂了他,自言自语道:“我怕是真魔怔了,竟然和你这小狐狸说上了话。”
是真能说上话啦,离未不好多解释,只“嗷”了一声。
“不过,能说会儿话也好。”
皇子笑笑,不知想到了什么。
“我会陪着你啦。”离未说,哪怕皇子不相信是他在说。
再怎么冷静淡然,也到底是个孩子,仔细揣测番,心思也不太难猜。
皇子抚了抚他脊背的皮毛,动作很轻,“我再想法子,给你弄些药来,怎么伤口一直养不好。”
唔。
你还说我呢,你也老是受伤啊。
晚上离未习惯性地睡皇子床头,皇子特意蜷缩了身子,给他让出一片宽敞的床铺。
但睡着睡着,离未就往他怀里钻,冬天倒是暖和,但夏天就恼人得很。
不过皇子也不嫌他,该搂则搂,该抱就抱。
这也是他们在这冷宫里生存,唯一能够安慰到彼此的事情了。
皇子不掺和宫斗夺嫡,只像还在罗浮山的时候,守着他的一亩三分地。
如果这也要夺去,那便太过残酷与无情了。
“小狐狸,你说我是不是个很没用的人?”
皇子搂着体温逐渐消散的娘亲,看着那梁上的白绫,微微地出神。
他问离未,但离未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我只知道你不是个没用的人,而我是只没用的狐狸。
皇子比离未想象中还要冷静,这片刻功夫,他便已经吩咐了侍女太监下去准备相关事宜。
待会儿若外边来了人,他还得分神去应对。
所以离未眼见着他将妇人安置在床铺上,便是跪倒在地叩拜了三下,起身收敛了眸中的悲切。
哭泣悲伤会损耗心力,不宜使头脑保持长久的清醒。
但离未巴不得他嚎啕一会儿,歇斯底里一会儿。
有我呢。离未想这么说,但离未又没资格这么说。
你连人形都化不了,你还能为他做些什么?
这么看来,大神仙说的还真挺对。
冷宫人命如草芥,便是前贵妃也是拿席子一裹,抛尸了事。
但娘亲的死,替皇子引来了他那久未谋面的父皇。
女人嘛,不爱了可以丢掉,但儿子是亲生的,流着自己的血。
父皇将皇子扔给了深居浅出的太后抚养,因太后不喜素色,皇子换下了一身缟素,只敢夜晚对着那一豆灯火,寄托对亡母的哀思。
但不管皇子住哪座宫殿,离未都紧紧跟随,并小心翼翼着,不被其他人发现。
离未到底是学聪明了些,皇子也说他聪明。
他还是想听皇子叫他傻狐狸的。
轻轻舔掉睡梦中皇子眼角的泪,离未在皇子怀里蹭了蹭。
不敢睡又不愿醒。
在太后这边住,冷清是冷清了些,不过基本的生命安全还是能够保证,不似在冷宫无遮无挡,净受人诘难。
只是太后奶奶的脾气古怪了些,皇子每日在她眼皮子底下行走,大气都不敢出。
但只要安分守己就好了,至少能一生平安无虞。
可皇子脸上,却也少有笑容了。
“小狐狸,你有见过木偶戏里的木偶娃娃吗?”一日,皇子放下抄经书的毛笔,如是问着离未。
离未以前跟杨随在村里看过木偶戏,但他摇了头,不敢答。
“就是那种被人用线牵引着行动的木头娃娃。”皇子宽容地笑了笑,“我感觉我就是那种木偶娃娃,被看不见的线牵引,不能有自己的喜怒哀惧,不能有自己在意的事情......”
“和想要保护的人。”
“皇祖母说,自古以来世上的人都是如此,爱别离,求不得。但如果今生以身侍候神明,来世就可以在神的庇护下,无忧虑地度过一生。”
“可我今生就痛苦,等不到来世了。我想,皇祖母也是自己在骗自己吧,谁又知道来世的事情呢?”
“你会有个无忧无虑的来世,也会有个平安无恙的今生。”离未急忙说道,“有我在,我保证!”
“但你只是只小狐狸啊。”皇子抚着他毛茸茸的额头,烛火映在皇子脸上,一半明一半黯,“我听闻,像你这样的狐狸应该生活在野外广阔的天地,你怎么就甘心在这深墙里,陪我这么多年呢?”
“能陪在你身边,我怎样都是愿意的。”离未说,字字句句发自肺腑。
皇子一怔,继而失笑道:“啊,又出现幻觉了,你个小狐狸,怎么会说话呢?”
“杨随!”离未咬牙唤着,爪子揪住皇子的衣襟,“是我在说话,也只有你能听到我说话!”
“我知道你在骗你自己,我也知道我不能为你做什么。”
“但好歹,我在陪着你,不管怎样,你都不是独自一人。”
“有什么事,我们俩一起扛着,你别,你别又......”
你别又丢下我一个,独自去承担。
爱哭的老毛病犯了,眼泪珠子止不住地淌。
离未恨自己的无能为力,他也想自己有能为力。
可总是,事与愿违。
皇子慌忙拍着他脊背,慌忙轻声哄着:“对不起,小狐狸,我不该说这些丧气话,对不起......”
“我好好活着,今生也好,来世也罢,我都好好活着。”
“小狐狸,你别难过......别难过了。”
离未的抽噎止了声音,他带着鼻音,瓮声瓮气地说:“阿随,不要说对不起。”
“阿随才没有对不起谁呢。”
“我最对不起你呀,傻狐狸。”
“心疼了?可这才第二世。”
“您之后......就没再找法子去带他出来么?打晕了带出来也好啊。”
“我倒也想,但这轮回境内瞬息万变,本就不在我的掌控之中。”
作者有话说:
太难了,我在想要不之后有几世,我一笔带过吧...
撑不住了...